草丛里站着一只鸟。一只蝼蛄展翅的鸟。
死了也要成为鸟神的雕像,在春芽萌生的草丛中,芳兰竟体。英姿飒爽的骑手是要展翅翱翔蓝天的神韵,面前的蒿草泄出一条微倾的道,温和的阳光从草叶的缝隙中慰藉它的尸体。它的头颅埋到胸腔里,裸漏出一寸多长的脖骨向前向上弓起,把浑身的内力都集中在几条筋尖上,拉出闪烁着犀利地劲道。它的两个肩膀紧紧裹夹住生命最后的那点呼吸,做足了复活的准备。
我看不见它的头饰,弄不清它到底是只什么鸟。它的一只爪子扣紧黄土,另一只爪子蜷缩在肋骨上,阳光洗涮地翅膀被灰白色羽毛包裹,看情形是起飞的跑道上遭遇了不测,也或许是被什么东西强暴拼力逃跑却为时已晚。
这只鸟铆足了劲死在自己的起跑线,很低调的家随遇而安筑在浓密的蒿草中。
我痴痴地看着,做完活散步过来到我的这块地,见蒿草茂密刚拔了一抱站起身,发现这只鸟牺牲前竟然如此壮烈,悲哉壮哉!
田野上旋着一波一波的风,忽而撩拨它的羽毛微微颤动,它身边的草们也随之博摇,敢怕是它的灵魂传达的信息,我感觉到自己也被它死而不僵的神奇撼动。
春天的风越刮越紧,田野上带着风力打着唿哨,太阳也仿佛醉了。
麦场上跑来了几只狗,跳上塄坎张望。一条土黄色的狗向前走了几步,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我这里,悠闲甩动的尾巴仿佛回忆什么东西,再缓慢地挪动逐渐到我身边,我惊奇地发现,那是我久别的“胖胖”。
“胖胖”瘦了。胖的威风,瘦的精神,它还那么灵荡。我蹲下身,抚摸了一下它的头,它还像以前那样依偎在我腿边,蹭了几下蹭我换洗的衣服,后腿卧地,前腿直立,瞅了瞅我,身子向前涌动着,只要我嘴巴暗示,它肯定还会毫不犹豫地扑到猎物送回到主人手中。
我轻轻地咳嗽一声,“胖胖”赶紧躺下,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那双眼睛里饱含泪花。
地埂上的狗排成一行远远地望着,时不时地呼唤两声,我再次抚摸“胖胖”,朝地埂努了一下嘴,心里说,去吧,你应该跟它们在一起了。“胖胖”跳起来,围着我兴奋地转了两圈,打声招呼箭一般窜出去。
我突然意识到这只鸟恐怕死在放生的狗。这几年整个村子拆迁,闲杂人等比较多,收垃圾的汇拢电气设备的微耕机三马子们趁混乱拆门窗偷香盗玉捡便宜的……各家各户护院的狗被上楼的主人解聘,虽然得到了解脱,但狗是被豢养的宠物,吃谁把谁向,狗仗人势还参悟人性,习惯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惰日子,成为无业游民的狗无论大的小的、黑的黄的、世界名犬本地私生子荣耀的衣服褴褛的一股脑儿地集合在一起跑到大街上撒野。
没有约束的狗自然恢复原生态,四处撒野原本是为复活而生的。这个世界原是优胜劣汰的世界,是奋发向上的世界,不管年龄,不论物种。
我是一个眷恋故土的人,还有一个住贯农家乐不愿住楼房的嗜好,楼房虽好可不能放农具微耕机,每天过来看看房子,尤其是眷恋土地。那些嫩绿的麦田不见了,蔬菜的埂、洋芋的塄、苞谷的防晒服还那样冷清,满眼的遗憾,一抹地蒿草疯长,倒也不失自然地舒适。
村子空了,不见几个熟人,街道上来往穿梭的车还那样跑,常常被狗群堵塞停车让路。
在生活面前,各种动物都是平等的。村子里人挪移了,成了狗的世界。狗是恋家的,由熟狗领路挨家挨户排查,这儿闻闻那儿嗅嗅,看有没有吃的,一般大门都锁着,就顺势提起后腿喷上一串,可爱的很。
