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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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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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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牛匠 陈三爷

川西匠人系列       使牛匠陈三爷

文/何民

使牛匠陈三爷,灌州河西陈家湾人。

与其说陈三爷出名,倒还不如说陈三爷的那条牯牛出名。牯牛就是公牛,牯牛是川西老百姓对公牛的通俗叫法。陈三爷的那条牯牛,高大壮实,威武雄壮,牵到你跟前就像一堵墙耸在你面前,有点逼得你喘不过气来。青一色的黑毛,经常被陈三爷梳洗得油光水滑,一对弯弯的大牛角像两把弯刀,气势汹汹地顶在头上,两只灯笼般的大眼睛闪着桀骜不驯凶光,四蹄一蹬,长嗷一声,大人娃儿都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

这条牯牛耖田那简直是没得说的,枷担搁在颈背上,陈三爷一扬鞭子,牯牛便拉着犁头稳稳当当地向前走,无论旱地还是水田,在牯牛那里都是小菜一碟,半晌下来,大气都不喘一口。

这条牛是陈三爷的宝贝,别人叫它牯棒子牛,陈三爷叫它棒子。

陈三爷是河西陈家湾远近闻名的使牛匠。啥叫使牛匠,就是专门替人家耖田耙地的人。以前川西农村几乎都是使用牛耕地,但大部份庄稼人都没有牛,农忙时节就得去请使牛匠来帮到耖田,因此便有了专门替人耕地的匠人使牛匠。陈三爷从小就干使牛踏耙的活儿,那使牛的技术是没得说的,是使牛的好把式。 在乡村,使牛匠的手艺好不好,耖水田最见功夫,一是田边地角要耖到位,这样主人家在整理田块时才省工,二是田中不能有“田坎”,就是在来回的犁沟之间,一犁紧挨一犁,不能留有间隔,特别是水田中间,因有水覆盖着,稍不留神就有没耖到位的地方,形成暗藏的“田坎”,秧子就栽不下去。

陈三爷干的使牛匠活,十里八村的人都要伸大拇指。

陈三爷和他的这条牯棒子牛就像是天生的一对,配合十分默契,只要陈三爷鞭子一举,牛鼻索一抖,或者嘴里打个口哨,或是嘘一声,棒子便心领神会地按照陈三爷的意思前进,后退,左转,右转,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动作干净利落。陈三爷为此非常得意。可若是换一个人,那怕再好的手艺,那棒子也不买账,甩你一蹄子算是客气的了,惹毛了,两把弯刀就给你冲过来,撞不死你吓死你。

那年陈三爷带了一个徒弟,跟了陈三爷一些时日后,陈三爷就让徒弟扶犁,他在前面牵牛鼻索,几趟下来,陈三爷以为徒弟娃可以单独操练了,就把牛鼻索交给徒弟,自己上田坎去抽杆烟。没想到不到一个来回,那牯棒子牛就突然大叫一声,开始拉横耙,徒弟娃一鞭子抽过去,棒子掉头就朝徒弟娃冲过来,骇得徒弟娃屁滾尿流丢下犁头就开跑。棒子挣脱枷担一路狂追,徒弟娃急中生智,从旁边一笼竹笼中间钻了过去,棒子穷追不舍,一头顶进去,两只弯角被卡在竹子中间,进退不得,徒弟娃这才得已脱身。陈三爷一声断喝,棒子就乖乖地站住了。陈三爷过去就给徒弟娃一巴掌:你娃娃啥都没学到,就学会打牛啦!畜牲也跟人一样,要讲感情嘛。我养棒子几年了,我都舍不得打,你娃娃敢打?再打,老子打断你的脚。

陈家湾的人都知道,陈三爷这条牯棒子牛是他从小牛犊子开始养起,每天一早一晚牵着它到河边上溜跶啃草,到河里睏水洗澡,长大了又一手一脚训练它耖田耙地,待棒子比对他儿子还上心。农忙季节干活,陈三爷对请他的人家说,我是粗茶淡饭不嫌,但我的棒子每天除了要有米糠、麦麸等饲料外,还要有豌豆、葫豆等精饲料,还另加两个生鸡蛋。主人家因为看得起陈三爷耖的田,一般都会满足他的要求。

陈三爷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两个生鸡蛋敲了直接倒进棒子口中,然后吧哒着叶子烟看棒子吃食,完了才自己去吃饭。

陈三爷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畜牲嘛,一样的。

其实就是闲时,陈三爷也不会亏待他的棒子,除了草料,三天两头给棒子喂点精饲料,改善伙食,打打牙祭,防止棒子掉膘。半夜起来上茅房,也要提起油壶子到牛圈里看看,看到棒子不紧不慢地正在反刍咀嚼,这才安心地上床睡觉。那棒子也通人性,只要陈三爷过来看它,它就“哞”地一声,乖乖地看着陈三爷,甩起尾巴给陈三爷赶蚊子。

