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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君义在灌州城德胜和药材行办完事已是晌午后,也顾不得肚中饥饿,又急忙赶到北街岷江书院给小儿子送生活费,完了才匆匆在大观街“赵卖面”吃了一碗红油杂酱面就往家赶。牟君义家住灌州河西太平场牟家院子,从县城到太平场大约有四十来里路,他要在晚饭前赶回太平场,和几个做川芎生意的朋友喝酒谈生意。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在黄昏前走过茅草碾,以免遇上棒老二。棒老二者,持棒抢劫的拦路客,在川西坝子又称“棒客”。
茅草碾这个地方,是紧靠羊马河的一片河滩地,河滩上长满了芭茅草,十分荒凉。因旁边有一座打米磨面的碾房,人称茅草碾。从灌州城到河西,须经马家渡过河,走茅草碾到中兴,然后分道前往太平场和石羊场。茅草碾既是往来灌州河东与河西的必经之路,也是棒老二拦路抢劫的最佳设伏之处,过往行人若不是结伴而行,断不敢在天黑之后走这段路。不知底细的行人若行夜路,走到茅草碾,冷不防从茅草丛中蹿出两个抹着花脸的棒老二大吼一声,叫你留下买路钱,骇得你三魂也丢掉了两魂。官府也曾在茅草碾蹲点设伏捉拿这些棒老二,无奈这些家伙熟悉地形,打个口哨一眨眼就钻进茅草丛中不见人影。所以茅草碾这个地方,天一黑,路上就看不见人影了。
牟君义过了马家渡就到了茅草碾地界,一时尿胀,就钻到路边茅草丛中去解个小手。这人啊,倒霉时喝凉水都要卡牙,心中越是怕鬼,越要碰到鬼。牟君义尿还没屙利索,就听得有人低沉着嗓子吼了一声:“拿钱来!”
“啥子!”牟君义尿都还没屙干净,心中一紧张,闪了一个冷禁,一边扎裤子往外跑,一边大声喊:“有棒客!”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牟君义抬头一看,两个脸上抹着锅烟灰的家伙提着青杠棒棒朝他走来, 拦住牟君义就要搜身。
咦,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抢人嗦!
牟君义正在惊慌之中,猛然呼到有人大吼一声。
两个“棒客”见有人跑过来,丢下正要搜身的牟君义欲开跑,抬头看见是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面带斯文相,且是外地口音,把棒棒一举说:“吼个锤子,又没抢你的钱。”来人并不慌张,撩起长衫往腰上一塞,拉开马步,摆出一副拳击的架式说:“路见不平,岂能袖手旁观。”
一棒客说:“龟儿子是毛厮头打火把——找死(照屎)!”
另一棒客说:“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牛棚头伸出了马嘴,多管闲事!”
“我就管闲事了,咋啦!”来人毫不示弱。
此时牟君义从惊慌中清醒过来,听这两个棒客是河西本地口音,估摸着就是茅草碾附近的人,情急之下说:“我认得茅草碾的袁三爷哈,在袁三爷的地盘上,咋一点规矩都不懂,天都还没有黑就想出来发财。”
这灌州棒老二劫财的行为介于小偷和土匪之间,小偷偷东西是悄悄地进行,尽量避开人,一旦被发现就要开溜;土匪抢劫是明火执仗,若遇反抗,那是要人命的;而棒老二是介乎这二者之间,他们大都是本地人,既有强抢动作,又怕被人发现,所以大都在晚上出动,脸上要“化装”,即用铁锅下面的锅烟灰把脸抹黑,以免被人认出来。这两个棒老二本来是蛰服在茅草丛中,想等到天黑才动手,没想到牟君义钻到茅草丛中屙尿,自己找上门撞到枪口上了,这两个棒老二就提前动手了。
牟君义也是急中生智提到袁三爷的名字,那两个棒老二一听到袁三爷的名字,立马朝茅草丛中落荒而逃。
这袁三爷是灌州河西有名的袍哥大爷,那阵袍哥刚刚兴起,灌州那些地方上有权势的人也纷纷设码头,建堂口,各据一方。石羊的汪大爷,太平的徐舵爷,中兴的王七爷,个个都是在地方上嗨得干的人物。这袁三爷是灌州河西袍哥大爷中的大爷,不仅在袍哥中说得起话,就是乡长区长这些官方人物也得礼敬三分。牟君义在生意场上行走多年,对各码头的袍哥大爷略知一二,为了生意上的方便,自然要和这些地方势力搞好关系。也是情急之下随口抬出袁三爷的大名,仿佛跟袁三爷有交情似的,还真就把两个棒老二给唬住了。其实牟君义跟袁三爷只有一面之识,并无深交。
搭救牟君义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年长者约摸四十多岁,长衫短褂,衣着整洁,像是做生意的,年少的约摸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牟君义向二人抱拳行礼:“感谢义士相救,请问尊姓大名?”
“免尊,姓赵,名忠信。”年长的一位说。
牟君义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人,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像是做生意的,便问道:“客商是哪里人?”
赵忠信说:“江西临江人士。”
交谈之间,牟君义了解到,这赵忠信是从江西临江到灌州来做药材生意的,主要做的是川芎生意。巧的是这牟君义也是做川芎药材生意,且家中开有药铺“同心堂”,川芎自然是同心堂经营的的主要药材。听赵忠信说是来灌州做川芎生意,牟君义心中顿生几分亲切感。忙说:“我叫牟君义,灌州河西太平人,祖传行医,也做点川芎生意。”
这赵忠信一听牟君义也是做川芎生意的,有点意外惊喜,说:“有缘有缘,初到贵地就遇上牟先生,还望牟先生多多指点。”
牟君义说:“感激还来不及呢,啥子指点哦,如有帮得上忙的,赵老板只管吩咐就是。”
赵忠信拱了拱手说:“赵某以前主要做厚朴、杜仲等药材,近年川芎行情不错,听我们江西临江的药材商说灌州这边川芎好,就过来看看。牟老板既然也是做川芎生意,想必对川芎行情知道得多,真的要向你请教。”
牟君义:“这个没问题呀,你到我们灌州来买川芎,我在灌州卖川芎,说不定我们俩还有生意可做呢。”
“那是,那是,”赵忠信说,“我刚从太平场药材市场看完货转来,订了点货,正准备回灌州城西街骡马店,没想到在这儿遇上牟老板了。你说,这不叫缘份叫什么。”
两人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赵忠信问牟君义:“我听人说灌州河西的菊花心川芎是川芎中的上品,牟老板是本地人,你见过吗?我在太平药材市场上到处找,没见到啊。”
牟君义一听,哈哈大笑说:“太平场药材市场是很大,药材品种也很丰富,但要说这菊花心川芎嘛,还真不多,只有马祖寺的几块田才产这菊花心川芎。菊花心川芎,天下无敌啊。”
牟君义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客气,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赵忠信一听,忙拉住牟君义的手说:“牟老板,我这次来灌州,就是想买点菊花心川芎,还望兄弟指点,在哪里能买到?”
牟君义想了想说,“今天天色不早了,此地不宜久留,赵老板真想买菊花心川芎,不妨跟我到太平场走一趟,我帮你找找。”
“好,好。”赵忠信正求之不得。
两人边走边聊,牟君义说:“赵老板,今年川芎大丰收,大路货不缺,但这菊花心川芎只有马祖寺几块田出产,量不多,僧多粥少啊。”牟君义见赵忠信有点失望的样子,又说:“如果太平没有,只有到石羊梁家仓房去看看,我估计梁老板还有货,但不知人家肯不肯出货。”
赵忠信一听,眼睛放亮,拉着牟君义的手说:“牟老板可否为我牵线?”
牟君义是个爽快人,当即答应说:“行啊,你我如此相遇,也算是有缘。赵老板到我们灌州来买川芎,来者是客,欢迎啊。”
三人随即加快脚步,直奔太平场而去。到了太平场,天色已晚,牟君义忙着去赴约,赵忠信则去写号住店,二人相约第二天在天成街同心堂药房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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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场是青城山下的一个千年古镇,地处川西平原西部,自古物产丰富,商贸发达。一纵两横的街道上,商铺林立,茶楼酒肆鳞次栉比,泥、木、铁、石、篾,五匠俱全,手工业也十分兴盛。农作物夏秋两熟,水稻、小麦、油菜自不必说了,单是这药材一项,就足以让太平场名扬天下。时有民谣说:道观门的泽泻中兴场的茶,马祖寺的川芎开菊花,柳街子的叶子烟劲仗大,太平场的药铺一家挨一家。太平场的药铺一家挨一家,听起来好像有点夸张,其实一点也不夸张,太平场多的时候有药铺二十多家,如同心堂、荣生堂、益寿堂、恒泰堂、延龄堂等,真的是一家挨一家,最集中的当然要数天成街,光这条街上就有十来家药铺。有人觉得奇怪,不就是一个乡场 ,哪来这么多看病的。其实,这些药铺一般都是做着药材生意,药铺是门面,药铺后面都做着药材生意,药铺的利润大多在药材生意上。
牟君义家就在太平场的天成街开有一家药铺“同心堂”,牟君义的曾祖父在世时就是太平场有名的医生,那时就开了“同心堂”药铺。有药铺当然得有坐堂医生把脉看病,给病人处方抓药。牟君义的父亲牟维正就是同心堂药铺的医生,同时也做药材生意。牟君义的父亲牟维正虽然没有真正在太医院当过医生,因为医术好,特别是对妇科和小儿科有独到的见解和医术,太平场的人都尊称他为牟太医。牟君义师从其父,医术自然也十分了得,只是牟维正年纪大了,家中的药材生意平时都交给牟君义打理,所以牟君义主要做药材生意,闲暇时也到同心堂药房来坐堂,把脉处方。从悬壶济世的角度来说,到牟君义已是第四代了。
牟君义父子把脉处方,用得最多的一味药就是川芎。川芎在中医被称为血中之气药,有行气开郁、活血化瘀、止痛等功效,常用于治疗风寒头痛、偏头疼、血管头疼;活血化瘀方面,常用于治疗妇科病,如月经不调、经闭类的疾病;同时对胸闷、憋气、心前区疼痛等病症也有很好的疗效;对外科的跌打损伤更有行气活血的功效。川芎在牟家父子的手中更是被运用得出神入化,根据病人的不同症状,与不同的药材配方炮制,上行巅顶,下至足海,屡见奇效。牟家浸泡的川芎药酒在太平场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牟家的药材生意向来以川芎为主。
赵忠信当晚在太平场青城客栈住下,第二天就到天成街同心堂去找牟君义,牟君义答应他帮他买菊花心川芎。
赵忠信走进同心堂药房,迎面就看到正墙上供着孙思邈的神像,神像下面供着一块硕大的川芎,没有一斤也有十二三两。一张楠木案几后坐着一个老先生,正在给一位中年病人把脉看病。这老先生见赵忠信进来,既惊且喜,忙招呼道:“赵老板这么快就赶回来啦?”赵忠信定睛一看,这不就是昨天在药材市上跟他谈过生意的老先生吗。忙回礼道:“昨天在回灌州的路上碰见了药行的牟老板,就折回来了,还没回灌州呢。”说话间牟君义就从后院出来了。说来真巧,这同心堂正是牟君义家开的药房,这坐堂的老先生正是牟君义的老父亲牟太医牟维正,昨天牟君义到灌州城里办事,牟君义的父亲就帮牟君义谈了两笔生意,其中就有一笔是赵忠信的订单。
有缘,有缘!牟君义打过招呼,除了向赵忠信介绍老父亲牟维正,还郑重地向赵忠信介绍正在看病的病人,太平乡人,丁忧在家的海南崖州知州高城南。
“幸会,幸会。”赵忠信一边行礼,一边打量高城南,见此人虽面带病容,却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处处显儒家气质。
几个人一边喝茶一边交谈。龙门阵摆到昨天下午在茅草碾遇棒老二的的遭遇,高城南大发感慨:“乡人缺少文化,致世风日下啊!”
牟君义说:“多亏赵老板出手相助,君义才免遭劫掠。”
高城南朝赵忠信一竖大拇指说:“看赵先生文质彬彬,竟有如此壮士之举,堪为我乡人学习之楷模啊。”
赵忠信说:“惭愧,忠信不过就是一生意人罢了。”
赵忠信看见药铺神龛上供着一块硕大的川芎,非常惊奇地问:“牟老板,这是不是传说中的菊花心川芎啊?”
牟君义说:“正是。这是我父亲前年在马祖寺赶庙会时发现的,花大价钱买回来作镇店之宝。”
赵忠信:“牟老板,可不可以取下给赵某见识见识?”
牟君义说:“当然可以。不过这块川芎我是不卖的哈。”
“知道,知道。”赵忠信把川芎拿在手中翻来复去地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牟君义不解地问:“赵老板,你为何对菊花心川芎这么上心啊?”
赵忠信说:“牟老板有所不知,在我们临江有这么一件事,有位妇女得了大病,久治不愈,请了好多医生看病都没法治好,眼看就要不行了,有天请来了一位据说在太医院当过太医的四川籍老先生来看病,给开了几副方子,方子中要配四川产的菊花心子川芎,这家人好不容易从四川药材商那里买到了。真是神了,几副药下来,居然硬是把这妇人的病给治好了。这事在我们临江是传得神乎其神。我之所以转做川芎生意,就是冲这菊花心川芎而来 。”
“对头,”高城南接过赵忠信的话说,“不光你们临江,就是在海南崖州,这川芎现在也是名气大得很哟。海南崖州自古荒凉,瘴气弥漫,老百姓缺医少药,我到崖州上任时怕水土不服,带了点川芎去泡水喝,没想到竟成了崖州治病配药的稀罕之物。这次回乡丁忧,好多朋友传书带信要我回去时给们捎点。”
“哦。”赵忠信放回川芎,朝着孙思邈的像作了一个揖说:“这川芎真的神啊!”
赵忠信对牟君义说:“牟老板,在我们临江许多药房都供奉华佗为祖师,但在你们灌州,差不多都供奉的都是药王孙思邈,这中间有什么故事吗?”
