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民
川西坝子有句言子(歇后语),叫“棉花匠的女——会弹不会纺”,意思是只会说不会做,借用的是棉花匠的一个“弹”字。所以有的地方称棉花匠又叫“弹花匠”。
解放前的灌州河西上元场一带,小娃儿只要一听到“嘣嘣嘣”的弹棉花的声音,就知道是棉花匠姜棉花来了,都要跑出去看闹热。因为这方圆几十里地就数他姜棉花的棉花弹得好,一是从不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二是技术好,服务态度好,那些婆婆大娘若是要做新棉絮或翻新旧棉絮,棉花攒在那里,就是要等到姜棉花来了再弹。若是听到喊“弹——棉花啰!”出门一看不是姜棉花,好多人都要把抱着的棉花又抱回来。无形之间,灌州河西上元场一带就成了姜棉花的地盘。
棉花匠,弹棉花,弹床铺盖送新家,张家女儿要出嫁,陪奁担上一朵花。
小娃儿喜欢看闹热,一边唱着儿歌,一边围着姜棉花,看他弹手上那张巨大的弹弓。大弓从姜棉花背上那根弯弯的竹杆上吊下来,闪悠悠的,姜棉花一手扶着大弓,一手抡起大纺槌,用力地敲击大弓上的牛筋弓弦,“嘣嘣嘣嘣”,随着响声,那些棉花砣砣便在牛筋的弹击下像变魔术一样松散开了,软软地落在草席上。姜棉花休息的时候,娃儿们便忍不住上前去摸摸那张大弓,摸摸那根牛筋,仿佛那上面有什么魔法似的。姜棉花则坐在一边一口一口地吧哒着叶子烟。棉花弹完了,刚才还是一砣一砣的旧棉絮,如今铺在草席上已是雪白一遍,
这时候姜棉花的老婆张氏和女儿姜美丽就根据主人的尺寸要求在草席四周绑上木架,木架上有均匀的小孔,插上筷子粗细的竹签,母女俩一边站一个人,一个接线,一个挑杆,配合默契地给棉絮铺网线,动作十分娴熟。如果主人家做的是新棉絮,是结婚用的,姜棉花会用红线在棉絮中间给摆出一个双喜;若是给高寿的长辈做的,姜棉花就会用红线给摆出个寿字,让主人家高兴。
网线一般是白线和红线搭配,偶尔也会用点蓝色的线,在经线和纬线之间还要拉上斜线,红白蓝相间,非常好看。网线拉完了,然后再用线锁上边子。姜美丽母女俩忙完,姜棉花的茶水也喝足了,烟瘾也过了,就提上那个如盾牌样的圆形木碾盘在新弹好的棉絮上来回地碾压,将过于蓬松的棉絮压实。
每次看到完成一件新棉絮,姜棉花就要用他那只被木纺槌磨起老茧的手去抚摸,然后伸伸他那根本就伸不直的腰背,眼睛眯眯地笑,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如遇到主人家再夸他两句,他就如喝了二两一样陶醉,那张满是折皱的老脸上沟沟坎坎上都是灿烂。
转眼间姜棉花的女儿姜美丽出嫁了。说是出嫁,其实是招婿上门。女婿姓王,是姜棉花的徒弟。姜棉花的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前三个女婿都不愿意跟着学弹棉花,说是怕弹成驼背。这幺女婿愿意跟着姜棉花学弹棉花,当棉花匠,姜棉花自然是满心喜欢,尽心尽力地教这个幺女婿。开头这姓王的幺女婿还学得认真,过两年就有点不安分了。有一天这王小伙对姜美丽说,听说外面已经有人在用机器弹棉花了,找你老汉要点钱,我们也去买一台弹花机。弹花机弹棉花,又快又好,还不累人。姜美丽听男人一说,自然高兴,她也担心自己的丈夫以后像姜棉花一样被那张大弓压成驼背。
小俩口一天趁姜棉花高兴的时候就把话说出来了,可话还没说完,姜棉花就把脸垮下来了:啥子机器哦,你两个就是吃不得苦嘛。机器没得手艺可靠,有了手艺,天干都饿不死手艺人。接着姜棉花又给小俩口讲了一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总之一句话,不同意。
小两口没法,悄悄拿出攒的私房钱,又找亲戚朋友借了点,跑到省城去买了一台弹花机回来。这下可闯下大祸了,姜棉花见两个娃娃不听自己的话,一怒之下,把小俩口逐出家门,分家了。临走时还搁下一句话,丢了手艺,饿死你两个鬼娃娃!
因为买了弹花机,就不能走村串户去弹棉花了,姜美丽俩口子就在上元场街上租了两间铺子,安上弹花机,开起了棉花店。
姜棉花依然是带上老伴走村串户,走一路,那张老弓就响一路,生意好得很。可过没多长时间,老棉花匠渐渐感到生意越来越清淡了。手艺还是那个手艺,咋个就少了那么多生意呢?
虽说是一怒之下分了家,姜棉花老两口还是时时牵挂到女儿女婿。姜棉花想去看女婿的弹花机,却又拉不下这张老脸,便撺使老伴以看望怀孕的女儿为名到小两口的铺子上去看看。张氏一去便看到女婿的弹花机轰轰作响,雪白蓬松的棉花顺着那平台缓缓地下来,一会儿便完成一床棉絮。女儿女婿的生意火得很,还请了两个徒工帮忙。铺子上还有几个人在等着拿货,一副搞不赢的样子。
姜棉花的老伴找了个熟人问道,咋个不在家里等到我们来弹,还跑这么远的路。熟人告诉她说,你家美丽机器弹棉花又快又好,上午送来下午取,今天送来明天取,不备茶水不备饭,撇脱得很。关键的是,熟人贴着姜棉花老伴的耳朵悄悄说,一床棉絮起码比你相因(川西方言:便宜)这么多。熟人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
张氏回去跟姜棉花说,把姜棉花气得个要死,大骂,这个不孝的东西,原来是杀价抢我的生意嗦!
这年春节,小两口回家给姜老头拜年,趁着喝了点酒,老棉花匠就给小两口发作。女婿没吭声,女儿美丽等姜老头发完气,就说,老汉咦,你一天到晚弹大弓,背都压驼了,一天最多弹两床棉絮,挣了几块钱。你晓得我们一天挣好多?好多?姜老头问。美丽伸出一个巴掌翻了又翻,翻了又翻,姜老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姜棉花知道,自己弹棉花的手艺要失传了。
又过了几年,姜棉花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再也扛不起他那张大弓,只好回家带孙子。可是只要听到有人夸他女婿的棉絮做得好,他总忍不住要摸摸他那张搁在门后跟了他几十年的大弓,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