当然,棒子也给陈三爷争气、争光。每年清明节之后,川西坝子的春耕就正式开始了。那年成都府官员参加完都江堰放水仪式后,要到河西视察农事,乡上就安排陈三爷进行使牛表演。

那天观看的人很多,四周田坎上都站满了人。先是成都府的官员给棒子头上挂了红,再由乡长牵着牛鼻索下田开犁,表示川西坝子的春耕生产正式开始了。那天陈三爷也很想表现一下自己,耙田的时候,“啪”地一牛鞭子,那棒子就扬起四蹄在水田中跑起来,一时间浪花飞溅,陈三爷一手攥住牛尾巴,一手挥舞着牛鞭子,双脚像钉子钉在犁耙上一样,任犁耙在泥浪中颠簸前进,那神情就像驾驭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神气。棒子跑得正起劲,陈三爷大叫一声——哇!棒子便嘎然而止,稳稳地站住,博得四周一片掌声。

围观的人都知道,牛要是没有超强的体力,在水田中耙田是跑不起来的;使牛匠要是没有高超的技术,就不会有这种在泥浪中颠簸前进而稳如泰山的精彩的场面。

乡上当场奖励陈三爷大米50斤,奖励牯棒子葫豆100斤,还给棒子牛角上系了一朵大红花,让陈三爷牵着棒子在河西乡镇“打马游街”。这下陈三爷和他的棒子就更加出名了。

陈家湾隔条小河沟是周家石桥,周家石桥也有个使牛匠,姓周,人称周二哥,使牛的手艺也不错,也是个爱牛之人,很羡慕陈三爷的棒子。有一天找到陈三爷说,想找陈三爷的棒子给他的母牛配个种,二天也生个小棒子。陈三爷没等周二哥话说完就给顶回去了:周老二,我的棒子是耖田的,不是配种的,想要小棒子,门都没有。后来周二哥又来说了几次,陈三爷高矮就是不答应,他怕伤了棒子的元气。

这年春上,陈三爷在陈家湾帮邻居耖田,放晌休息时,他将棒子栓在河边小树上啃草,自己到一旁草堆躺下休息抽烟,一杆叶子烟还没有吧哒完,就听到棒子“哞哞哞哞”直是叫唤,感觉叫声跟平时不大一样,掉头一看,只见棒子一边叫一边挣脱牛鼻索朝小河沟对岸冲过去。陈三爷忙撵到河边,河中有水过不去,正在犹豫之际,只见棒子和一头发情的母牛纠緾在一起了,急得陈三爷哇哇大叫,眼睁睁看着棒子和周二哥的母牛成其好事。

周二哥笑嘻嘻地牵着母牛走了,陈三爷气得跳起脚大骂,狗日的周老二,不要脸!

陈三爷牵回棒子,平生第一次狠狠地抽了棒子一鞭子。抽了之后他又后悔了。

有一年秋天,一天早上陈三爷放完牛回来,发现棒子精神萎靡,食欲大减,耖田有气无力,到下午,干脆就不听使唤了,牛肚子胀得得像个大鼓。陈三爷赶紧找来兽医,兽医说,是胀鼓病。当即叫陈三爷烧水熬药,又叫陈三爷准备了两只麻袋,各装半袋米糠,请了了两个年轻人作帮手,叫陈三爷牵着棒子不停地在天坝里转,令两个年轻人用装着米糠的袋子一左一右住牛肚子上砸。

咚!咚!咚!咚!

棒子不停地呻唤,陈三爷好心痛啊。轻点轻点,陈三爷牵着牛鼻索的手都在抖。轻个屁,兽医说,使劲,不准停。

陈三爷望着壮得像四根柱子的牛腿,平时走路踩得地皮咚咚响,这会儿像筛糠一样地抖,那堵墙仿佛撑不住就要倒塌下来。棒子望着陈三爷“哞哞”直叫,叫得陈三爷两颗老泪在眼眶中打转。

三爷在咋子!拉紧,别让牯棒子倒下了!兽医吼了起来。

陈三爷也知道,只要牛倒地,牛眼睛见天,这棒子就完了。

转着转着,突然棒子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一大滩稀牛屎如同打标枪一般喷射出来,一股恶臭冲天而起。兽医大呼,有救了!兽医用竹筒连灌棒子三筒草药,调理了几天,棒子又生龙活虎起来。

有了棒子,使牛匠陈三爷在河西一带的名气响了十几年,无人能敌。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棒子也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使牛匠陈三爷也老了。那天陈三爷一直守牛圈里,一杆接一杆地吧着叶子烟,默默地看着棒子。棒子大概也知道时日不多了,一向凶狠的眼睛里也露出了些许的悲凉,慽慽地望着陈三爷,竟然流出了泪水。

棒子就在陈三爷的眼皮子下面静静地走了。按照川西乡村习俗,牛死了就剥皮、吃肉、卖骨头。 三爷不干,一个人在自家竹林后面挖了一个大坑将棒子埋了,从此不再使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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