牟君义说:“赵老板有所不知,这药王孙思邈在我们灌州太平有着特殊的地位,说起来还是和川芎有关。还是请家住药王山的高城南先生给你讲讲孙思邈和川芎的故事吧。”
高城南先生家住太平场药王山上,自小就听了许多关于药王孙思邈的传说,这次丁忧在家,闲暇时便收集整理有关孙思邈在青城山的传说故事。说到孙思邈和川芎的故事,高城南先生是如数家珍。
原来在孙思邈之前,也就是唐初,药材中还没有川芎这种药材。孙思邈写成《千金要方》后,在医药学界嬴得很高的声望,但他还不满足,晚年云游至青城山,发现青城山简直就是药物宝藏,且山中道家懂医理和养生者众多,民间也多单方、偏方,深感他以前所著《千金要方》尚不完备,遂决定编写一部《千金翼方》,以弥补《千金要方》之不足。为了写书方便,他便住进离太平场不远的青城山道观天真观,做了一名挂单道士。孙思邈在青城山一边采药,一边收集川西坝子民间单方、偏方,潜心研究医药学,编写医书《千金翼方》。
孙思邈初到青城山时,白天身上总是背着一个青城山人常用的背篼,里面装着一把小挖锄和镰刀,和徒弟一起上山采药。逢场天便下山来到太平场天成街坐堂把脉,行医治病。由于孙思邈医术高超,常常是药到病除,所用之药又多为本地草药,被太平乡的乡民视为神医。乡民赶场时,时不时提几个鸡蛋,捎一把蔬菜来送给孙思邈。孙思邈说,这些东西你们留着自己吃,如是发现有能治病的草草药,你们给我捎点来就是了,如果有民间治病单方,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乡民们真还给孙思邈介绍了不少草草药和民间治病单方、偏方,孙思邈如获致宝,逐一研究验证,有不少就写进了他的《千金翼方》。
太平场就成了孙思邈验证他编写的《千金翼方》的基地。
最有传奇色彩的当数孙思邈发现川芎的故事。传说是有一天孙思邈和徒弟一起在青城山采药,发现一只断了腿的仙鹤命悬一线,后来看见老仙鹤衔来一种开着白花的植物把这只仙鹤的病治好了。孙思邈就一路跟踪,在青城山混元顶山洞附近找到了这种植物,经过眼观、鼻嗅、口尝,发现这种植物的块茎有行气开郁,祛风去湿,活血止痛等功效,能治头痛眩晕、胸腹胀痛、经闭、难产、痈疽疮疡等症,且还能入食制成药膳,延年益寿。经过种植摸索,又发现这种药物的无性繁殖规律,即秋后在浅山培育苓杆,第二年夏天移到坝下种植,其块茎药性大增。孙思邈和当地药农经过多年努力,将这种野生草药驯化为种植的名贵中药。传说孙思邈发现这种神奇的草药后,徒弟问他这种药叫什么名字,孙思邈随口吟诗一首:青城天下幽,川西神仙洞,仙鹤过往处,良药降将苍穹。孙思邈先生便将这种具有多种神奇功效的名贵中药命名为川芎。
高城南说:“说来也奇怪,这川芎离开了灌州,离开了川西便不好种植,难以成活,即便成活了,这药性也要大打折扣。你说,这是不是药王孙思邈留给我们川西灌州的财宝啊。所以,咱太平乡人感念孙思邈先生为灌州留下的珍宝川芎,尊其为药王,将孙思邈生前种药、采药的山称为药王山,在药王山上修建了一座药王庙,在每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孙思邈去世的忌日都要举行庙会 。”
牟君义说:“赵老板,这药王庙会可热闹啦,四月二十八那天,药王山上人山人海,乡亲们从药王庙中抬着孙思邈的座像一路下山,在太平场巡游一转,最后到孙思邈坐堂的天成街举行拜祭仪式。一代传一代,都一千多年了。所以咱们灌州的药铺都供奉的是药王孙思邈。”
赵忠信听罢感慨连连,说:“药王了不起啊,发现和培育了如此妙药,看来我这次一定要多买点川芎回去,还有这菊花心川芎,牟老板一定要帮我要买点。”
高城南说:“川芎确实是济世良药,可治得了身体上的病,却未必治得了思想上的病。”
赵忠信听高城南这么一说,不禁有些诧异,问道:“城南先生此话怎讲?”
高城南说:“我在海南崖州时,那里贫穷荒凉,人不识字,恶霸横行,偷抢盗摸,不以为耻,反发为荣,我就想在那里办学堂兴教育,教化民风,可那地方穷啊,穷得来盖不起几间教室,请不起教书先生。没想到回到家乡,看到商贾兴盛,街市繁华,可还是一样没有学堂,有那么多娃娃在街边打弹子,在树上掏鸟窝,没书读。俗话说,知书才识礼,不识字,心智不开,世风难兴啊!”
牟君义说:“城南先生一席话让君义茅塞顿开啊。听说先生正在联络乡绅准备兴办义学,以后有用得着君义的地方,城南先生尽管开口。”
赵城南双手一揖说:“先谢过君义兄,以后肯定要叨扰你的。不耽搁二位谈生意,城南先告辞了。”
牟君义回头对赵忠信说:“赵老板,昨晚我和太平几位做药材生意的朋友喝酒,帮你问了,大家手头都没有菊花心川芎。”牟君义见赵忠信很失望的样子,又说,“我帮你打听了,石羊梁家药房的梁老板有,就是不知道这梁老板肯不肯放货。”
赵忠信说:“有货就好说。不知这石羊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不远,也就十来里路吧,过元定桥便是。”
“好,咱们现在就走。”
牟君义本想留赵忠信吃午饭,见他如此心切,回头跟父亲打了个招呼,就与赵忠信一道赶赴石羊。
3
这灌州菊花心川芎指的是离太平场不远的马祖寺几块田产的川芎品质特别好,个大,药性强,切开中间有菊花样的花纹,是川芎中的上品,一直是药材市场上的抢手货。
川芎有个特性,就是离开了灌州河西这片土地,它的药性就会褪化,任你再高明的药农,搬到别的地方去种都不得行,有点“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味道。所以有人说,这川芎是孙思邈特意留给灌州人的,因此全国的药材商要买川芎,都得到灌州河西来,要买最好的菊花心川芎,就得到灌州河西马祖寺来。
赵忠信在江西临江做药材生意多年,算是临江不大不小的一个老药材商。临江人做药材生意有传统,在全国都有名气。临江在历史上曾是府、道、军治所,一府辖四县,自古商贾繁荣,“四海宾客行慢慢,吴商蜀贾走骎骎”就是当年四川与临江商贸的繁忙写照。由临江府所辖地的药商组成的药帮与北京的京帮、四川的川帮并称为全国三大药帮,史称江西临江药商为“临江帮”。
前几年川芎生意行情看涨,赵忠信便开始经营川芎。前两年做川芎买卖都是从别的药材商那里贩二手货,虽然也赚钱,但毕竟是二手生意,被中间商吃了一节,利润有限。他早就想亲自到川芎产地四川灌州来看看,直接进货。无奈前几年老妻去世,留下一个十多岁的独生女银莲,放在家中无人照顾,寄放在亲戚家吧又不放心,带在身边跋山涉水又不方便,所以入川之行迟迟未能成行。
临江人素有兴学读书的风气,赵忠信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就请有私塾先生在家教女儿读书识字。银莲今年十七岁了,人长得漂亮,又知书识礼,虽然养在深闺,但才貌俱佳的名声不径而走,不免招来一些浪荡子想入非非。这次赵忠信决定入川赴灌州采购川芎,不放心将女儿银莲留在家中,便将银莲女扮男装,扮着伙计,带到四川,一是想让银莲开开眼界,二是想让银莲慢慢熟悉生意,自己膝下无子,将来招婿上门,也好帮着承继家业。无奈女儿银莲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但对四川之行很感兴趣,她早就听说“青城天下幽,峨嵋天下秀,剑门天下险,三峡天下雄”,又听说这川芎就产在青城山下,更是充满了向往。
赵忠信没想到刚到灌州就遇见牟君义被棒客打劫,仗着自己小时候练了几天拳脚,毅然出手相救,竟和牟君义结下如此缘份。
赵忠信随牟君义到了石羊场,直奔梁家药房看川芎。
梁家药房是石羊场药材商梁老板专门堆放药材的仓库,梁老板的药材生意做得很大,不光川芎,但凡是灌州和川西的药材,如厚朴、杜仲、黄柏、川贝、灵芝、天麻、虫草、黄精、岩参、何首乌、山药、鹿衔草、坤草、土仁杞、天门冬、川乌、血通、乌参、鸡血藤等,他都做,因此药材仓库修得很大,石羊场的人又称梁家药房为梁家仓房。梁家仓房除了自家存货外,有些小的药材商也把自己的药材存放在梁家仓房。梁家仓房可以说是药材品种最齐全的。
梁家仓房今年是大仓小仓都堆满了货。前两年川芎种植面积少,市场需求量大,川芎价格一路上扬,大家看到种川芎利润大,纷纷弃种烟叶和麻,改种川芎。恰遇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这川芎丰产,价格一路下跌,好多地方的川芎都出现滞销。
偌大的梁家仓房显得有些冷清,牟君义和赵忠信刚走到梁家仓房门口,一条看守大门的土狗立刻狂吠起来,银莲发出一声尖叫,立刻躲到赵忠信身后。牟君义听见女人的尖叫声,奇怪地回头看了看赵忠信的这个伙计,心中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梁家仓房的梁老板叫梁正修,见牟君义带着两个陌生客人来,打过招呼后问:“这么一大早什么风把牟老板给吹过来了?”
牟君义说:“梁老板,我给你带生意来了。”
梁老板狡黠地一笑,心想,你我都是做川芎生意的,今年川芎生意不好做,你还有生意介绍给我?便说:“牟老板说笑话了。”
牟君义说:“真的,这位是临江来的赵老板,想在你这儿进点菊花心川芎。”
赵忠信双手施礼,上前打招呼:“赵某初来贵地,还请梁老板多行方便。”
“好说好说。”梁老板将大家请到客厅,上茶后,梁老板直夸他的青城茶好,王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菊花心川芎之事。
按理说,今年川芎生意不好做,有客商上门来,是求之不得的事,这梁老板一反常态,稳起。牟君义是个热心肠,见不得梁老板欲擒故纵的样子,就催促道:“梁老板,人家大老远从临江过来,就是想买点菊花心,行不行,给个话。”
赵忠信忙说:“对啊,梁老板,价钱嘛好说。”
梁老板端起茶碗揭开盖子轻轻拨动茶叶,然后又轻轻呷了一口,不慌不忙地说:“菊花心倒还有一点,牟老板你是知道的,这菊花心是紧俏货,价钱再贵也不愁销,只是今年川芎的大路货不大好销,我还指望着我的菊花心带着它的兄弟一起走呢。”
赵忠信一听就明白了,这梁老板是想用菊花心川芎搭上其它大路货一起走货,就说:“行啊,反正我也要进货,就不知梁老板一担菊花心搭多少大路货啊?”
梁老板伸出一个巴掌翻了两下。十担。
牟君义吃了一惊,心想这梁正修心也太狠了点,一担菊花心就要搭十担大路货,正想让梁老板少搭一点,没想到赵忠信张口就说好。牟君义白了梁老板一眼,梁老板假装没看见,说:“我是看牟老板的面子,别人我还不给呢。价钱吗是贵了点,行的话我们就去看货。”
赵忠信心想,反正都要进货,多搭点就多搭点嘛。就爽快地说:“行啊。”当即应承下来。
三人当即就一起去梁老板的库房看货。
牟君义扯了扯梁正修的衣襟凑近他的耳朵暗暗骂了一句:“你龟儿子屁眼黑哦!”
梁正修嘿嘿一笑:“这叫周瑜打黄盖嘛。”
打开仓门,一阵川芎的药香扑面而来。梁老板随手捡起一块川芎用刀切开,递给赵忠信说:“赵老板你看看,这中间是不是有菊花。这可是资格的马祖寺菊花心川芎,眼下除了我梁家仓房,有这货的人不多哦。”梁老板回头看了牟君义一眼,“牟老板,你说是不是嘛。”
赵忠信接过来一看,果然中间有菊花样花纹,凑近鼻子一闻,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让他感到一阵周身通泰。
果然是好东西啊。
讲好价钱,赵忠信掐指一算,当下就要了十担菊花心川芎,加上配货,一共是一百一十担,写好契约,赵忠信就准备签字交定金。不料银莲拉过赵忠信到一边悄悄说:“爹,咱们在太平场已订了一批货,你再买梁老板的一百一十担货,哪有那么多钱啊!”
赵忠信一拍脑门,啊了一声,转身对梁正修说:“哎——梁老板,对不起,你这货我恐怕要不了这么多,把契约重新写一个吧。”
梁正修见赵忠信临时变卦,以为是牟君义在使坏,狠狠地白了牟君义一眼。回头对赵忠信说:“赵老板,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你一斤不要都可以,我这菊花心可是不愁卖的。”
刚才银莲和赵忠信说话,其实牟君义已听到,见梁正修如此一说,忙对赵忠信说:“梁老板说得对,咱灌州生意人嘛讲的就是一个信用,吐口唾沫是根钉,说出来的话是不能随便吞回去的。”
赵忠信急得面红耳赤,把牟君义拉到一边说:“是是是,诚信要紧。只是我刚才忘了在太平同心堂还订了一批货,两边加起来,这钱不够啊!要不是伙计提醒,这丑就丢大了。”
牟君义说:“梁老板的货虽然条件是高一点,但要是放在往年,还是很划算的,先把这批货订了再说。同心堂的货,回头我给老父亲打个招呼。”
“同心堂的贷退订不好吧,定金是小事,这事传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在灌州做生意呢。”赵忠信急得直搓手。
牟君义说:“又没叫你退订,货你照样提走,卖了货把钱给我就是。”
赵忠信两眼盯着牟君义:“你就这么信得过我?”
牟君义说:“我看人跟看货一样,不会错的。你签字交定金吧。”
事后梁老板曾私下问过牟君义:“今年川芎生意这么不好做,这么大一笔生意 ,你自己不做,让给我做,这是为啥子?”
牟君义说:“人家要买菊花心,我没货,这不就介绍给你了。”
梁老板说:“没菊花心,你可到我这儿来分啊,也可以到几个药商朋友那儿去分啊。一转手,你起码可以赚这个数。我看不会是这么简单吧。”
牟君义笑笑说:“就这么简单。”
4
过了几天,赵忠信的货备齐了,牟君义在太平场鸿宾酒楼备了一桌酒席请赵忠信,同时请高城南作陪,一是为感谢赵忠信的搭救之恩,二是为赵忠信饯行。席间少不了相互说一些客气和感激的话。
牟君义说:“赵老板啊,你初到灌州就成了同心堂客户,你我因川芎结缘,我今天特地在鸿宾楼点了一道特别的菜招待你。这是我们灌州一道有名的菜,好吃得很,估计你没有吃过。”
“什么菜啊,牟老板?”赵忠信见牟君义很神秘的样子,说,“我走南闯北,京、鲁、粤、川菜我也略知一二,难道你这里在还有啥子山珍海味?”
牟君义说:“乡野特产,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珍肴,但确是美味。”
说话间堂倌端上一个大砂锅,放在桌上一块竹垫上,揭开锅盖,还听见砂锅里咕噜咕噜地在沸腾,一股奇特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雅间。赵忠信伸头往那砂锅里一望,只见一块硕大的猪肘子在沸动的汤中微微地颤动。牟君义用汤勺给赵忠信和高城南各舀了一小碗汤递过去,说:“尝尝,看看是什么东西?”
赵忠信像品茶一样先了闻了闻,再喝上一口,惊呼:“怎么有点淡淡的药味,像川芎的味道。”
“尝到川芎的药味就对了,”牟君义说,“这是药膳‘川芎肘子’,先问问你这味道如何?”
赵忠信又喝了一口汤,咂咂嘴巴说:“还真有点不同寻常的味道,药香,川芎的药香。”
牟君义用筷子夹了一砣肘子肉放在赵忠义面前的红油碟子中,说:“赵老板再尝尝这肘子肉。”
赵忠信吃了一砣肘子肉,连呼好吃,过瘾,说:“这川芎本是药材,什么时候成食材了?”
