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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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民
川西坝子有句俗语：热水要人烧，冷水要人挑，意思是告诉大家要珍惜用水，即便是一碗冷水，也是挑水人汗流浃背挑来的。
挑水这个职业，现在根本看不见了，可时光倒转去一百多年，中国的大小城镇都还没有自来水，吃水都靠人挑，因此在城镇中的大街小巷都活跃着一支以挑水为职业的队伍，他们仅凭一根扁担两支水桶和一身力气赚取生活，在取水的河边或井旁，那一路水迹和脚迹由密而稀地向城镇的大街小巷延伸，成为留在小城的古老记忆。
王挑水姓王名富贵，一辈子在川西的这座小城内以担水为生，到死也没富贵过。挑了几十年的水，把富贵二字都耍掉了，街坊只知道他是“王挑水”，也只叫他“王挑水”，若是有人叫一声王富贵，大家反而不知道是在叫谁了。时间久了，甚至连他自己也只认为自己是王挑水，叫一声王挑水，空了挑两担水过来，他会很爽快地答应，好哩；若是叫一声王富贵，说不定他像没听见一样，拉伸就走了。
王挑水生性木纳，不善言辞，每天只晓得闷起脑壳挑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挑水的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只知道他一直挑水挑到解放初期，王挑水死后，小城都还有挑水匠在从事这个职业，因为小城用上自来水也不过才几十年的历史。
小城虽然地处岷江，还有三柏河等河流穿城而过，但老百姓吃水还是要到公井或河里去担水，有劳力的人家自然是备有担水的工具，没劳力的人家和茶坊酒肆、饭馆旅店就要靠买水生活了。王挑水刚开始挑水卖时，但凡有生意，不管是住家户还是茶馆饭馆，他都要接，做到后来，他就只接茶馆的生意了，特别是城中的几家老牌茶馆，如“众贤村”“兴悦”等茶馆。为啥？因为王挑水为这几家茶馆担的水是从城外灵泉山挑来的山泉水，价格要比卖给普通客户的水贵两倍。
小城北门外有座灵泉山，山脚下有座灵泉寺，寺里僧人吃水用水是用竹笕从半山腰引下来的山泉水。一个偶然的机会，众贤村茶馆的何老板到灵泉寺进香，喝了灵泉寺住持泡的青城毛峰，一口茶水下喉，顿觉清香爽口，茶毕，一路走来，倍感神清气爽。众贤村老板初以为是灵泉寺主持的茶叶好，待讨得一小包茶叶带回家中，用紫砂壶泡了，却怎么也品不出那股特有的清香之味。后来再上山向灵泉寺住持讨教，住持说，古人云：“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亦只八分耳。”听了灵泉寺住持的话，何老板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自己卖了几十年的茶，咋就没明白这茶和水的关系呢！何老板特地到寺中斋堂去看了盛水的大石缸，只见一支竹笕从山坡上引来一股细流，汩汩地流进石缸，石缸虽然长了不少青苔，石缸中的水却是清澈见底，有一股自然而然的山野气息。何老板当即用竹瓢舀了一口来喝，顿感一股清凉之气从头沁到脚，才明白了灵泉寺住持的茶水之所以清香爽口，原来是用了竹笕从山中引来的山泉水泡制。
何老板回去便找到王挑水，要他每天到灵泉寺去挑水。王挑水一听到灵泉寺挑水，就说，好远的路哦！何老板说，水钱加倍。
灵泉山，灵泉山，离城三里三。自此王挑水就每天往返三里多路从灵泉山挑水到众贤村茶馆。王挑水以前挑水，用的是一般家庭用的水桶，自从上灵泉寺挑水，他便换了一对鼓型大水桶，装满一担水足足有一百多斤，桶口内沿上了一道竹箍，用来拦挡水波浪，外加上面盖上一张荷叶，在行走时桶中的水就不会荡出来。王挑水用的扁担是一根枇杷木做的扁担，弹性好，韧劲足，几十年的使用已被摩挲得油光水滑了，扁担的两端也被绳子勒出两道凹槽。王挑水的水桶换了不知多少次了，可这根扁担就一直跟着王挑水，被王挑水视若宝贝。
