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匠人系列)贺瞎子说书
文/何民
评书又叫说书,在我国算得上是历史悠久,我国历史上许多名著的产生就得力于评书艺人的演义、传承、丰富和发展。然而旧时说书人的地位很低,大多是在街头巷尾茶坊酒肆靠嘴皮子赚取生活的一种职业,大抵可归入匠人一列,不像现在可称之为艺术家或艺术工作者。
川西坝子茶铺子多,无论城乡,但凡人口密集处,皆有茶铺,川人得空便要往那茶铺子里钻,一杯茶,一杆烟,龙门阵,摆半天。茶铺就是说书人最理想的场所。
老灌县有个姓贺的说书艺人,评书讲得好,说大名好多人不知道,说贺瞎子,上年纪的都要把大拇指一伸:贺瞎子嗦,评书硬是讲得巴适。
贺瞎子原来不是瞎子,因为自小有眼疾,又酷爱看书,只要看到《三国》《水浒》,煤油灯下一坐就是半夜,长此以往,视力越来越差。贺瞎子原来是教书的,当着他的面,大家还是很尊敬地称他贺老师,背后就叫他贺瞎子,有相熟的朋友直呼其贺瞎子,他也乐呵呵地应答。贺瞎子眼睛坏了以后教不得书了,就转行讲评书,没想到讲来讲去,讲出了名堂。
第一次听贺老师讲评书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学校请贺老师来给全校同学讲《烈火金刚》。贺老师一身青色中式便服,一把折扇斜插在后颈窝,一手端茶杯,一手抚醒木,下面是几百个学生娃娃叽叽喳喳的闹麻了。少顷,只听得啪的一声,醒木一敲,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贺老师不慌不忙地从后颈窝取出折扇,展开,摇几摇,清咳一声,便开始讲评书《烈火金刚》。当他讲到史更新炸碉堡,端炮楼,抱起机关枪突突突扫射鬼子,全场巴巴掌拍得震天响;当他讲到鬼子进村,什么“米西,米西”,“八格牙鲁”,摸仿得维妙维肖,逗得同学们捧腹大笑,贺老师也忍不住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笑得象个小孩。
后来老师才给我们讲,贺老师是灌县有名的评书艺人,人称贺瞎子,讲点《三国》、《水浒》,那才精彩哦。从此我便记住了贺瞎子三个字。
不久,贺老师在太平场茶馆挂牌讲《英雄三保图》,因为讲得精彩,场场爆满。我也想去听,可是身上没钱,那阵的小学生,那象现在的娃娃,摸两张十元二十元的不在话下。于是就和一个住在太平场口的要好的同学一起去听“票烧”——混。开场前不敢进去,待听到醒木敲响以后才躲在大人的背后悄悄梭进去。贺老师依然是端坐台上,手持折扇,声音洪亮,语调张驰有度,拿捏得当,快时如急风骤雨,慢时如雨滴芭蕉,伴之以醒木的节奏,把场子气氛调度得热烘烘的。
贺老师讲《英雄三保图》,常有插科打浑,把人逗得哈哈大笑,更不时来点黄段子,把那些老头听得笑兮了,口水顺到烟杆流。有一回贺老师讲三保新婚,要入洞房,新娘子抵到房门不让进,出了一副上联,非要三保对了下联才得入洞房。新娘出的上联是:红花不香,香花不红,牡丹花又红又香。三保是个三棒棒加两棒棒等于五(武)棒棒的人,咋个对得上嘛,在门外急得汗冒,情急之中放了一个响屁,就突然有了灵感,对了个下联: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夹屎屁又臭又响。众茶客听了皆开怀大笑。正在精彩之处,突然间听到醒木啪的一声,茶椽子都差点震翻。闸板了,该收钱了,茶馆幺师早已端着茶盘站在你面前,叫你投币。我等自然早就闪到大人背后藏猫猫了。正在东躲西藏之时,猛听得贺瞎子大吼一声:看官,哪里去!吓到冷汗直冒,以为在说我等。回头一看,原来下回又开始了。
贺老师虽然眼睛不好,说话声音却是中气十足,硬是镇得住堂子。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贺老师讲评书了。
七十年代中期,我已经工作了,结识了一个师兄,偶然摆起贺瞎子讲的评书,师兄说贺瞎子是他的老辈子。我一听很高兴,便萌生了想认识贺老师的念头,师兄欣然应允,于是便在一个深秋的下午到了贺老师师的家中去探望。贺老师的家在老川剧团倒拐的一条巷子中。走进门内,只见一个面容憔悴,双目无光的老人呆坐在那里,师兄介绍了我,他竟然朝别处点头。师兄说,早在讲书之前他的眼睛就坏了,所以大家都叫他贺瞎子,现在已经完全失明了。
望着贺老师,心中不禁浮现起当年讲述史更新炸碉堡端炮楼的金戈铁马场景,那是何等的慷慨激昂,才十多年功夫,就到了迟暮之年,垂垂老矣。
几十年过去了,贺老师也早已作古,但贺瞎子评书却成了我永远也抹不去的儿时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