牟君义说:“这川芎肘子可是我们灌州的一道名菜,说起来是大有来头的。赵老板,来来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请城南先生讲讲这川芎肘子的来头。”
高城南喝了一口汤,咂咂嘴,说:“行啊,今天我就来个王婆卖瓜,夸夸咱灌州的川芎肘子。先申明哈,这只是个传说。话说当年苏东坡先生到灌州青城山游玩,有一天东坡先生感冒了,在青城山下一农户家中借宿。东坡先生平时最喜欢吃肘子肉,按中医说法,感冒了是不能沾油荤的,可东坡先生是无肉不欢,他吩咐农户炖一砂锅肘子,在里面放上几片川芎,想既饱口欲,又治感冒。肘子端上桌子后,苏东坡发现此肘子的肉香中散发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淡淡的药香,食之肥而不腻,细嫩爽口,高兴地击掌赞叹说:此川芎肘子当为吾蜀人之美食也。苏东坡既是大文豪,又是美食家,经他一美赞,由此川芎肘子名声大噪。”
赵忠信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又似信非信地说:“是不是哦?苏东坡喜欢吃肘子不假,只听说有东坡肘子是东坡先生发明的,没听说这川芎肘子也是苏东坡发明的。城南先生莫不是在忽悠我吧。”
“传说,传说!”高城南说,“赵老板啊,这川芎不仅浑身是宝,就连这川芎叶子也是好吃得很哟。”
赵忠信一听,似信非信说:“这川芎叶子也能作成菜?”
牟君义说:“是啊,在我们川西坝子,这凉拌川芎尖可是一道下饭的好菜。你要是春天来,到那川芎地里摘上一把嫩叶尖子,开水淖一下,加姜汁、蒜泥、红油辣子拌起,啊哟喂,那才叫一个下饭哦。”
赵忠信说:“是不是哦?”
牟君义说:“不信,你问问城南先生。”
“是的,是的,”高城南点头说,“这凉拌川芎尖解油腻,特别是吃了油大之后,真的是很下饭。宋代大诗人韩琦曾写诗赞美川芎叶子:‘靡芜嘉树列群芳,御湿前推药品良。时摘嫩苗烹赐苕,更从云脚发清香’。只是你现在来的不时候,要是在初春季来,我请你吃凉拌川芎叶,那真是美味下饭菜,巴适得很。”
赵忠信一听,连称好诗,趁着酒兴,当即吩咐堂倌取纸笔来,要写下这首诗。
堂倌取来纸笔,高城南念,赵忠信写,一会功夫,一幅行草中堂就呈现在众人面前,行云流水间可见赵忠信书法功底。高城南一看,惊呼:“好字,好字!赵老板,听君义讲你在茅草碾以武功喝退棒老二,还以为你就是会点拳脚的武人,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文才。临江真是出才子啊。”
“临江出才子,名不虚传啊。”牟君义也指着字连声称赞。
赵忠信见牟君义喜欢,便题上“君义先生补壁”几个字,又吩咐银莲取来印章,铃印赠予牟君义。
赵忠信几杯酒下肚,已微微有些醉意,说:“献丑了。不过咱临江自古文风兴盛,文人倍出,不像你们这太平场,尽是商铺、酒楼、茶坊、饭店,繁荣倒是繁荣,就是少了点文气。”
银莲见高城南脸上有些不悦,忙打断赵忠信的话说:“老板喝多了,说酒话了。四川才自古出才子,还是大才子,司马相如、杨雄、苏门三杰、杨升庵,哪个不是大文豪。”
赵忠信被“伙计”洗刷了一盘,自知失言,忙向牟君义、高城南赔礼:“对对对,蜀中自古多才子,忠信酒后失礼,竟然在城南先生和君义兄面前班门弄斧,该罚!”说罢端起酒杯自罚一杯,说:“给二位赔礼了。”
高城南还礼道 :“赵老板说的倒也是实话,自‘湖广填四川’移民至今,一百多年来,这太平场的农商经济确实发展得不错,得都江堰自流灌溉之利,农业丰收,商贾繁荣,光看这药铺就一家挨一家,独独少一个学堂。唉,乡人只顾着挣钱,文风不济,致世风日下,惭愧啊。”
牟君义也长叹一声道:“灌州河西乃古青城县,太平是灌州河西重镇,竟然没有一所学堂,惭愧啊。”
赵忠信说:“城南先生,我听牟老板你说正在联络乡绅粮户捐资,想在太平场筹建青城书院?”
高城南说:“正是,咱太平场这些年靠川芎发富了不少人,走出去个个衣着光鲜,但是一开腔就粗话连篇,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土豪。缺文化啊。我虽一直在外地为官,但一直有个心愿想在咱家乡里办个学堂,丁忧在家一年多,一直在为此事奔走,可力不从心,至今未成。”
赵忠信说:“城南先生义举,忠信感动。忠信虽然是个外乡人,但也是个读书人,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城南先生尽管吩咐。”
高城南端起酒杯敬赵忠信说:“赵老板不光有胆,还有识,豪气,高某敬你一杯。”
三人相谈甚欢,余兴未尽,饭后牟君义又邀大家一起到太平场最老的一家老字号茶馆天成茶馆吃茶。
天成茶馆开在太平场天成街上,门脸不大,门楣上挂了“天成茶馆”的匾牌,匾牌斑驳了,字却写得端庄、深厚,颇见功力。据说当年药王孙思邈就喜欢在这家茶馆吃茶,传说孙思邈就在这天成茶馆收集了不少的民间单方、偏方写进了他的《千金翼方》。当然,这天成老茶馆的房子和主人都不知换了多少代了,当年孙思邈究竟在天成茶馆吃没吃过茶,无从考证,但太平场的人就是言之凿凿地说,孙思邈就经常在这茶馆吃茶。
孙思邈是不是在这里吃过茶已经不重要了,赵忠信一进门就喜欢上了这里,方桌、竹椅、盖碗茶,这是四川茶馆的标配。三人一进门,掺茶的幺师的吆喝声就飞过了:“牟大爷高先生三位这边请。”
牟君义摆摆手:“院坝头坐,宽敞。”
院坝里一棵黄桷楠树,浓密的树枝下放置一张小方桌,幺师抹桌、掸座,动作麻利,三人刚落座,“哗”一声,三支铜椽子便像变戏法一样摆三人面前,上面稳稳地放着茶碗,接着幺师手臂一扬,铜壶的长嘴中便吐出一道白练,冲得茶碗中的茶叶不停地翻滚,茶碗中的茶叶还在翻滚,三个盖子便轻轻地盖上了茶碗。整个一连串动作一气喝成,看得赵忠信眼花缭乱。
赵忠信拍手赞叹:“四川盖碗茶名不虚传啊!”
牟君义端起茶碗,一边用盖子轻轻搅动茶水一边对赵忠信说:“闻闻,这青城茶的香味。”
赵忠信也端起茶碗,像牟君义一样翻动茶水,倾刻间,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直抵肺腑。轻轻呷一口,涩中回甘,余味绵长。“好茶!”
高城南说:“蜀中产名茶,青城冠天下。”
赵忠信仗着有几分酒意,说:“城南先生是不是有些夸张哦。”
高城南说:“非也。青城山自古就产名茶,陆羽在《茶经》中就说过,‘茶生蜀山青城丈人峰,为茶中上品’。明代杨升庵到青城山访友,喝到青城茶更是赞不绝口,曾写诗道:‘玉垒之关宝唐山,丹危翠险不可攀。上有沙坪寸金地,瑞草之魁生其间。’你可以想像这青城茶的名气有多大。”
“嗯,好茶啊。”赵忠信一边品茶一边问:“不知在哪里可以买到资格的青城茶?”
牟君义说:“赵老板喜欢,我送几斤给你便是。”
5
赵忠信此行共收购了一百五十担川芎,其中有四十担是同心堂赊给他的。茅草碾偶遇,不仅让赵忠信满载而归,让他感受到灌州人的诚信和厚道,更让他高兴的是结识了牟君义、高城南几位朋友。他到灌州城办好手续,拿到了引条,又在马记骡马店雇好了驮队。行前他特意在鸿宾酒楼回请了牟君义和高城南。
正在喝酒之际,有消息传来,马家渡上游,阿坝州山里下大雨,山洪爆发,冲毁了马家渡的大桥,交通中断。
“啊!昨天过马家渡时桥还好好的,怎么就被洪水冲断了呢?”赵忠信脑子突然懵了。“那怎么办呢?”
牟君义说:“哎,这马家渡的木头桥被洪水冲垮是常有的事,如果要等这桥修好再走,一个月两个月都难说,只有等马家渡水势减缓了再搭摆渡船过河。”
高城南说:“既然要走渡船,不如走徐家渡过河,还近几十里路呢。”
牟君义一拍脑门说:“对呀,走徐家渡嘛。不过徐家渡船小,这一百多担川芎上下渡船要点时间哦。”
高城南说:“正好让赵老板去看看花蕊夫人故里。赵老板是个读书人,一定知道花蕊夫人。”
“知道知道,才色双绝的花蕊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花蕊夫人故里就近在眼前,我还真不知道。”赵忠信一听花蕊夫人的故里就在附近,一下又忘掉了刚才的沮丧,变得兴奋起来,还随口念出花蕊夫人那首有名的诗《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高城南告诉赵忠信,花蕊夫人是青城县人,一千多年前,也就是唐末五代时期,那时的灌州河西还不叫灌州,叫青城县,县治就在离徐家渡不远一个叫“杜家墩子”的地方。孟知祥建立后蜀国时,青城县的徐家出了一个美女徐慧。徐慧的父亲叫徐国璋,是青城县富甲一方的乡绅,也就是青城县徐姓人的先祖。当年徐国璋捐资修建了这羊马大河的徐家渡口,打开了青城县通往成都府的通途,所以现在这地方的老地名叫“徐家渡”。徐国璋得千金徐慧,视若掌上明珠,到徐慧长到四五岁时,徐国璋便聘请家庭老师给徐慧授课,类似私塾,举凡诗词、音律、绘画、剑术皆有所练习。徐慧自小聪明伶俐,几年学习下来,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加之貌美如花,这徐家千金就一下子声名在外了。孟知祥的儿子孟昶继位,徐慧被选入宫中,赐封慧妃,这便是有名的花蕊夫人。
高城南说:“你别看这徐家渡口现在不大,在唐代和宋时可是一个繁忙的大渡口,青城县的农产品和川芎及青城山一带的皮毛、山贷等要从这里在运往成都,而成都的盐巴、布匹等日用品要从这里运往青城县和川西山区。这徐家渡一年四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繁华得很。”
牟君义接着说:“据说当年花蕊夫人进宫,也是从徐家渡摆渡过河到成都的,华盖遮天蔽日,彩旗迎风招展,迎亲的队伍过了一天都还没过完。”
赵忠信一听,巴不得立马就去看看。
牟君义说:“不着急,就是从徐家渡过河,也得等明天水势减缓了才能走,有时间去。”
第二天,赵忠信在牟君义的陪同下,先将川芎押运到徐家渡口,准备装船过河。灌州岷江外江在河西这一段叫羊马大河,此时羊马大河的水势已较昨日减缓许多,摆渡船已开始摆渡,由于昨天渡船停摆,渡口岸边已聚集了不少等候过河的人和货物,估摸着一时半会还轮不到赵忠信的货物上船,赵忠信就叫银莲在渡口排队等候,自己和牟君义先去花蕊夫人的老宅子徐家院子看看。
徐家院子是个大宅院,有前庭和后花园,庭院是典型的川西民居四合院风格,院子大门有些陈旧斑驳,但布局宽阔方正,仍然可以看出徐家院子昔日的气派。院中花木扶疏,流水潺潺,环境十分优美。后花园有琴台遗址,传说是花蕊夫人少时练琴的地方。院子旁边的花蕊湖是花蕊夫人儿时游玩和戏水的地方;池畔有梳妆台等遗址,传说是花蕊夫人少女时梳妆的地方。牟君义给赵忠信讲,当地乡民一直以花蕊夫人的美貌和才学为骄傲,家中有女儿的,成年之前常带到梳妆台来行梳妆礼,以期自家的女儿能像花蕊夫人一样才貌双全。
参观了徐家院子,牟君义又带赵忠信去看古青城县古城遗址。在离徐家院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出平地二三尺的高地,牟君义说:“这里就是古青城县的古城坍塌后形成的高地,现已是农民种庄稼的地方。”地垅边上,牟君义随手捡起几块砖头瓦片说:“这些都是古城坍塌以后遗留的殘砖断瓦。”赵忠信仔细一看,果然是年代久远的瓦片,饶有兴趣捡了几片瓦要带回去留着纪念。
二人正在转悠,突然银莲气喘吁吁地跑来叫赵忠信:“爹爹,出事了!”
赵忠信心中一紧,忙扶住银莲问:“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银莲说:“渡口有茶关的辑私官员在检查,说我们私贩茶叶,要扣押我们的货。”
“哦,是不是我送的10斤青城茶嘛?”牟君义问。
“正是。”银莲说,“我给他们说了,这是太平场牟君义叔叔送给我爹爹的茶叶,可他们不听,硬说是走私茶叶,非要扣押我们的货。”
“别急,我们去看看。”
三人快步赶到渡口。几个茶关的人正围住驮队的人要扣押货物。
灌州青城山自古盛产茶叶,是历史上著名的青城茶,早在唐代就是朝廷贡品,宋代即将青城茶列为专营,至清代,虽不似以前那样严格管控,但要贩运茶叶,仍需向官府申请,因灌州为四川重要产茶之地,为此,官府专门在灌州设置了茶关,用以管理茶叶贸易,茶商办理了茶引方可进行贩卖。
赵忠信贩运的是药材川芎,谁也没料到在灌州茶关竟然在此渡口设卡检查茶叶走私。
牟君义找到一领头模样的官员说:“官爷误会了,我是太平场的川芎商人牟君义,这位是我生意上的朋友,临江客商赵忠信。这点茶叶是我送这位朋友自己喝的。”
领头的官员斜着眼睛看了牟君义一眼:“你们的引条上明明只有川芎,夹带茶叶就是走私。”
赵忠信上前双手作揖说:“官爷,这茶叶确实是朋友送我自己用的。我从江西临江来,千里迢迢,就为走私几斤茶叶?哪有这个道理。”
“朝廷有律令,走私者一律罚没!”
这茶关的污吏好不容易咬到一口肥肉,岂能轻易松口。
此时正轮到赵忠信的货物上摆渡船的时候,船老大在不断催促。牟君义见状,他知道这些茶关的官员,平时没事都要找事,如今有把柄落他们手中,岂能轻易放过这发财的机会。就把领头的官员拉到一边,塞给他一张银票说:“袁三爷知道兄弟们辛苦了,这点酒钱请各位兄弟到鸿宾楼去放松一下。”
领头的官员见牟君义抬出袁三爷的名号,也不知道他和袁三爷究竟是什么关系,更不知道这牟老板的水究竟有好深,只得见好就收。
川芎驮包上了船,赵忠信临上船时拉着牟君义的手说:“此番来川,给牟老板添麻烦了,若是牟老板不嫌弃,你我二人以兄弟相称如何?”
牟君义说:“兄弟求之不得。”
二人各自报了年庚,赵忠信年长一岁,为兄,牟君义年小,为弟。
赵忠信将银莲拉到牟君义面前:“快叫牟叔叔。”
银莲一声牟叔叔,叫得牟君义心花怒放,说:“我早看出银莲姑娘不是忠信兄的伙计,哪有如此眉清目秀的伙计啊。”
赵忠信说:“银莲一个姑娘家,出远门不方便,女扮男装是不得以而为之,失礼了”
牟君义叹了一口气说“唉,世风日下啊!”