王挑水最忌讳女人碰他的这根扁担，有次在众贤村茶馆，有个妇女不小心绊倒了他靠在门枋上的扁担，不经意就从上面跨过，气得王挑水吐血，撵着那个女人骂人家的祖宗，茶馆里的茶客咋个都劝不住，逼着那个女人给他的扁担挂了红才了事。
王挑水每天闪悠闪悠地挑着他的那对大号水桶穿行在小城的街巷中，夏天穿一双偏耳子草鞋，冬天裹一双麻窝子棕鞋，周年四季戴一顶没有帽圈的草帽子，小城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何老板特地照灵泉寺斋堂中的石缸样打了一口大石缸用来储存王担水从灵泉寺担来的山泉水，专门用来烧水泡茶。老虎灶上十把黄铜长嘴茶壶，茶桌上一色江西瓷盖碗，很是气派。何老板还特地找小城书家写了一幅对联挂在茶馆壁上：“挑来灵泉山中水，烹上青城毛峰茶”，十分抢眼，显示出众贤村茶馆与众不同。
茶好，水好，众贤村的生意一下就火得不得了。当然，众贤村的茶钱也就比一般的茶馆贵了。众贤村茶馆就在衙门口对门，前来喝茶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不在乎那点茶钱，要的就是面子，在众贤村喝茶摆龙门阵，那是身份。所以每天天不见亮就有人来喝早茶，到晚上，评书开讲，更是人满为患。
喝茶的人多了，王挑水每天就忙得脚不沾地。
王挑水长年往返灵泉寺挑水，每天十多趟，难免有出差错的时候。有一天下雨，路滑，都快进城了，不想脚下滑了一下，一担水只剩下小半担，王挑水要返回灵泉寺重新装水，有人劝他，何必呢，就在附近找口井打点水添上。王挑水执意不肯，硬是返回灵泉寺重新装水挑回城中。街坊就笑他是猪脑壳，脑壳头尽装的是豆渣。王挑水的豆渣脑壳一时间竟成了小城茶余饭后的龙门阵。
有一天众贤村的一位老茶客把何老板招呼到问，何老板，你的青城毛峰这几天咋个不够味呢？问话的人是小城的一位姓马的舵把子大爷。何老板开始还以为是不是在哪里得罪了他，说，不可能哦。随即招呼掺茶水的幺师：给马爷换一碗毛峰。幺师赶忙给马爷换了茶碗，特地多加了几片叶子，拎上老虎灶上一壶鲜开的水，手一扬，长长的铜壶嘴中吐出一道白练，冲得茶碗中的毛峰叶子一个劲地翻滚。马爷左手端起茶碗，右手用茶盖子轻拨茶水，鼻子就着茶碗闻了又闻，摇摇头说，不对哦，这水不对头哦。
你想想，在众贤村中喝茶的人，哪一个不是品茶的高手，大家一听泡茶的水有问题了，茶客们顿时哗然。
何老板到石缸中舀了一碗水来尝，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当即把王挑水找来问是咋回事。何老板说，王挑水，做生意要讲个信字，这么多年我都是出高价买你挑的水，你不要给老子使假，倒了众贤村的招牌哈。王挑水一听急了，说，何老板咦，你借我二十四个胆子我也不敢啊。何老板说，看你给众贤村挑了这么多年的水，这次就算了，回去给我弄清楚究竟是咋个回事。
王挑水回去就问他儿子，原来前几天王挑水病了，就临时叫他儿子顶他几天，给茶馆送水。没想到这小王挑水图省事，竟然从别个井中打水挑到茶馆。王挑水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得提起扁担就跟到小王挑水撵，一扁担砍过去：龟儿子死娃娃，就晓得偷奸耍滑，老子打死你！吓得小王挑水跑到亲戚家躲了几天才回去。
王挑水在小城挑了几十年的水，一直挑到五十年代初期，后来老了，挑不动了，想让儿子接班，可没有一个儿子愿意接他的班，他们说，挑水太苦了。
王挑水活了68岁，最后无疾而终
王富贵一辈子挑水卖，一辈子没有富贵过，虽然没有给儿女们留下什么财产，却在小城留下了非常好的口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