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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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民
张三决定把他祖上做了几十年的“张记箍桶”关了。咋个呢？因为赚不到钱了。他老汉有病躺在在床上，一说话就喘气咳嗽，他不敢把把关门的事告诉他老汉，怕他老汉晓得了，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完了。
张三的老汉是灌州有名的箍桶匠，干这行几十年，在灌州那是有点名气的，人称张箍箍。
箍桶匠就是做各种木桶的木匠，算是木匠的一个分支，以前管修房子的木匠叫方木木匠，管做木桶、木盆的木匠叫圆木木匠，因为圆木木匠做的水桶、马桶、澡盆、面盆都是圆形用具，一个必不可少的关键工序就是要上桶箍，所以人称箍桶匠。桶箍箍得好与不好，直接关系到所做的桶和盆子漏不漏水，那硬是考手艺哦。
张三的老汉做这行做了几十年，就仗着那箍桶的手艺从灌州河东吃到河西，从解放前吃到解放后，挣了个“张箍箍”的外号，那可不是浪得虚名。
做木桶、木盆的工序很多，暂且不说，光说这最后箍桶工序就很有讲究。旧时川西农村用具中，大到黄桶（川西农村那种高度和直径在一米以上的大木桶俗称黄桶），小到粪档档，还有水桶、饭桶、粪桶、澡盆、面盆、洗脚盆，全是木制，都要上箍，有的要上一道箍，如蒸饭用的甑子，有的要上两道箍，如水桶、粪桶，有的要上三道四道箍，如黄桶。就箍的各类来讲，主要是篾箍，还有铁箍，和铜皮箍，铜皮箍主要是有钱人家比较讲究的用料，老百姓很少用。
就说这篾箍吧，桶做好了，要比着上箍的腰身尺寸用篾条编好箍，小了上不去，大了箍不紧，你得拆了重来。张三的老汉张箍箍凭几十年的经验，一道成功，几乎就没有返工的。张三老汉常对他说，娃娃啊，啥子叫手艺，这就是手艺。开始张三是不以为然，认为这个好简单哦，也照到他老汉的样子比划、编箍，上箍，结果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底箍箍到半山腰还没箍紧，上箍箍到顶了还是松垮垮的，气得他老汉一烟袋给他敲到脑壳上说，你娃娃不专心嘛，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只要你娃娃把老汉这手艺学到，一辈子才不得饿肚皮。
在张箍箍的高压下，张三好歹也把他老汉的手艺学了个八九分，但是离张箍箍的标准还差那么一篾片。
张三的心思就没有放在他老汉的手艺上。那年东北部队来灌州征兵，张三瞒到他老汉报名当了兵，两年后复员，被安办分到一家机械厂当了工人。张三很是得意，工人阶级嘛，穿起身上印有字母的工作服，嘴上含的是“红芙蓉”纸烟，洋盘得很，上街走下街，要不完的样子。
那几年又正好是他老汉的箍桶匠生意走下坡路的时候，咋个呢？咋个！市上的塑料制品越来越多，塑料桶、塑料盆变着戏法一样冒出来，又轻巧，又便宜，又好看，还滴水不漏，大受人们欢迎。开始这些塑料桶塑料盆还只是在城里行销，张箍箍就走出“张记箍桶”铺子，主动出击，向农村发展，因为农村头还有一大批张箍箍的粉丝，特别是农村头那些上了点岁数的人还是很看得起张箍箍的手艺。不过箍桶匠的日子真的是越来越难过了，连农村头那些粉丝级的用户都用上了塑料桶塑料盆，最后是种庄稼用的粪桶、粪档档都变成了塑料的了，箍桶匠们是注定没得活路了。
川西坝子一时间几乎看不到箍桶匠了。只有张箍箍还在坚持，担起挑子，上面挂了些篾条、铁丝、木板和各种箍桶匠用的锯子、斧头、圆刨、圆凿等工具，走村串户，为那些家里还有木桶、木盆的人修补换箍，挣几个油盐钱。
箍桶啰！箍桶啰！箍桶匠一边走一边吆喝，生意清淡，连吆喝的声音都显得底气不足。
这个时候的张三很豪气，每次带起老婆娃娃回来，除了买酒买叶子烟孝敬老汉，还很豪爽地甩几张大团结给老汉，转身悄悄跟老婆说，幸好我没跟到老汉干箍桶匠，啥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哦，要是继续跟到我老汉整，怕是肚皮都要饿来巴到背脊骨了。
箍桶匠听了，一声叹息。
张三悄悄地关了“张记箍桶”的铺子后不久，厂里的形势就发生了变化，生产效益越来越差，他听说国企要改革了，那些大城市的国企有不少工人下岗了，开始他还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两口子一前一后下岗了，他才相信“锅儿是铁打的哦”。
那几年是张三最困难的日子，上有老，下有小，五六张嘴连起来，张开就像一个撮箕口，每天要好多大米去填哦。老汉生病要钱，娃娃读书要钱，钱钱钱，张三都快急疯了。
听说广州、深圳那边打工来钱，张三两口子就跑到深圳去打工。
一个偶然的机会，张三看到深圳的洗脚房里都是用木头的洗脚盆在洗脚，很好奇，就去没话找话说，问洗脚房的人咋个都用木头盆子而不用塑料盆子。洗脚房的人说，现在哪个用塑料盆子哦，塑料盆子热水一烫，没的病都要整起病。现在都用木头，健康，环保。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让张三豁然开窍。这才是端到金碗当讨口子呢。当下和老婆从深圳辞工返家，把他老汉的箍桶匠家什统统搬出来，他老汉问他要咋子，他说我要当箍桶匠。开头张箍箍还以为张三说着耍的，后见他从城里买回锯木机、刨木机，知道他真要干箍桶匠了，一高兴，病也好了几分。张箍箍告诉张三说，前几天有个省城的大老板跑来找到他，这个人是本乡人，这几年在外面搞建筑，发了，住在别墅里嫌大理石的浴缸不环保，要我给他打个泡澡的“猪腰子型”的洗澡桶，就是以前那种楕圆型的澡盆子。唉，我老了，做不动了。张三一听，一拍脑门说，对了老汉，这股环保风要不到好久就要吹过来，我这个箍桶匠当定了。
真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随着人们环保意识和健康意识的增强，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塑料桶塑料盆已开始从老百姓的厨房中撤退，尽管现在一个木盆的价格比一个塑料盆的价格贵几倍，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用木制品，一部分塑料用具也开始被木质的用具取代。张三的箍桶匠生意一天天火起来了，活路堆起做不赢，用他的话说是忙得来屙尿放小跑。
一天他跟他老汉说，现在政府鼓励办企业，咱们不如把“张记箍桶”的招牌打出来 ，请几个工人，整大点。这下该老箍桶匠说话了：娃娃啊，我当初咋个说的，天干饿不死手艺人，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话，你娃娃还听不进去。张三说，哪个晓得有今天嘛。甭说多了，还有啥子绝活，亮出来噻。老箍桶匠说，我老了，动不了手，只有动动嘴皮子了，你娃娃听么？ 张三鸡啄米似的直是点头：听！听！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