牟赵二人相约,明年川芎收获季,赵忠信再来灌州。
6
临江药商赵忠信这一趟灌州川芎买卖赚得盆满钵满。他来时川芎价格正在地板上,此后不久,有药材商人打通了东南商道,将川芎卖到东南亚各国,大受欢迎,价格慢慢回升。再后来,缅甸、印度那边药材市场上需量大增,川芎价格更是像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据说利润翻到十倍以上。
当年在灌州有一则关于川芎在国外的段子,说是那年清军在缅甸征讨叛军,有几个川籍士兵被打散了,流落仰光街头,衣食无着,更无盘缠回家。一日,几个士兵正在街头乞讨,见有个人总在他们身后转来转去,正在他们惊恐之际,那人指着他们身后腰上别的烟杆,要买那烟杆上的川芎坠子。由于语言不通,那人伸出一个巴掌示意,士兵们摇了摇头,那人又将巴掌翻了一下,见士兵们还不明白,又掏出一个大洋,往大洋上吹了一口气,又放在耳边听,意思是真货。结果那人用几十块大洋买了几块士兵们烟杆上的川芎坠子。士兵们不仅有了回家的盘缠,还小小地发了一笔财。
这当然是事后的坊间传说,不大可信,但也从侧面说明了当时川芎在东南亚市场是大受欢迎。
赵忠信第二年在川芎收获季如约赶到了灌州。
只可惜那阵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灌州河西种植川芎的农户根本不知道外面川芎的的情况,头年种川芎丰收滞销,吃了亏,第二年自然弃种川芎,改种麻和烟叶等经济作物。等到知道川芎价格大涨时,后悔已经迟了。
这年灌州的川芎价格翻着跟斗往上涨,不光是太平场的药材市场上川芎紧俏,石羊、中兴、灌口等地的药材市场上,川芎也是价高货少,石羊场马祖寺的菊花心川芎更是一货难求。
药材商们疯一样地抢购川芎,赵忠信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大多数川芎还在地里就已经被药材商交了订金订购了。许多药材商见今年川芎货少价高,便捂着货不卖,囤积居奇。居高不下的川芎价格让赵忠信有点望而却步,去年可以买十担川芎的钱,现而今只能买两担了。
赵忠信跑了几个药材市场,见川芎价格高得离谱,郁闷得很,就窝在客栈喝闷酒。银莲见爹爹一个人窝在客栈喝闷酒,就说:“爹爹何不到去找君义叔叔,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
“对呀,找你君义叔叔去,只有给他添麻烦了。”赵忠信说,“把给你君义叔叔准备的宜兴紫砂茶具带上,今晚我们便找他去。”
牟君义见了赵忠信十分高兴,说:“早就盼着你来了,咋个才到。”
赵忠信说:“我本想等办好了货再来见你,没想到今年的川芎就像变了个天似的,价高不说,好货还难找。”
牟君义说:“忠信兄到了灌州就别客气了。川芎的事莫愁,此事包在我身上。咱哥俩今晚好好喝上一台,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又是梁家仓房?”
“不是不是,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赵忠信给牟君义的家人介绍了银莲,说:“这是我女儿银莲,快叫牟叔叔和牟婶。”
银莲脆生生地叫了牟叔叔和牟婶。
牟君义说:“去年你们来,银莲女扮男装当伙计,差点连我都骗过了,哈哈哈哈。”
牟君义的妻子把银莲拉到身边,左看右看,说:“银莲姑娘好漂亮啊,我好喜欢。”又问,“许了人户没有啊?”
灌州河西话,许人户就订亲的意思。
银莲姑娘一听,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赵忠信说:“还没有呢。”
“好,好。”牟君义妻子凑到牟君义耳边悄悄咕噜了两句。
牟君义白了妻子 一眼:“说啥子哦,忠信兄刚到咱家,正事还没说呢。”
第二天,牟君义带着赵忠信来到马祖寺旁边的一户农家。
春夏之交的川西平原上,春雨淅沥,还有点乍暖还寒的感觉。一处草棚中冒出淡淡的烟气,随着这烟子飘来的是他们熟悉的川芎的香气。这是一处专门用来炕川芎的炕房。川西坝子多雨,而川芎要保持新鲜和良好的药性,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将其炕干,因此在川芎产地,随处都可以看到这种炕房。草棚中一个用篾笆围成的土炕,上面堆着从地里挖出的川芎,土炕下面闷燃着树疙兜,闷燃的烟火热气冲过坑底的篾笆,慢慢地将川芎炕干。炕川芎的人必须白天黑夜都要守着炕房,掌握火候,每隔几个时辰就得翻炕,容不得一点闪失。
这户人家的主人姓徐,人称徐二爷,租种着马祖寺庙上的十几亩地,全种了川芎。徐二爷种的这几块地就是马祖寺出菊花心川芎的地方。因徐二爷种植川芎的经验丰富,技术过硬,马祖寺的住持不放心给别的农民租种,这几年都租给徐二爷种。徐二爷也不负众望,硬是把这几块地的川芎种得特别好,川芎切开,个个都现菊花心。
牟君义和徐二爷有多年购买川芎的交道,牟君义做生意诚信厚道,在马祖寺一带是有口皆碑,和徐二爷的关系非常好。
徐二爷见牟君义带了客人来,忙不迭地拿烟倒水。徐二爷抽的是叶子烟,他捞起围腰帕将烟杆嘴子擦了擦递给牟君义说:“新叶子,味道好。”牟君义也不客气,接过烟杆吧哒了几口说:“徐老哥啊,这位是江西临江来的药材商人赵老板,想在你这儿买点川芎,菊花心子。”
“没的货啰。除了几个老板的,这些全是你买了的,一斤都没有了。”徐二爷指着炕房中堆放的川芎说,“还是你老弟有眼光。去年川芎烂市,好多老板都没敢把钱放到川芎上,结果,哈哈哈哈!”
牟君义把叶子烟杆还徐二爷说:“这叶子烟的劲仗大,好烟。”接着从旁边箩筐中捡起一块川芎,闻了闻,对徐二爷说,“好香啊。徐老哥,我是说,把我买的菊花心分一部分给赵老板,价钱吗按我的订货价格。”
徐二爷用吃惊的目光盯着牟君义说:“牟老板,你这不是开玩笑吧,你知道这菊花心子现在市场上卖到好多钱一担了?这几天天天还有药材老板到我这儿来,死皮赖脸地给翻倍的价钱要买我的菊花心川芎。”
牟君义开玩笑说:“徐老哥,这么好的买卖你咋不出手呢?”
“哎哟哟,牟老板你洗刷我,给我再高的价钱我也不能卖嘛。你是有名的仁义君子,你给我的帮助还少了么!”徐二爷连连摆手说,“我虽然是个农民,也晓得诚信噻。你去年就给了定金,今年又早早的预付了货款,这货就是你了,我咋能不讲信用,随便卖给别人呢。看见钱眼睛就黑了,我还是人吗。”
“徐老哥,给你开个玩笑。”牟君义说:“你我打了十多年的交道,我当然知道徐老哥的为人。不过我也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今年川芎市场行情涨得厉害,我在去年和你签的合约价格基础上给你加一成的钱。”牟君义又对赵忠信说,“你也在这个价格上也给徐老哥加一成的钱,我是一分钱也不赚你的。”
站在旁边的赵忠信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拱了拱手说:“君义兄,徐老哥,我在生意场也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像你们这样做生意,真不多见啊。”
牟君义随手捡了两个川芎切开,都是菊花心子。
牟君义告诉赵忠信,这种菊花心川芎并非到处都可以种,能种出菊花心,主要是土质、气候、水分、肥料和管理等诸多因素形成的。川芎自唐时被一代药王孙思邈训化之后,灌州河西就成了川芎的主要产地,马祖寺周边的土地尤其适合川芎生长,移植到别的地方就不行。传说马祖寺的马道一住持对川芎种植很有研究,在寺中发明了“禅养技法”,以研修佛禅之道的精神来培植川芎,种出了菊花心子,民间传说为“禅养川芎”,无形中就给菊花心川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禅佛色彩,因而一直是药材市场上的抢手货。”
“就是,就是。”赵忠信说:“在我们临江,把这菊花心都传神了。”听了牟君义的介绍,赵忠信越发地对菊花心川芎渴求了。他对徐二爷说:“徐老哥,我可不可以像牟老板一样在你这里预订明年的货啊?”
徐老汉说:“你是牟老板的朋友,有啥不行的。”
赵忠信又说:“价格吗,我按今年的市场价订。”
徐二爷还没点头,牟君义就接过话说:“忠信兄慎重。这市场行情千变万化,依我的经验,今年川芎大涨,明年种的人就多了,这种的人多了,行情就落下去了。如果明年行情下滑,你咋办?”
“认!”赵忠信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
徐二爷还有些犹豫,赵忠信掏出银票说,临江人做生意,吐口唾沫是颗钉,请君义兄作中人,这笔生意我做定了。
徐二爷看了看赵忠信,说:“赵老板有所不知,这灌州河西能种出菊花心川芎的也就只有马祖寺的十多亩田,产量也有限,寺里住持看得上我,全部地都租给我种,我种的川芎常年都是像牟老板这样的大客户订了,既然赵老板是牟老板的好朋友,又出了这么好的价,现在大家都还没签合约,我就匀一部分订给你,但是不能多啊。”
赵忠信连声说好。
牟君义见赵忠信态度坚决,也不再劝阻了。牟君义作中人,赵忠信和徐二爷很快立下字据,订下明年的菊花心川芎。
牟君义在自己的菊花心川芎中分了10 担给赵忠信,又在同心堂给赵忠信分了40担川芎,还帮着赵忠信在太平场的几家药材商那里买了几十担,凑足了130担川芎。简直把赵忠信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7
梁家仓房的梁老板不光药材生意做得大,还兼做粮油生意、山货生意,在石羊场算得上是前几位的富商了。梁老板有四个子女,前三个都是女儿,第四个是个儿子,梁老板中年得子,爱若宝贝,取名进宝。梁老板的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家中只有一个梁进宝,被梁老板两口子宠坏了。梁进宝读了两年私塾,受不了先生的管教,弃学回家,跟到梁老板学做生意。生意学得不咋的,倒学会了吃喝嫖赌。反正家里有钱,梁老板做生意忙,也没咋管他。
这天梁进宝在街头闲逛,和赵忠信父女不期而遇。赵忠信在梁家仓房看货时,梁进宝见过,有些面熟,让梁进宝眼睛一亮的是银莲。梁进宝整天在石羊街上逛,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孩,人不仅漂亮,且清新脱俗,气质高雅,一下就被迷住了,不由自主地跟着赵忠信父女走了半条街。后打听到是江西临江药材商人赵老板的女儿,便使着性子要梁老板去给赵忠信提亲。梁老板拗不过儿子,便托人到客栈找到赵忠信说起给儿子提亲的事。
银莲今年十八,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银莲是赵忠信的独生女儿,自然是赵老板的掌上明珠,赵忠信也为女儿的婚姻暗中着急,可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人家。赵忠信虽然和梁老板有过一次生意上的接触,但对梁老板和的儿子并不了解。在灌州河西,赵忠信最信得过的是牟君义,这天便趁去牟家拜谢牟君义的机会,向牟君义打听起梁老板和他儿子梁进宝的情况。
赵忠信说起梁老板给他儿子梁进宝提亲的事,这边牟君义还没开腔,牟君义的妻子杨氏从屋子冲出来大声嚷嚷道:“不行不行,那个梁进宝就是石羊街上的一个混混,仗着他老子有几个臭钱,吃喝嫖赌,哪样不沾。再说了,银莲姑娘是我们家的,谁也别想抢走!”
牟君义盯了妻子一眼说:“哪有这样跟忠信兄说话的。”
杨氏也盯了牟君义一眼:“你呀,就是不好意思开口,我们儿子牟国文,和银莲姑娘才是一对。我早叫你去赵老板提亲,你就是死要面子不开腔,今天把话挑明,明天我就就托媒人去客栈跟赵老板提亲。”
原来牟君义有个儿子叫牟国文,今年三十岁了,现在省城一边读书,一边帮牟君义照顾在省城的生意。牟国文曾结过一次婚,妻子因生产时难产而去世,牟国文一心想博取功名,潜心读书,一直未续弦。牟君义妻子自第一次看见银莲就喜欢上这个姑娘,一直想让牟君义去赵忠信那里探探口风,看赵忠信愿不愿意。虽然牟君义也十分喜欢银莲这孩子,想到人家银莲姑娘还是个黄花闺女,儿子国文是续弦,就不好意思开口,迟迟没向赵忠信提及这事。今天听赵忠信说到梁老板给儿子提亲之事,牟君义的妻子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礼仪,直接就把话说出来了。
“可是,”牟君义欲言又止说,“这样做合适吗?”
赵忠信听到牟君义妻子杨氏提及此事,虽然没见过牟君义的儿子牟国文,但以他对牟君义的了解,相信牟国文一定错不了。见牟君义欲言又止,以为牟君义不愿意,说:“君义兄不愿意吗?”
牟君义不得已把牟国文的情况作了介绍。
赵忠信一听就明白了,心中暗自高兴,但确实又顾忌到牟国文年长银莲十多岁,且是续弦,不知女儿是否悦意。赵忠信虽然也是做生意的,但终究还是一个读书人,自己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多少有些厌倦了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虽然说自己是希望女儿能在生意场上帮自己一把,无奈女儿不喜欢生意。若是银莲能嫁给一个读书人,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赵忠信说:“君义兄,公子是个读书人,说不定来年科考中了举,抑或进士及第,我赵某那就高攀了。”
牟君义哈哈一笑:“忠信兄说笑了。”
赵忠信说:“回头我跟莲儿说说,看她意下如何。”
“好,好。”牟君义妻子见赵忠信面露喜色,说,“国文那里他听我的,明日我便托人来提亲。”
赵忠信回到客栈和女儿说了此事,银莲听说牟国文是个读书人,当下便应允了此事。
因赵忠信办好了货就要赶回江西,两家人就近择了一个日子在鸿宾楼订了几桌酒席,请了牟家族人,举行了订亲仪式。
梁老板和他的儿子梁进宝还在等待赵忠信的消息,咋一下听说赵忠信的女儿和牟君义的儿子牟国文订亲了,梁进宝顿时怒火中烧,虽然梁老板劝儿子说,人家不愿意就不勉强,还说了些男儿有志何患无妻之类的,可梁进宝就听不进去,拍桌子打掌吼叫:“我就要银莲,就要银莲!”