我见过非常雄壮的狗,像藏獒;也见过非常勇敢的狗,像牧羊犬;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野狗。狗是会咬人的,只要涉及利益。外村的学生路过得专门有家长护送,不然的话,那被狗咬可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狗是非常团结的物种,据《狼图腾》记述的狼性,它也集聚成群,像人一样搞集团开公司。有人把独狼圈养了,用个铁链拴住培训养家护院的本领,久而久之于是便成了狗。
如今环境好了,动物们也优胜劣汰有了施展才华的天堂。比如野兔、山雉,我们这里叫野鸡的,到处都是,“呱呱、呱呱”地四处折腾。
人类是极爱美的物种,对叫声悦耳的,颜色奇特华丽的,有人抓住装进鸟笼,或欣赏或聆听或买卖,挺有趣。榆钱挂上树枝的时候,有人用网网下红鹩儿麻鹩儿卖,行情好点,一只成千上万不等,要是两三只,那就发财大了。不过,这几年保护动物励精图治,到底见得少了。我行走在广袤的田野,时不时地看见苞谷地里窜出一只两只野兔箭一般奔去。还有野鸡,随处“扑棱”“呱呱”地飙向另外栖息地伸长脖子看,那雄性褐红色的尾巴简直就是顶戴花翎,潇洒极了,更别说清新的空气繁花枝茂间高歌啼鸣了。
我闲暇无事一个人爱到田间地头观景,常遇到意想不到的野趣,欣赏野趣实在开心极了。
家狗变野狗也或许是生活所迫,以前吃穿住它们不愁,自有保姆侍奉,现在独立了没有社会经验没有生存技能,遇谁都难。从小过惯舒适日子的狗摇个尾巴聚餐宵夜遛弯都没了,情急之下想出随地抓食的歪路子,倒也可以理解。
有几次我突然发现野狗也有协作精神,自食其力积累出来的创新意识。它们俘获野兔野鸡的本领不亚于能征善战的勇士,极富智慧本事。野兔子跑得那么快,野鸡还能躲避闪摆飞,它们竟围追堵截分割包围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一旦得手,又龙腾虎跃地庆贺抢夺护犊子,全然不顾亲情友情。
想必这只鸟也是那些野狗的残汤剩饭吧,或是踩死了没顾上吃,竟然充盈骨气。
鸟的死相很精致,骨架完美,羽毛完整,定然会成为标本。我蹲下身子细细观察:展开的翅膀,白色细润的翅骨,丰满纯洁的羽毛,还有那条雄健插在土地的爪子……整个身子呈现一副翱翔蓝天的雄姿,可惜还没有飞起来就夭折了,大概被野狗们当了早餐的补贴,寻找新的更丰盛的猎物去了。
我不忍看见这种悲剧的再次发生,更不忍看见血腥的场面,就此离去有失尊重,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何况是雕像似的这只鸟,也算是鸟类的烈士吧。我把怀中拔下来的一抱干枯的荒草款款地扇在它身上,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点燃了。
“胖胖”出现,伸长舌头气喘吁吁,望着我再看看窜跳的火,直直地站着,低垂着头,好像跟我一样的怜悯。
西斜的太阳正酣,田野上仿佛突然拧紧了一股蒸腾的热能缓缓地弥散,闪闪烁烁。
面对那点儿英魂的灰烬我和“胖胖”默哀了很长时间,为自己,也为“胖胖”,然后果决地折转身离开了那永恒的灵魂。
“胖胖”狂吠了一阵,箭一般窜了出去,消失在西斜的太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