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匠罗得利

文/何民

在川西匠人中，钟表匠是历史最短且衰落最快的一个匠人行当。最早在灌州出现钟表匠人和钟表修理铺子已是民国时期了。

自明朝万历年间，意大利人利玛窦将西方的计时钟带到中国，这种被国人称之为“自鸣钟”的机械式计时物件便逐渐改变了中国人的计时习惯。中国几千年的计时是按一天十二时辰来计算的，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每一时辰相当于两个小时，如子时，即半夜十二点，前后一个小时都在子时的范围内，误差相当大。而西方钟表则是一天按二十四小时来计算，最初是精确到分钟，后来又精确到秒，这当然是古老的十二时辰计时方法不可比的。

清末民初，钟表开始大量进入中国，那时能在家中摆上一台自鸣钟或是口袋里揣上一块怀表，那绝对是官员或者富豪，那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钟表的大量使用便催生了一个职业：钟表修理，操此职业者被乡人称之为钟表匠。

听老一辈人讲，在灌州第一个开钟表修理铺子的是一个姓罗的钟表匠，当面称他是罗师傅，背着他就称其罗得利，因为他的钟表修理铺子店名“罗得利”。

一般来讲，当匠人的人家都比较穷，家里才会把孩子送去当学徒，而罗得利走上钟表匠这个行当，吃上钟表匠这碗饭，却并非是家里穷，恰恰相反，罗得利家还有点富裕。当年罗得利家里送他到省城成都去读书，看到春熙路上有家叫“亨得利”的钟表行，看到店里五光十色的各种钟表，一下子就着迷了，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破钟，没事就折了装，装了折，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理钟。后来干脆书也不读了，跑到“亨得利”去当了三年学徒，满师后买了一套钟表修理家具，回到灌州开了一家“罗得利”钟表修理铺子，当上了钟表匠。

在“罗得利“钟表修理铺没有开张前，灌州一带，包括阿坝藏羌地区的达官贵人的钟表坏了，只有到省城去才能修理。那年月交通不便，跑一趟省城快则两三天，慢则十天半月，那些玩钟表的人，花得起钱，花不起时间。自打有了“罗得利”就方便多了。加之罗得利钟表修理手艺还不错，铺子开张后生意就一直很好，名气也渐渐大了。

因为“罗得利”是独家铺子，罗得利的手艺也是独门绝技，在时间问题上罗得利说话就有点举足轻重的味道了。那年灌州河西水灾，罗得利在和别人摆龙门阵的时候说了句：怪哪个嘛？怪只怪放水祭祀时辰不准，不遭水灾才怪。

旧时的川西坝子，大凡红白喜事、修房建屋、乔迁徙居等民事，对时辰是非常的看重和讲究，就是官方的重大活动，对时辰也是十分的重视。君不见以前朝庭行刑，还讲究个“午时三刻”，若是误了时辰，那是大不吉利的。

罗得利的一句龙门阵，害得当年的放水大典计时官员丢了乌纱帽。自此，大凡有什么重大活动，不管是民间的还是官府的，当事人大多要来向罗得利问时。

“罗得利”钟表铺的正墙上挂了一只大钟，人们管叫它罗马大钟，因为钟的表盘上用的是罗马数字，至于是什么牌子，没有人说得清楚。就是这只罗马大钟，在很长一段时间就成了当地时间的校时标志。有钟表的人都管它叫“罗马时间”。那些有怀表的人（后来又有了手表）三天两头就要到“罗得利”铺子前去逛一转，掏出怀表看看，又往那罗马大钟瞧瞧，小心地将自己的时间校正一下。就是那些有身份的县长，驻军的团长、旅长什么的，时不时也要到“罗得利”来把自己的怀表、手表校下一下，因为在那个上层圈子里头，如果你的表时间不准，大家就会嘲笑你戴的是破表，而你只要说我才在“罗得利”校正过，别人就无话可说了。

当大家的目光都盯住罗得利的“罗马时间”的时候，罗得利反而有点坐不住了。民国时期，国民政府颁发时区标准，灌州执行的是“陇蜀时区”标准，由省政府专门部门定期发布。罗得利的罗马大钟是他买的二手旧货，经他修理后只能说能用，但累时误差不小，时间越长，误差越大，因此需要三五天就要到省城去校正一次。那时没有电话，交通又不方便，专门派人到省城去校时，淘神费力，麻烦得很。那年毗河作战，到处都在打仗，罗得利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上省城了，墙上那只罗马大钟越走越慢，也不知道究竟迟了多长时间，实在拖不过了，只得冒着到处乱飞的子弹跑到省城老东家“亨得利”去校正时间，返回时在崇义铺差点挨一个飞火，吓得他好几天脚杆都在打闪闪。

这天罗得利做完手头的一个活路，天色已晚，正准备收拾关门，突然听到北门外大佛寺一阵沉闷的鼓声传来，不经意间往墙上一看，正好是傍晚七点，心头不觉一亮。第二天一早，他特别留意了平时不大注意的大佛寺的钟声，钟声一响，他一看时间，正好是早上七点钟。罗得利心中一喜，这不正好吗，几十年的“晨钟暮鼓”，天天都在给我报时，我还用得着到省城去吗。

自此罗得利就不再经常往省城跑了，每天早晚听着“晨钟暮鼓”修正自己的那只大罗马。

这灌州大佛寺的钟声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每天早上，大佛寺的钟声一响，小城的居民们就开始了一天的忙活，不觉之间，这大佛寺的钟声竟成了小城的报时。在没有钟表计时年月，人们是看天计时，利用太阳、月亮来计算，官府有日晷、沙漏等仪器计时，民间有利用动物如鸡鸣等计时，还有一些凭经验估算，如打更匠就有“十七十八，月起更发”等说法。因为农历是按十二时辰计时，两个小时的计时范围，就是报个大致时间而已。因此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这大佛寺的钟声准不准时。

灌州地处川西山口河谷地区，长年多阴雨天气，看天计时颇有难度，这大佛寺的僧人为了这“晨钟暮鼓”的时点也没少费心思，“罗得利”钟表修理铺开张以后，特别是罗得利名声起来后，这大佛寺的僧人也学乖巧了，每天派一个小沙弥到“罗得利”钟表铺看时间，然后回去敲钟报时，倒也省事。

每天，“罗得利”钟表铺的伙计就根据大佛寺的钟鼓声修正自己的那只大罗马，而大佛寺的僧人则每天去看“罗得利”钟表铺的大罗马来敲钟报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有天一个二十一军的团长带起几个别短枪的士兵骂骂咧咧地跑到“罗得利”说，你他妈的啥子罗马时间哦，害得老子开会迟半个钟头，差点把脑壳耍脱。罗得利说，我是按大佛寺的钟点来校正时间的，不得错哦。此时正好有个大佛寺的僧人在店门口看大罗马，一听此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说，罗老板咦，我们大佛寺每天都是按你的大罗马在敲钟呢。罗得利回头看了看墙上的罗马大钟，楞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从此，罗得利再也不敢投机取巧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就一定要到省城亨得利去校正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