可一切都晚了。
8
这川芎的行情真如牟君义所料,隔年一个跟斗,去年价格还在天上,今年又跌到地板上,还把地板跌穿了,砸了一个大坑。去年川芎价格一路高歌猛进,使得好些药农忘记了前几年的惨痛教训,又一窝蜂地栽种川芎,就连邻近太平的安龙、柳街、顺江、八角等乡的农民也大种川芎,仅石羊一乡就种了上千亩。一般药材市场价格三两年一个涨落是正常的,没想到这川芎价格一年一个涨落,弄得许多药农叫苦不迭。老话说“谷贱伤农”,这川芎价格“贱”一样的伤农。
牟君义不愧是川芎市场上的高手,对市场行情洞若观火,预测精准,他料定在川芎价格攀上高峰时,来年必定下跌。今年市场行情果然一路下跌,但连他也没有想到会跌得如此之惨。许多药材商看到去年行情,早早地就在在川芎种植户那里签下合约,交了定金,如赵忠信。谁也没有想到今年会是这样。
今年川芎收获季到了,赵忠信迟迟没来,连一向“皇帝女儿不愁嫁”的菊花 心种植大户徐二爷也有些沉不住气,几次派家里人到牟家院子向牟君义打探赵忠信来没来。眼看川芎价格一路走低,徐老汉又不敢轻易出手,毕竟是人家赵老板交了定金的。
牟君义也不知赵忠信为何迟迟不来。
赵忠信来的时候,灌州河西的川芎收购已到尾声了。
赵忠信和牟君义一道来到徐二爷家。徐二爷见赵老板终于来了,一声阿弥陀佛,把赵老板领到厢房,指着码得整整齐齐的30担川芎说:“赵老板,这是你订的货,你再不来,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川西坝子雨水多,潮湿,再不收进库房,就要受潮发霉了。”
赵忠信自然是千恩万谢,当即拿出银票要付货款。徐二爷说:“今年川芎大跌价,虽然你去年是签了合约的,要是按这个价格,你肯定亏惨。你去年订的价格,我给你减二成,但愿你能保本。”
牟君义也说:“如此甚好,忠信兄今年能保本也就算烧高香了。”
赵忠信一听,眼眶都有些湿润了,说:“灌州人真好,我做了几十年生意,像你们这样厚道、仁义、诚信,我真的是少见。”赵忠信把银票塞到徐老汉手中,“我去年得益于你和牟先生的帮助,赚了一大笔钱,今年就算是亏了也要认这个合约。做生意嘛,哪有只赚不赔的呢。现在的生意场上,坑蒙诈骗的太多了,诚信比金钱更重要啊”
牟君义说:“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会让老实人吃亏,忠信兄竟然跟我一样,别人说我看人跟做生意一样看得准,看来我没看错人。忠信兄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对对对,”徐二爷说,“如牟先生所说,我徐老汉也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样吧,现在的川芎市场行情跌得这么凶,我如果按合约价格收你的钱,良心上也过不去啊,我让二成的价格,虽然可能于事无补,但多少可以减轻一点你的损失。”
赵忠信还要推辞,牟君义说:“莫推了,就这样办。”
当晚,牟君义为赵忠信接风洗尘。
席间,牟君义妻子没见银莲身影,便问赵忠信:“我那未过门的儿媳妇咋个 没来啊?”
赵忠信说:“按我们江西的规矩,姑娘订了亲,到结婚之前就不能和未婚夫见面,更不能到未婚夫家去。不知灌州可有这个规矩?”
“有啊,”牟君义说,“不仅灌州,整个川西坝子也是这样的。”回头看了杨氏一眼,“她呀,你们父女俩一走,她就像丢了魂似,天天念。要不,这次咱们就把国文和银莲的婚期定了如何?”
赵忠信欣然同意。
二人喝得二麻二麻的时候,赵忠信悄悄对牟君义说:“君义兄,我有一事相求,此事只可你知,嫂子和国文贤侄也不可告诉。”
牟君义正喝到兴头上,见赵忠信挺神密的样子,就说:“好大的事嘛,未必在太平场还有搁不平的事?”
赵忠信压低声音说:“我正在编一本《文事录》书稿,准备明年刊印。读书人嘛,总想给后世留点什么,这钱财固然重要,但比起文字传世,教化后人,钱财又算得了什么。”
牟君义一听,说:“好,好,我早看出忠信兄不是一般的商人,读书著述,文章传世,了不起嘛。此事交给我,我帮你刊印就是。”
“万万不可!”赵忠信说,“君义兄,此事就你知道,切记不可告诉别人。临江那边我有点急事要回去处理,我想趁着今年川芎价格低,请君义兄再帮我收购一批川芎。”赵忠信边说边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给牟君义。“这次回去,说不定要耽搁些时日,这批川芎生意还得劳烦君义兄替我打理一下,赚了,亏了,一切全凭君义兄处置。”说罢赵忠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忠信拉过牟君义的手按住手背拍了拍说:“银莲和国文的事就拜托君义兄和嫂子了。”
“忠信兄何出言?”牟君义隐隐约约觉得赵忠信话中有未尽之意,并且此番来灌州,总有点与往年不一样的地方,可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喝酒,喝酒。”赵忠信又连干了几杯,很快就醉了。
第二天一早,赵忠信便匆匆离去。
牟君义觉得赵忠信这次到灌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把这么大的生意交给自己处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将此事说与老父亲听。牟父也觉得有些蹊跷,只叫牟君义认真帮赵忠信打点生意。牟维正还特别叮嘱牟君义:“人亲财不亲,钱财要分清。咱牟家做生意从来一是一,二是二,清清白白。”
牟君义说:“知道,亲兄弟还明算帐嘛。”
牟父说:“知道就好,既然答应人家了,就要尽心去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
牟君义一人打理两份生意,实在是忙不过来,本想让在成都读书的儿子牟国文回来帮衬,可儿子说,明年正值“秋闱”,还要最后拼一次,明年如果再考不中,就回来帮父亲做生意。牟君义想想也对,儿子既然有心科考,就让他去努力吧。
牟君义的妻子杨氏见牟君义一人打理两份生意,忙得来脚不沾地,就对牟君义说:“娘家兄弟最近一直闲着,要不请他来帮帮你。”
牟君义一听,就知道妻子说的娘家兄弟肯定是小舅哥杨富贵。这杨富贵人还是满精灵的,干过木匠,学过裁缝,做过生意,就是不踏实,一件事做不了多长时间就没兴趣了,整天想着快发财,发大财。把自己的生意交给杨富贵做,牟君义不放心,老父亲牟维正也不会同意。把赵忠信的生意交给他做,牟君义更不放心。牟君义对妻子说:“富贵这个人你还不了解,能把生意交给他做,让他当掌柜?”
杨氏说:“一笔也写不出两杨字,好歹也是自家兄弟,你要不放心,你动口,他动手,钱帐你先管着,还怕他跑了不成。自家兄弟,说啥也比下面的伙计强吧。”
牟君义想了想,也是,这小舅哥人还是挺精灵的,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帮着料理赵忠信的生意,钱帐自己先管着就行。
9
赵忠信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来过灌州。
赵忠信走后,牟君义立马吩咐杨富贵将赵忠信在徐二爷那里买的川芎全部运回,因为行情不好,他知道一时半会川芎价格起来不了,如果这时出货,那就亏定了。他让杨富贵用油布将这些川芎密封放进库房,下面垫上木炭进行防潮处理。凭经验,他知道这批菊花心川芎价格早迟是会涨起来的,只是看你商家有没有钱囤货,有没有耐心等待。
半年多时间过去了,赵忠信父女俩还没来,牟君义心中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丝不安。
川芎价格慢慢起来了,虽然还在低位,牟君义还是找了几家外埠药材商果断将赵忠信的货全部出尽。因为是菊花心川芎,虽无大赚,却有微利。牟君义派杨富贵到灌州河西的太平、石羊 、柳街、安龙、青龙、徐渡、八角、顺江等乡场去暗暗调查了解农户川芎栽种情况,杨富贵回来告诉他,川芎种植户因今年川芎价格低迷,大多没甚赚头,许多还亏了本,所以今年川芎种植户大量减少,至少减少五成以上。灌州农户种植川芎,因为消息闭塞,大都是追涨杀跌,行情好了就大种,行情跌下去了就少种甚至不种,这种追涨杀跌,结果就造成川芎价格有规律地起伏波动。牟君义一听,心就有底了。有胆子并识破规律的药商只要敢追跌杀涨,十之七八要大赚,道理都懂,但真正面临市场价格雪崩时,有几个敢杀进去呢?在灌州,如牟君义者,少矣。
牟君义估摸着明年川芎价格一定会涨,就把赵忠信的川芎尽数出货,收到货款后,趁川芎价格还在低位,到河西各乡川芎种植户定了明年的货。徐二爷的菊花心川芎,因为价格比一般川芎高,好多药材商都在观望,都想压压徐二爷的价。徐二爷着急得很,找到牟君义,想请牟君义帮忙。因为有赵忠信的货款,牟君义索性就按市价把徐二爷的货全包了。牟君义心里清楚,这样孤注一掷的做法是有点冒险,稳健的商人是不会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的,但他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
梁老板听说牟君义大手笔订购明年的川芎,其资金数额之大,让熟悉药材市场的梁老板也大吃一惊:咦,这牟君义哪来这么多的钱啊!当他打听到牟君义还在钱庄贷了款,以市价把徐二爷的川芎全包了,心想,牟君义这胆子也太大了,要是明年川芎价格上不去,这牟君义不就死定了。想到这儿,梁老板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起来。
那段时间梁老板天天赶场坐茶馆,一三五赶太平场,二四六赶中兴场,三六九赶石羊场,有几天还跑灌州城东门灵泉茶馆去吃茶。不久,灌州河西药材市场上就传开了:牟君义想垄断灌州河西的川芎生意,正在大量囤货,他想抬高明年的川芎价格,大家谨防上当哦。特别是那些还在观望的药材商一听说牟君义把徐二爷的菊花心川芎全部包了,心中的不平变成一股股怨气在茶馆中蔓延开来。
灌州几家大的药材商听闻后,开始还不大相信,都说牟君义做生意一向很讲义气,口碑很好,不会不顾及大家的利益的。再说,你牟君义有多少资本,大家心还是晓得个八九不离十,就算你到银号钱庄贷点款,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胃口嘛。但无奈灌州川芎市场到处都在传说,不由你不信了。
梁正修把灌州河西几个大的药材撺掇在一起商量,梁老板对药材商们说,这牟君义这么多年装仁义君子,这下露出凶相了,咱们不能让牟君义这家伙牵着鼻子走,一定要反制。商量的结果就是集体甩货,把川芎价格压下去,逼牟君义出货,到时大家再杀价接盘。
今年灌州河西的川芎很大一部分都掌握在牟君义手中,果真如此,这牟君义不跳楼也得脱掉三层皮。
梁老板一点也没念着牟君义在他川芎滞销时帮他介绍生意的好处,反而因儿子梁进宝没能订到亲而心生怨气,到处给牟君义下滥药。果然,这川芎价格在低价位缓慢徘徊一段时间后,又有些下滑下了。直到春节过了,川芎行情还在低位徘徊。就连一向对行情摸得较准的牟君义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了,心中不免有些着急,若是这一季失手,自己受损倒在其次,赵忠信押的可是他的全部家当啊。
三月的川西坝子一遍春意盎然,绿油油的是川芎和麦苗,黄灿灿的是油菜花,还有紫色白色的碗豆花和葫豆花点缀其间,真正展现了“天孙纵有闲针线,难绣西川百里图”美景。
牟君义穿行在春天的田野里,望着田垅中茂盛生长的川芎苗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天牟君义正在马祖寺的一块川芎地田坎边转悠,一边观看川芎长势,一边思考对策。他甚至有些懊悔不听老父亲的劝,这赌注下得太大了。正在埋头走路时,竟然和梁老板不期而遇。
“牟老板近来可好。”梁老板假装热情地招呼牟君义,“在视察你的川芎啊,今年川芎长势可好?”“还好。”牟君义应付一句,正想转身离去,这梁老板却拦住牟君义。“牟老板如今成了咱灌州的川芎大王了,我梁家仓房还有点货,索性一起转给你算了。哈哈哈。”
牟君义说:“谁不知道你梁老板正在联手甩货压价,这样做对大家有啥子好处呢?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便宜了外埠商家。”
“外埠商家 ?”梁老板冷笑一声,“如今这行情,他们怕跳楼,躲还来不及呢。”
牟君义说:“还未到收购季节,这话怕是说早了点。”
“哈哈!”当月老板皮笑肉不笑说,“好啊,牟老板,到时你的川芎卖不出去,没地方堆了,我那梁家仓房可是空的哈,租金五折。”语气中显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年川芎收获季节一到,大批外省药材商涌进灌州,几乎是见货就收,几天时间,一直在低位徘徊的川芎价格翻着跟斗往上涨。那些前段时间早已把存货甩干净的药材商一下就慌了手足,扑爬跟斗地到处抢货。梁老板望着空空如一的仓房捶胸顿脚地大骂:“龟儿子老天爷的眼睛长到屁眼里头去了,咋个要向到牟君义嘛?”边骂边也跟着到处去抢购川芎。这下灌州河西的川芎市场可热闹了,只见买家,不见卖家,偌大的太平场药材市场,除了少数农民用背兜背点丁丁块块孬货来换点油盐钱,市场上根本就看不到川芎了。川芎是一天一个价。
那年,灌州的茶坊酒馆最热闹的话题就是疯狂的川芎。
那年,牟君义成了灌州手握川芎资源最多的药材商。
牟君义审时度势,在川芎最疯狂的时候,令杨富贵把手中的货全部卖出。
杨富贵看着川芎价格天天涨,很舍不得,说:“姐夫哥,这价格都还在涨,现在卖了好可惜哦。”
牟老板说:“咱灌州河西有句俗话,叫泡土不可深挖,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杨富贵问:“啥意思嘛?”
牟君义说:“意思是人不可太贪。你要记住,一个贪字害终生啊。”
这一年,不光牟君义赚了个盆满钵满,还把赵忠信的钱也翻了几番。
10
自打牟君义的儿子牟国文和赵忠信的女儿银莲订了新,牟妻杨氏便整天念叨着这件事,原盼着赵忠信回临江后很快就送银莲来灌州成亲,没想到这赵忠信父女俩一去没了音讯,叫人好不心焦。牟君义嘴上说不着急,其实心中比谁都着急,杨氏更是整天在神龛前烧香祈愿,还时不时到太平场钟鼓楼旁边的关帝庙去烧香,请关帝圣君保佑赵忠信父女平安。
牟君义的儿子牟国文再次参加乡试不中,便绝意仕途,回到灌州跟随父亲牟君义做生意。对于父母给他安排的和银莲的婚事,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原想回家成亲之后便一心接过父亲的生意,专专心心地操持家业,没想到银莲父女一去不复返,心中也是老大的不安。
这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灌州二王庙举办一年一度的二王庙庙会。
牟妻杨氏硬拉着牟君义父子二人一起去二王庙烧香拜佛,为赵忠信父女祈求平安。
二千多年前,秦蜀郡守李冰父子率众凿离堆辟内江,修建了都江堰,使川西坝子成为天府之国的粮仓。老百姓为感恩李冰父子,在都江堰旁修建了李公祠,以祭祀李冰父子。宋以后,李冰父子二人先后被敕封为王,清时雍正赐李冰为“敷泽兴济通佑王”,李二郎为“承绩广惠显英王”,李公祠于是改名为二王庙。农历六月二十四,相传是李冰的生日,每年的这天都要在都江堰二王庙要举行盛大庙会,以纪念李冰生日。
每年的这一天,川西坝子的香客们一早就从四面八方向二王庙聚拢,在廟貌巍峨的大殿前虔诚地三跪九叩,为李冰神案添灯加油。来参加庙会的多为乡下中老年信众,近至灌州河东、河西,远至三州九县。不为别的,只为感谢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泽被川西,造万世之福,祈求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李冰因水利之功封王,被川人尊为川主,四川老百姓有三灾两难,都愿意到二王庙或川主庙求李冰保佑,听说非常灵验。
这天牟君义陪同妻子杨氏和儿子牟国文一同朝庙会,烧了香,磕了头,上了灯油,站在二王庙大殿李冰神像前深思半晌,杨氏问他:“你今天怎么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是有啥子事哦?”
牟君义说:“忠信兄一去不回,我总感觉好像要出啥子事。”
“呸呸呸!”杨氏朝牟君义连呸几声说,“别乌鸦嘴。我刚才为他们烧了高香,川主会保佑他们的。”
牟君义说:“但愿他父女二人平安无事。”
杨氏说:“我再去抽一签看看。”说罢又去大殿旁边的测字算卦摊上去抽了一签。牟君义一看,下下签,脸色顿时卡白,说:“真要出事啊!”
杨氏“卟通”一声就在大殿外人群中跪下磕头,头碰得血流。
牟国文见父母惊惶不安的样子,说:“爸,妈,要不我们去临江看看?”
牟君义和杨氏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一家人在惴惴不安中回到了家。
这天晚上,牟君义把牟国文和杨富贵叫到房中,搬出这两年的帐本说:“从今天开始,把赵老板的帐本全部销毁,并入牟家帐本中,不留任何痕迹。”
牟国文一听懵了,说:“老爸,爷爷不是说赵叔叔的帐要单独做,一是一,二是二嘛。现在怎么要销毁赵叔叔的帐本呢?”
牟君义说:“只要咱心中有这本帐就行了。”
杨富贵悄悄在牟国文耳边说:“你爸是不是想这个?”杨富贵张嘴做了一个吞的动作。
牟国文生气地说:“舅舅咋这么说呢,我爸是这样的人吗?”
杨富贵做了个怪样说:“你老爸精着呢。这年头,钱才是最亲的啊。”
“莫乱说哈!”牟国文气得就要跟杨富贵急。
牟君义一拍帐本说:“吵啥子吵,赶快做活。从今以后,不准再提牟君义的生意,对外只说是我们牟家的生意。”
“为啥子呢?”杨富贵以为牟君义不要他管赵忠信的生意了,心中有点不高兴。
“甭问为啥子,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二人见牟君义铁青着脸,也不敢再问了,只得按照牟君义的要求赶着做帐。
11
六月的天,说变脸就变脸,白天还是好好的天气,晚上几声雷响后,天哗哗地下起了大雨。牟君义正四处查看有没有漏雨的地方,猛听到堂屋中“劈啪”一声响,屋顶上一条椽子断裂,雨水和着瓦片一起往下掉。牟君义忙将神龛上的祖宗牌位挪到安全的地方,叫杨氏拿木盆来接雨水。
杨氏一边拿木盆接雨水一边抱怨:“快一百年的老房子了,早就说修,修修修,修到今天还是没修。这房子再不修,早晚得把我打死。”
牟君义陪送笑脸说:“夫人,修,一定修。”
一夜大雨,牟君义一宿无眠。
家中的老宅也确实该修了。第二天牟君义就上灌州城找绰号“杨掌墨师”大木匠商量修房子的事。下午回到石羊场,在上场口的一个巷口突然看见几个小孩在打架,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制止,正待要喝斥,只见一个浑身是泥土的小孩冲着他叫了一声幺爷爷。牟君义仔细看了看这小孩,八九岁的样子,面熟,却又叫不出名字。就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爸是谁啊?”小孩说:“我叫牟新平,我爸叫牟国林。”牟君义哦了一声,说:“你是牟老二家的。为什么不去读书,却在这儿和人打架?”
小孩低着头说:“我爸病了,我没读书。”
牟氏族人两三百号人,小孩子多,牟君义自然认不完。牟君义是幺房,在族人中算辈份高的了。牟国新是隔房侄子,这牟老二家的小孩不读书,跑到街上打架,作为老辈子,牟君义觉得怎么说也得关心一下。牟君义想着想着就拉着牟新平走到他家。牟国新正病着躺在床上,牟国新老婆背上背着一个,还有三个正在灶房打闹。牟国新见幺爸来了,忙起身招呼。
牟君义说:“今天我在街上看见你家牟新平和别人打架。怎么没送他去上学啊?”
牟国新说:“幺爸啊,哪里去读嘛?太平场又没得学堂,私塾又那么贵,咋个读得起?”
牟君义心里咯吨一下,抬头扫了一眼牟国新的房子,虽然说不上是家徒四壁,却看得出是并不富裕,再看看这大大小小几个娃娃,就算有碗饭吃,真要说供几个娃娃读书,难啊。
牟君义给牟国新家留下点钱,说:“安心养病,我会送孩子读书的。”
牟君义回家给杨氏摆起今天的事,说:“这娃娃不读书,将来怎么会有出息呢。”
杨氏说:“你扳着指头算算,这牟家大院几十个小娃娃,有几个在上学?这太平场有好多小娃娃。又有几个在上学?你管得过来吗?”
“是啊,”牟君义摇摇头,像在对杨氏说,又像在自言自语,“小娃娃不读书,整天东荡西游,打架斗殴,这社会风气怎么会好啊。”停一会牟君义对妻子说,“药王山的高城南,就是在海南崖州做官的高先生,你认识的。最近高先生正在联络太平的乡坤,准备筹资兴建一个青城书院,专门招收贫穷人家的子弟入学,不收学费。有几个绅粮都捐了钱。”
杨氏一听,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说:“你也要捐?”
牟君义点点头。
杨氏说:“娃娃要读书,捐点钱我当然没意见,可这房子也得修啊。我还等着新房子娶媳妇呢。”
牟君义见妻子同意捐钱修学堂,非常高兴,以平常难得见的亲昵动作在杨氏的脸上拎了一下说:“放心吧,保证你有新房子娶媳妇。”
12
高城南回乡丁忧期间,一直想为家乡筹建一所学堂,专为贫寒子弟解决读书问题,为此,高先生一直在四处奔波筹款。不料事情还未有结果,就接到朝廷催他到海南崖州上任的公文。高城南回乡之时已染病在身,据说是在崖州时为瘴气所至,幸得牟君义父亲牟维正一副接一副的汤药调理,眼见病情日渐好转,还未痊愈,但朝廷公文催得紧,高先生只好抱病赴任。行前到同心堂向牟君义父子辞行,牟维正特地用菊花心川芎给他配10副药,又开了两张处方,叮嘱高城南用心调治。高城南到了海南,病情稳了一段时间,实在抗不过崖州的瘴气,病情加重,只得一再向朝廷上书,请求病退。最后获准告病回乡。
这天牟君义正在家中和妻子杨氏、儿子国文、妻兄杨富贵商量翻修老宅之事,接到高先生口信,要他到药王山高城南家中商量事情。高先生刚告病还乡,就约自己上他家中商量事,估摸着一定是关于办学堂的事。
到了高城南先生家中,已经早有十来个人在堂屋坐着,都是太平场的乡绅,高先生躺坐在一把圈椅上,看样子状态不太好。打过招呼后,高先生便开门见山说:“今天把各位请到寒舍,主要就是想和大家商量一下在我们太平场举办一所学堂的事。此前也分别和各位吹过此事,大家也是赞成的。”
众人都说,好事,赞成,赞成。
高城南说:“高某前几年回乡丁忧,曾议及此事,承蒙各位关爱,已得承诺捐资若干,后因赴海南,将此事搁下了。现高某告病回乡,沉疴在身,此事不能再拖了。今天请各位来,一是想将认捐钱款落实,二是选定学堂校址,三是给学堂起个名字。”高城南从躺着的圈椅上坐直身子,环视了大家一眼,大声说:“太平场这所学堂办不好,我死不暝目啊。”说完便大口地喘着气。
众乡绅皆为之动容,七嘴八舌地报上认捐数,牟君义也认捐了一笔不小的钱粮。
修建学堂,从土地到校舍,到维持运转费用,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各乡绅认捐积极,但所凑数目离目标还有很大的差距。
高城南说:“我家有山地数亩,一并捐出,所欠之数,我们再想办法吧。”
众人点头称是。
接下来就是给学堂取个名。有的说太平场能有今天繁荣,当然是得都江堰之利,取都江书院。有的说学堂既然是太平所建,就取太平书院。高城南问牟君义:“君义兄可有高见?”
“高见说不上,各位取的名称都很好,我想取个校名叫青城书院。”牟君义站起来拱手揖礼说,“灌州河西是古青城县,太平场又处青城山下,青城山为道教发祥地,天师道祖庭,山中多名流隐士,前有范长生在山中讲经布道,后有杜光庭在山中著书立说,还有一瓢诗人唐求隐居山中七诏不起,张俞在后山白云溪以一首《蚕妇》诗名动诗坛,这药王庙中供奉的药王孙思邈,当年也在青城山的玉清宫完成了他的鸿篇巨著《千金翼方》。青城二字担得起这学堂名字。大家觉得取名青城书院如何?”
好啊。众人听牟君义一说,都觉得好。青城书院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青城书院的校址先在什么地方呢,一时又把大家难住了。大家都说,既然是倾注了大家的心血,寄托了整个太平人的希望,要建,当然要选一个好地方,位置要居中,地要方正,环境要好。高城南说:“药王山上我这块老屋基地,我愿意把它捐出来,可这地方在山上,离太平场远了点,娃娃们读书爬坡上坎也不方便,能置换一下最好。”
众人见高城南连老宅子都要捐出来,都说不可以。高城南说:“大家看看还有什么好的地方,我们再想想办法。”
牟君义突然想到周家大林盘,便脱口而出:“周家大林盘!”牟君义望着躺在圈椅上的高城南,知道是下决心的时候了,说:“城南先生 为咱们太平建学堂可谓是殚精竭虑,回乡后仍抱病为此事奔波,实在是令我感动。前几年城南先生跟我商议此事,我是一百个赞成。高某这几年承蒙太平父老乡亲厚爱,做川芎生意赚了些银子。这赚钱就是为用钱,怎么用,用在什么地方,我今天想清楚了,办学堂!”牟君义起身拉住高城南的手说,“城南先生放心,这青城书院的地皮我来想办法。”
13
这天牟君义在忙完了手上事,便应老族长牟洪轩之请到牟家祠堂商量重修祠堂之事。虽然现已筹集的资金大部分都是牟君义捐的,但终因是资金不足,迟迟未动工。
牟家自“湖广填四川”移民到灌州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仅在太平场一支就有族人二三百人,牟家祠堂就建在牟家院子的中心地带,是牟家人供奉祭祀祖先,举行族人议事和举办红白喜事的地方。祠堂的正厅神龛上立着“泸江堂上牟氏门中历代高曾远祖之神位”,供奉着牟家入川第一代高祖,以下按辈份依次供奉着牟君义这一支牟姓先辈牌位。祠堂因为修建的年份有些久远了,房屋多有破损,年年都要进行维修,祠堂的院坝也比较窄小,早先族人较少时,举办红白之事还凑合,如今族人增加了,祠堂就显得十分窄逼。族中早就讨论过多次,想重修牟家祠堂,只是有两个问题一直没能解决。一个修建祠堂的地皮,如果在原祠堂的地基上修,地方窄小,四周全是牟姓族人大大小小的宅院包围着,扩展不开。如果另外择地修建,必然增加经费,而筹措的资金还远远不够。
牟君义到了牟家祠堂,老族长早已在议事房中等他了。
老族长说:“君义啊,这修祠堂的事,前前后后说了好多年,一直没修成。我知道你家老宅也是很破旧了,早就该修了,所以一直没敢跟你再开口。”
牟君义说:“老族长不要客气,我说过,这牟家祠堂修建,我是责无旁贷。”
老族长起身往门外看了看,关上房门说:“君义啊,一笔写不出两个牟字,咱关上门是一家人,你给我说实话,临江的赵老板是不是出事了?”
牟君义见族长一下把话题扯到赵忠信身上,心不由得一紧,心想,族长该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牟君义摇摇头说:“几年没有赵老板的消息了,老族长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老族长压低声音说:“听说江西临江那边出大事了,赵老板会不会惹上麻烦?”
牟君义心中一惊,莫非忠信兄真有事了!
“不知道啊,”牟君义说,“赵老板走时啥都没说。”
老族长又问:“赵老板前几年和你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听说 你还帮他做过几笔川芎生意?”
“是的,”牟君义说,“不过赵老板已经几年没来过了。”
赵忠信几年没在灌州露面,太平场的药材市场上早就风传临江商人犯事了,还有的说临江商人死了,总之是临江商人失踪了,回不来了。如果真是如传言所说赵忠信死了,那这笔钱就?
老族长说:“君义啊,这牟家祠堂说修也说了几年,到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前几天下雨,厢房也淋垮了一间,再不修,正房也要垮了。我的意思是找你商量 一下,如果有多余的闲钱,可否先借出来用用?”
听话听音,牟君义从老族长的话中似乎感觉到有些弦外之音。
牟君义说:“老族长啊,我说过的,修祠堂的事我牟君义责无旁贷,此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老族长知道牟君义的个性,知道再说也没用,也就没再说借钱的事了。临走时老族长说:“君义啊,临江那边有没有事不知道,有些事无风不起浪,找个空还是到临江去看看,赵老板如果真是犯事了,你不要惹火上身,让牟家受到牵连哦!”
老族长一句话突然点醒了牟君义,联想到赵忠信临走时的反常举动,让牟君义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上。
14
太平场上场口有个周家大林盘,最近有点不太平。
这周家大林盘的的主人自然姓周,名叫周汉生,原先也是个粮户人家。他家的这个大林盘之所以称为大林盘,林盘占地十多亩,林盘中有楠木、柏树、青杠、枇杷、核桃、银杏等树木,还有慈竹、荆竹、斑竹等竹林;有些楠木树和柏树已超过百年。林盘中还有花圃和苗圃,四季花香鸟语,俨然是一座花园;林盘中有水渠穿林而过,林盘旁边是一个大水塘,周家院子老宅就在水塘旁边,环境十分幽静。水塘的另一边是牟家几房人的几个院子,紧挨周家大林盘的院子主人叫牟国新,说起来是还是牟君义的隔房侄辈,牟国新该叫牟君义叔叔。牟国新的院子屋前屋后也栽种了不少竹木,但比起周家大林盘来就寒碜多了。
牟国新从他祖上就一直觊觎着周家大林盘,可一直无从得手。
这周汉生和牟国新两家虽然是邻居,却忘了那句“远亲不如近邻”的老话,两家常常为林盘边界小事闹纠纷,不是周家林盘中的竹子蹿到牟国新家地盘长出了竹笋,就是牟国新家的树枝伸到了周家的地盘上遮了阳光,两家互不相让,结怨太久,矛盾太深,经常为一点小事吵嘴打架。据说两家的祖上早在一百多年的“湖广填四川”移民时就生嫌隙了。清初,因为清军入川剿张显忠,长年战乱致四川人口锐减,清初政府统计人口,灌州才二千多户,人口不足万数。清政府推行向四川移民的政策,据说最早拿到麻城孝感移民条子的移民,到四川就可以插杆占地,三年不交田税。周汉生和牟国新两家的祖上都看上周家林盘这块地皮,当然 ,那时还不叫周家林盘。周家手快,抢先在这块地皮上盖了房子,栽了树子和竹子,牟国新祖上慢了半拍,只占得水塘旁边一块屋基地。从此两家常为林盘边界闹矛盾。两家吵吵闹地过了一百多年。最近十多年,周家有点走背运,先是周汉生的老爷子抽上了鸦片,把周汉生这一房的田产几乎败光了。周汉生的儿子又惹上了官司,不得已只得把周家林盘抵出去,由太平场的徐舵爷作保,借了梁家仓房的梁老板1000两银子。借款字据上这样写着:借款期限一年,月息三分,一年期到,周汉生连本带息归还,若到期未能归还,周家林盘归梁老板处置。
结果是周汉生到期没能归还借款,梁老板就把周家大林盘卖给了牟国新。牟国新如愿以偿,对外就宣称周家大林盘现在是牟家大林盘,可人们还是习惯称这里是周家大林盘。
周汉生自然是耿耿于怀,放话说,周家的祖业,卖给谁都是卖,就是不卖给牟国新。周汉生做梦都想着要把周家大林盘买回来。
这几年太平场的川芎生意火爆,周汉生的川芎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赚了点钱。有了钱,周汉生就想把周家大林盘赎回来。可梁老板已经把林盘卖给牟国新了,牟国新又死活不肯转让给周汉生,吃进嘴的肥肉岂肯轻易吐出来。
双方越闹越凶,最后不得已把太平场德高望重的乡贤高老太爷和街上有头有脸的几位大爷约起,到天成茶铺子吃讲茶,请高老太爷裁决。听说这次在天成茶铺吃讲茶要调解周家大林盘的纠纷,牟君义主动给高老太爷提出要参加。牟君义虽然是牟国新的隔房叔辈,因为为人仁义、诚信,处事公平、正直,在太平场颇有声望,他提出要参加,高老太爷欣然同意。
吃讲茶是清时灌州河西调解处理民间民事纠纷的一种民间习俗。一般都是矛盾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时,双方又不愿意上衙门打官司,就商定请当地有威望、有权势的的头面人物到茶馆吃讲茶。吃讲茶时,矛盾双方各自陈述纠纷的原委,摆经过,讲道理,然后由双方认可的某大人物居间调停,如果调停好了,双方握手言欢;如调解不了,就裁决,输理的一方给付茶钱,并按裁决的要求道歉、赔付或请客。一般情况下,裁决后吃讲茶的双方即使心头有不服的地方也会服从,因为请来断公道的人一般都是有钱有势力有威望,在地方上“嗨得干”的人物,当事人不敢不给面子。
今天周牟两家请到天成茶铺子吃讲茶的调停人是太平场德高望重的高老太爷。高老太爷年近九旬,和高成南是本家,本人也是秀才出生,也曾在南充任过督学,退休回到太平,修桥补路,为太平做过不少好事,德高望重,被推为乡贤。今天由他来居间调停,当然是最合适的。
幺师把茶水掺好,周汉生便首先说话了,他要买回周家大林盘的理由有三:一是周家大林盘姓周,周家祖坟就在林盘中;二是周家大林盘当初是抵押给梁老板的,并非卖断;三是赎回林盘给付的价钱除了本金,利息照算,不少一分。
“高老太爷,各位老少爷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啊。”周汉生双手作揖给大伙行了一个大礼。
茶铺子内顿时议论纷纷,都觉得周汉生说得有道理。有同情者甚至说,是嘛,卖林盘咋个能把祖宗都卖了呢。
高老太爷点点头,理了理山羊胡子说:“周家大林盘最早是抵给梁老板的,还是请梁老板说说经过吧。”
梁正修拿眼睛扫了一下周汉生说:“白纸黑字的字据在那儿摆着的,周汉生到期没归还借款,这林盘就归我处置了。我卖给牟国新,合理合法,有啥子错呢?”
也有人点头称是,梁老板按规矩办事 没错啊。
该牟国新说话了。牟国新说:“我从梁老板那儿买的林盘,有字据,有地契,有税票,价格公平合理,我又哪点错了呢?周家要买,也要看别个愿不愿意卖嘛。”牟国新将带来的契约文书往高老太爷和各位大爷面前一亮,又说,“清平世界,总不能强买强卖嘛。高老太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也有人不住的点头,认为牟国新说得有道理。
一时间大家都把目光聚到高老太爷身上,看高老太爷如何表态。
高老太爷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往水烟袋上装上烟丝,点燃,咕噜咕噜地扯了几口,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好整啊。”
高老太爷说的是实话,在太平场,牟、周、梁、徐、高,都是大家族,得罪哪家都不好。特别是牟家,不光有钱,族中还有人在省城当官,更不好得罪。
高老太爷不表态,周牟两家的人便在茶铺子里吵开了。
高老太爷见状,把水烟袋往茶桌子上重重地一拍:“吵啥子吵!”随即用眼睛盯着牟君义看,说:“君义贤侄,你看呢?”
牟君义虽然是生意人,但为人正直,在太平场是有口皆碑的,就连和牟国新矛盾很深的周汉生也很佩服,因为周家林盘在和牟国新闹“边境”纠纷的时候,牟君义从来就没有偏袒过牟家。
牟君义知道,梁老板卖林盘没错,牟国新买林盘也没错,可周家祖坟和老宅子都在林盘中,乡风民俗是非常看重祖宗坟茔的,无论怎样断,都难。他更没想到高老太爷会把这个难题抛给自己。当然,牟君义知道,高老太爷在这个时候把题目抛给自己,一定是因为自己主动要求参加吃讲茶。
牟君义把高老太爷和几位老者叫到一边商量一阵,茶馆中的看客只见高老太爷不住地点头,知道马上就结果了。重新落座,高老太爷端起水烟袋扫视了茶馆里的众人,说:“现在请牟先生宣布调停意见。”
牟君义站起来先向茶馆中的人掬了一躬说:“承蒙高老太爷看得起牟某,将周牟两家的纠纷的调停结果交由我来宣布。宣布结果之前我先说两句,周家把林盘抵给梁老板,逾期未能赎回,林盘就归梁老板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合法。梁老板把林盘卖给牟国新,买卖公平,也没错。”话还没说完,周家的人就开始叽叽咕咕在议论,茶铺子中也有人开始发杂音了。“安静,安静!”高老先生沙哑的声音有点压不住茶铺子中嘈杂的声音,站起来用拐杖一敲茶桌,“闹啥子嘛,听人家把话说完噻。”茶铺子顿时安静下来。牟君义接着说:“可是大家想想,周家的祖坟在周家大林盘中,其本意并不想出卖祖业,抵押祖业,只是一时窘迫,不能如期将林盘赎回。乡亲们,谁又没个作难的时候啊,咱们都是太平场的人,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还得讲点人情,讲点仁义吧。我们的调解意见是,我用我家的林盘和牟国新的周家大林盘互换,价格吗若按当时的抵押价确实亏了牟国新,就按按现时的市场价格计算,补差价。”
牟君义话还未说完,牟国新就跳了起来:“叔,这样子还有啥子意思呢,我爷爷手上就盘算着要买块林盘,终于买到了,现在又要我转让,我不干 !”
“国新啊,”牟君义用手示意牟国新坐下,“我知道你家早就想扩点林盘,我家林盘虽不及周家林盘大,但也差不到哪里去,和你家宅院也相连,正好。互换的价差我多给二成。”
“这!”牟国新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有想到牟君义会把牟家林盘低价转让给他。“叔,这林盘中还有你的祖坟啦。”
牟君义说:“我家祖宗不也是你家祖宗嘛,一笔还能写出两牟字?”
牟国新说:“叔,这样你家就没有林盘了。”
牟君义说:“房前有竹,房后有树,有没有林盘又有什么关系呢。”牟君义见牟国新还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就说,“你不就想扩大自己的林盘吗,我的林盘正好挨着你的林盘,我把我的林盘出让给你,你不就连成一块大林盘了吗?”
牟国新听到牟君义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就无话可说了。
牟君义转身对周汉生说:“汉生,太平场的人都知道你和国新两家积怨太深,你想买回周家大林盘我理解。真要牟国新将周家大林盘让你,牟国新面子上过不去,你也没有那么多钱买,所以我和高老太爷几位商量了一下,既要让你买回你家老屋和祖坟,又不让牟国新失了面子,就迂回了一下,将我家林盘和牟国新置换,我们是本家,咋个都好说。你家老林盘从牟国新那里转到我手上,你再买回去,大家都不失面子,如何?”
这边周汉生有点坐不住了,拉过牟君义和高老先生到旁边说:“君义兄,你这样做我咋对得你和你的祖上呢。说实话,其实我也不是要买回整个周家林盘,我只是想将有老屋和祖坟的这块买回来。说是要买回整个周家大林盘,是不服这口气。再说现在我也没有这个资金。”
牟君义说:“汉生,你觉得你要买回多少林盘,你说,都好商量。”
周汉生一听,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连连说:“这咋要得,这咋要得。”
他一把拉住牟君义的手说:“周家林盘大,我将有祖坟和老宅的那几亩林盘买回来,其余的都留给你。你如果觉得需要,可以用这块林盘去换回你家的林盘了。”
高老太爷哈哈一笑说:“如此甚好,甚好。君义贤侄的这一迂回,事情解决了大家又都不失面子,可谓是皆大欢喜了。”
牟君义说:“周家大林盘除去周家老屋那部分,大概还有近十亩地吧,我也不准备用它换回我家林盘了。”
众人一听,诧异了。
牟国新一听,本来平静下来的心突然又激动了:“叔,你原来是想买周家林盘自己修新宅子嗦?”
茶铺中的人都知道牟君义这几年做川芎生意发了,家中老宅子破漏不堪,早就听说他要修新宅子,一听牟国新说,顿时议论纷纷。高老先生在桌子上磕了磕水烟袋:“雅静,雅静,听君义把话说完嘛。”
牟君义转身对天成茶铺的人大声说:“各位乡邻,请家中有十六岁以下孩子的人举手。”
茶馆中看热闹的人许多都举起了手。
牟君义又说:“这些孩子中有在读书的请举手。”
茶铺中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一个举手。
牟君义说:“乡亲们啊,我们太平场这些年靠川芎和药材是发展了,你们看这街上,店铺一家挨一家,茶房酒馆商号药铺,样样不缺。大家想想看还缺啥子?”牟君义顿了顿又说,“缺学堂,缺学堂啊!”
高老先生吹着纸捻往水烟袋上点火,深吸一口说:“说得对,咱太平场啥都不缺,就缺一个学堂。”
牟君义说:“娃娃们没得书读啊!灌州城里有岷江书院,那是官府办的,可隔着一条岷江,娃娃们读书只能住校或在城里租房,有几户人家的娃娃读得起这个书?大家只能望江兴叹。读私塾,你们有几个读得起呢?高城南先生要在太平场兴办青城书院的事你们听说了吧?城南先生联络了咱们太平的各位乡绅,筹集资金修青城书院,专收贫寒子弟入学,现在还缺少一块适中的校址,大家说,这青城书院修在哪里合适呢?”
大家仿佛知道了牟君义下面要说什么了,茶馆头顿时鸦雀无声。
牟君义说:“用这块地来修青城书院,大家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天成茶馆一遍欢呼声。
15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几年,牟君义依然做着川芎生意。在妻兄杨富贵和儿子牟国文的协助下,牟家的川芎生意是做得风生水起,逐渐成为灌州河西川芎生意的第一大户。
牟家同心堂药铺的汤药中对川芎的炮制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带动牟家的川芎生意越来越好,越做越大。外面的人都认为牟君义做的川芎生意的都是他牟家的生意,没人知道其中大部分是赵忠信的。对内,牟君义心中有两本帐,他将赵忠信的生意和自己的生意分得清清楚楚。他把赵忠信的生意交给儿子牟国文,对儿子说:“你虽然和银莲还没有成亲,现在忠信叔不在,你就要担起赵家的事业。咱牟家做生意从来一是一,二是二,昧良心的事咱牟家不做。”
牟国文知道他爸的意思,说:“老爸放心,我会尽力的。”
牟国文查看帐本,在标有暗记的赵忠信名下资金已达数万之巨,还有十数笔应收货款和存货。牟国文告之父亲,连牟君义也吃了一惊,几年时间已翻了几十倍。
自从二王庙抽签后,那个下下签让牟君义父子终日寝食难安,老族长的话时时在牟君义耳边响起,让他忧心如焚。他几次要到江西临江去找寻赵忠信父女,无奈近来老父亲生病,同心堂药铺没有照应,几次未能成行。再说临江一府四县,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呢?赵忠信对牟君义只说是临江人,没说具体在临江什么地方。牟国文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给父亲提出,让自己去临江看看。牟君义就同意了。
有生意上的朋友告诉牟国文,成都有个江西会馆,可先到那里去打听一下。
牟国文到成都江西会馆去打听临江人赵忠信,可没有一个人认识。有一个据说是临江的人,一听说是打听赵忠信,连连摇头说不认识,躲躲闪闪的眼神让牟国文感觉到赵忠信父女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牟国文独自一人到了江西临江打听赵忠信和银莲的下落。临江一府四县,那么大,茫茫人海,哪里去找嘛。
牟国文在临江找寻了一月有余,毫无结果。一天晚上,牟国文正一个人在旅馆房间喝闷酒,突然听得有人敲门,刚开门,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人一闪身进了房间,自称是江西老表。来人进屋便问:“可是牟家公子?”
牟国文吃了一惊,:“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姓牟?”
来人摘下黑布说:“你别问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是临江老表就行了。”
油灯下牟国文觉得来人有点面熟,说:“我叫牟国文,先生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来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忠信先生的学生,我们在成都江西会馆见过面,我听先生说起过四川灌州的牟家父子,我到四川正是为寻找你们。在江西会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打听忠信先生,不敢相见,所以一路暗中跟随你们,确信你是牟家公子后才冒险一见。”
来人告诉一件让牟国文震惊的事。前几年,在江西临江发生了一起震惊江西的文祸大案,几个文人编印刊刻了一本叫《文事录》的书,被人告到官府说书里里有反清的诗句,官府当即抓捕了几十人,审案中又陆续将与此案有牵连的人抓捕了三百多人。此案随后呈报到刑部,最后转到皇上案头,成为御批案。皇上一个字,杀!为首的诛三族。受此案牵连,先后杀了几百人。临川老表告诉牟国文,先生赵忠信已经遇难。
牟国文一听,犹如晴天霹雳,顿时被震懵了,急急地问:“银莲呢?”
来人说:“因我是赵忠信先生的学生,先生事前有事托付于我,故事发后我连夜逃走他乡,至今不敢在临江露面。银莲师妹估计凶多吉少。此案牵连甚宽,时间虽然过去了几年,因为怕受牵连,大家忌讳谈论此案,没有人敢说认识涉案的人。”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交给牟国文说:“这是先生留给你们牟家父子的。此地不可久留,请速速离去。”说完便消失在黑夜之中不见人影。
牟国文一宿无眠,第二天便急匆匆往四川赶。路途中每晚都做恶梦,总梦见两个血淋淋的身影跟随着他,直到回到太平家中,一颗惊恐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
牟国文回到家中,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父母。牟君义和杨氏一听大吃一惊。牟君义联想到赵忠信临走曾说过要编一本什么书,当时心就有些忐忑,现在真出事了!
牟君义拆开儿子带回来的信封,里面有银票一张,数额不大,另有信纸一张,只有八个字:青城书院,惟我心愿。
牟君义捧着赵忠信的信,顿时老泪纵横。
牟国文对牟君义说:“爸,赵叔叔和银莲出事了,存在我们家的这笔钱该咋办呢?我们会不会受到牵连?”
牟君义说:“儿子,你虽然和银莲还没有成亲,但是是订了亲的,真要说牵连,已经牵连了。你记住,咱老牟家没事不找事,有事也不怕事。”
牟国文说:“爸,我不是怕事,我看还是小心一点好。”
牟君义想了想说:“嗯,儿子,我知道你的心不在生意上,一心想取功名,朝廷如此昏暗,这功名不考也罢,你回来教书吧。”
牟国文略略有点吃惊:“回来教书,哪有学堂啊?未必你叫我教私塾?”
牟君义拿着牟国文带回来的信纸深思了片刻说:“办书院,我和你城南叔叔他们都商量好了,咱灌州河西自古地杰人灵,不能就此断了文脉。忠信叔叔也是这个意思。”
16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牟国文到江西临江寻找赵忠信父女的事竟然泄露出去,有人告到灌州衙门,州衙门一根铁链便将牟国文锁拿到大牢。
临江文祸案虽然早已过去几年了,在四川老百姓中也很少有人知道,但它毕竟是清朝的御批大案,但凡有牵涉的人和事,督府州县,哪一级都不敢怠慢,宁可错抓,也不敢不抓。
过堂。灌州知州秦大人亲自审问。
本来这案子用不着秦大人亲自审问,但因牟家在灌州是颇有名气的川芎生意大户,有油水,坐镇灌州的知州秦大人岂能错过这捞钱机会呢。秦大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了牟国文三个问题,一是问牟国文和赵忠信是什么关系?二是到江西临江去找赵忠信干什么?三是和临江文案有没有关系?
牟国文虽然只是一个读书人,但在省城成都呆的时间比较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牟国文说,他和赵忠信的女儿银莲订了亲,赵忠信是他未来的岳父,几年前和赵父女失去了联系,他到临江是去找银莲,但没有找到。至于什么案子,他没听说过,也不知道。
秦大人惊堂木一拍:“牟国文,看一副书生样子,嘴巴还硬呢,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的。”
“大刑侍候!”秦大人一声吼,堂上士卒把杀威棒杵得咚咚响
这秦大人的师爷也是个捞钱的老手,看到秦大人真要动大刑,忙叫一声:“慢!”凑到秦大人耳边悄声说道:“老爷,这大刑真要上去了,你看这书生能抗得住几板子?你这一顿板子下去牟国文不招也得招。这案子要是给坐实了,像这样涉及谋反大案,虽然此案已过去多年,老爷你敢不上报?报上去,牟国文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牟国文的脑袋掉了,他家那么多买卖川芎的银子又咋个办呢。”
秦大人笑笑说:“你以为我傻呀,我不过做做样子吓吓他。不打他几下,他老子的血能放出来?”
师爷谄媚地伸出大拇指说:“还是大人高啊!”
牟国文挨了几板子后便被关进大牢,只等牟家送银子来。
牟君义夫妇见儿子被抓进大牢,知道不死也要脱三层皮,将手中川芎出手,备了银两,托关系四处打点,希望把儿子早点救出来。上至知州,下至狱卒,能打点的地方牟君义都打点到了,钱花了不少,可牟国文就是没放出来。
牟家有个远房亲戚在成都布政使府上任布政司库,虽然只是个从七品,到底还是个官员,和灌州知州能搭上话,牟君义找到这个亲戚,送了他二百两银票,另给五千两银票,请这个牟司库帮忙。
过了十多天,这个亲戚找到牟君义说:“大哥,这事真不好办啊。”
牟君义问:“咋个不好办呢?”
牟司库悄悄附着牟君义的耳朵说:“你晓得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姓秦只认银子不认人。他知道你是灌州河西有名的川芎大王,他说,现在他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把案子压下来,没上报,要想把这案子在灌州了结,就需要上下打点,没的这个数,办不了。不然,他就要把这个案子上报了。”
牟君义一听,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你就是把我的全部家产拿去也凑不够这个数啊!”
牟司库说:“大哥,秦大爷知道你是灌州川芎大王,你有好多钱,秦大爷眯着眼睛也能估摸出个数目,没这个数,兄弟是无能为力啊。”
牟君义说:“这不是要命吗?”
牟司库摇摇头说:“秦知府等着回话,你想好就赶紧给我回话。”
自儿子进了大牢,牟君义夫妇俩不知哭了多少场,家中银子花了不少,还是没办法将儿子求出来。偏偏遇上一个贪得无厌的秦大人狮子大开口。如果说倾家荡产能把儿子救出来,牟君义肯定是会毫不犹豫地去救儿子,可如今就是全部变卖家产,离秦大人的要价还差得多啊。
牟君义急火攻心,一下就病倒了。
妻子杨氏一边给牟君义喂药,一边哭着说:“他爸,救儿子要紧,要不,咱先把建学堂的钱挪用一下。”
“不行啊,”牟君义说,“青城书院的钱一分也不能动。我牟君义不能言而无信,吐出去唾沫还能咽回去?”
“那咋办呢?”杨氏小心地问,“赵忠信那里有一笔钱,可不可以先用来救个急?”
“啥子!”牟君义一激动,手一摆,差点把妻子手中的药碗打翻。“不行,不行!这是忠信兄的钱,送进去就是羊入虎口,永远回不来了。这样做咋个对得起忠信兄啊。”
杨氏没法,只得悄悄找来牟家老族长,要他劝劝牟君义。
老族长说:“忠信啊,国文也是为了寻找赵忠信才遭遇这个祸事,用他的钱救国文,有何不可。再说,国文还是他的订亲女婿嘛。”
牟君义摇头头说:“这是人家赵忠信的钱啊,我怎么能就这么随便给人家用了?”
老族长气呼呼地说:“牟君义啊牟君义,你的书读到牛屁股里去了,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你咋个还这么迂腐哦!”
牟君义还是不住地摇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老族长气得摔门而去:“简直是迂夫子。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牟君义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将自己的川芎存货和田产、房屋、铺面低价变现,凑了一笔资金,又从做生意的亲戚朋友那里借了一些钱,计算下来,离秦知州要的数目差不多了。当牟君义再托牟司库去找知州秦大人时,悲剧还是发生了。
秦知州久等不到牟家的钱,一气之下将牟国文案上报成都知府衙门。知府衙门自然不敢慢待这等案子,立即过堂。酷刑之下,牟国文一介书生,怎经得起严刑拷打,最后被屈打成招。案子当即急报到刑部。
不久,刑部公文下来:死刑,秋后问斩。
消息传到太平场,整个太平场都震动了,谁都知道牟家案子是个冤案,可谁都无可奈何。
牟君义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牟君义也整日以泪洗面。
探监那天,牟君义隔着栅栏抱着儿子痛哭:“国文啊,是老爸害了你,我要是早下决心,这件事或许还有转机。儿啊,是我对不起你。”
牟国文也抱着牟君义的头说:“爸啊,这也许就是命。虽然我不想死,但事已至此,我就去找银莲和赵叔叔。你和妈要保重啊。”
牟君义说:“儿啊,见到赵叔叔,你告诉他,他的钱我一分都没花,我会照他的心愿给他的钱找一个好去处,请他放心吧。”
17
遭此丧子之痛,牟君义一下苍老了许多。老父亲牟太医也经受不住打击,一下病倒,不久便去世了。
牟君义自老父亲去世后晚上睡觉老做梦,常常在半夜三更被梦惊醒,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胸闷气紧,头痛欲裂。一天牟君义梦见和老父亲一同到马祖寺收川芎,碰到马祖寺的住持弘道法师邀约他父子俩一道朝马祖寺的“上九会”。
马祖寺的庙会,每年的正月初九举行,灌州河西俗称“上九会”。马祖寺系川西四大丛林之一,始建于汉光武三十二年(公元25年),民末清初,马祖寺因战乱而损毁。弘道法师是重修马祖寺的大和尚。马祖寺在弘道禅师的住持下,承继道一禅师“农禅兼修”的庙规,以禅修之精神种植川芎,创立川芎种植的“禅养技法”,培育出高品质的菊花心川芎,名重一时。
牟君义一家几代行医,做川芎药材生意,对马祖寺“禅养技法”培育的菊花心川芎是情有独钟,每年“上九会”是必须去的。
牟君义父子二人随弘道禅师在马祖寺参拜了道一禅师,又一同走到庙外的庙会市场。以川芎交易为肇始,“上九会”逐渐演变为物资交易和娱乐盛会,只见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四乡八邻的老百姓都来看热闹,有耍龙灯的、有唱戏的、说耍书的、卖风车车的、扯响簧的,转糖饼儿的,卖免灯牛灯猪灯的,紧邻的徐家渡从场头到场尾,挤得个水泄不通。
牟君义父子和弘道禅师正在拥挤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行走,突然遇到赵忠信,赵忠信不由分说便拉着牟君义的手说:“走,到青城书院去看看。”
牟君义正纳闷,青城书院还没动工,哪里又冒出个青城书院?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处四合大院,庭前一座龙门子古色古香,四周茂林修竹,环境十分幽静,大院门楣上悬挂着“青城书院”四个大字。进了大院正门,但见院子十分宽敞明亮,两边厢房摆书桌若干,庭院中花木扶疏,十分雅致,真正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再仔细看,似觉十分眼熟,这不是古青城县的徐家花园吗?
正在细看之际,忽听得太平场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骑马的人径直跑到牟君义面前拉住缰绳,高声喊道:“老太爷,恭喜你喜得贵子。”说完便疾驰而去。
牟君义心中一惊,猛地醒来,心里纳闷:何来恭喜?
梦中情景在牟君义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放:弘道禅师、马祖寺、“上九会”、菊花心川芎、耍龙灯的、唱戏的、说耍书的、卖风车车的、扯响簧的、转糖饼儿的;还有免灯、牛灯、猪灯;还有徐家花园、徐老先生;那吟诗的女子莫非就是花蕊夫人?还有那报喜的快马,喜得贵子!哪来贵子?
梦死得生。这个灌州河西老百姓对梦的最简单解析,意思是梦里的情景与生活中是相反的。牟君义不由得一阵心悸。
那几天牟君义老是眼皮跳,灌州河西有俗语说:左眼跳岩,右眼跳财,意思是如果左边眼皮跳,你要小心了,跳岩即是有凶兆;右眼跳财,意思是你要蚀财。可牟君义是两边眼皮都跳,这又要跳岩又要跳财,如何是好。
牟君义备了香蜡纸钱上了药王山,到药王庙中请一位姓唐的庙祝给他解梦。庙祝听了牟君义讲述了梦中的情景,半晌没开腔。牟君义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庙祝给他解梦,眼皮跳得更厉害了,禁不住用手按住眼皮,心头却咚咚咚地跳。
庙祝说:“梦中老来得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庙祝停了一下,取出一符,写下四句偈语:“一江流蜀地,仙草伏良弓。青城传文脉,功追万世风。”
牟君义凡中一惊:“什么意思啊?”
庙祝说:“善哉,先生自己参悟吧。”
庙祝从符上裁下一角,叫牟君义粘贴在自己的左眼皮上,又念了一句:“惟善举行天下。”
贴了符纸,牟君义左眼皮真的的就不跳了。
从药王庙中出来,牟君义又顺道到高城南家中看望高城南先生。
城南先生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拄着拐杖都难以下山,每次到太平场商议筹办青城书院的事都要雇滑杆抬下山。
牟君义将自己到药王庙请庙祝解梦之事告诉了城南先生,高城南一听,笑着说:“一江流蜀地,说的是一个川字,仙草伏良弓,说的是一个芎字;青城传文脉,功追万世风,自然说的是办书院兴义学之事。君义兄是咱们灌州的川芎大王,这庙祝是借给你解梦,叫你快点把书院办起来哟。”
牟君义一听,顿有所悟,连连点头。
高城南又说:“办青城书院一事,在太平场已经说了好多年,近段时间君义兄家中出事,我也不好给你再提此事。如今太平场的人都知道你我在牵头办青城书院,非常支持,就连药王庙中的道众也捐了不少香火钱。你看我这身体,下一趟山都得坐滑杆。君义兄,此事不能再拖了。”高城南边说边挣扎着从圈椅上站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牟君义赶紧扶住高城南说:“城南先生放心,青城书院择吉日便动工。”
高城南拉住牟君义的手说:“我现在忧心的是办书院的资金还差一大节啊!”
牟君义也拉着高城南的手说:“城南先生放心,书院的资金我有着落了。”
高城南一听,昏浊的眼睛顿时发出光亮,对牟君义说:“君义兄,时不我待啊,只有难为你了。”
18
清道光十四年,公元1834年,春节一过,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这天是青城书院破土动工修建的吉日,高城南和牟君义邀太平乡“五老七贤”及众乡绅齐集周家大林盘,铲下第一锨土。清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青城书院建成。
青城书院建成当年即招收二十多位少年入学,全部是太平乡的贫寒子弟。学生入学不仅不交学费,还有书本费补贴。青城书院建立之初只有初级班,以习古文、背古诗、临字帖、作联句为主。辛亥革命后,国民政府“废科举、办新学”,逐步引入新式教学,学校规模不断扩大,民国初年学生已达百余,这在当时已是很了不起的办学规模了。学校也从开始时只有初级班办到中级班、高级班了。新中国建立后,学校得到快速发展,如今已有二十多个班,一千多学生,已成为闻名川西的百年名校。
公元2008年,与灌州相距不远的汶川发生大地震,青城书院遭受重创,在恢复重建时,人们从书院地下出土一座石碑,石碑上文字清晰可见:
灌州河西,古之青城县,得李冰之恩泽,水润雨滋,物阜民丰;青城山东,今之太平乡,仙草自苍穹降,药王悬壶,济世一方;天仓丈人诸峰,郁郁葱葱,秀气叠钟于人,承儒学之传统,文脉绵延。惜经年战乱,文气尽失,昔之父老尝欲建书院,延师讲业,重续文脉,逾百年而未举。邑人高君城南,抱病联络乡绅;牟君君义,抛家舍业助学;临江义商赵君忠信,慨然以为已任,临终留笔:青城书院,惟我之愿。匠氏操斤,陶人运甓,版筑登薨,涂丹既茨。书院落成,养一方厚土,文化兴举,润四方心田,理学文章,裒然举首。乡人因嘉其事,特为之志。
石碑为什么会埋于地下?据药王庙百岁高龄的道长透露,青城书院建成后,乡人为感激那些为振兴太平文脉捐资修建书院的乡贤,刻下此碑。又因碑文中有赵忠信的名字,在当时不便公诸于众,曾有人建议删去赵忠信的名字,但立碑人宁可将石碑埋于地下,也不愿隐去赵忠信的名字。于是这块石碑就埋在地下达一百多年。如今石碑重见天日,也遂了乡人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