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民
一
秋天的一个周末,和几个好友约起喝茶,及时君忽然在电话里惊呼呐喊地对我说,你舅舅上中学语文教科书了。见面时他递给我一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3年新版七年级(上)语文课本,原来是他写的散文《王几何》被选进人教版的初中语文课本了。
此次人教社根据教育部教材改革计划,对一部份中学语文课本中的文章进行了调整,其中就新增加了儿童文学作家马及时的散文《王几何》。能和鲁迅、冰心、朱自清、贾平凹等大家的作品一起跻身中学课本,对及时君来说自然是天大喜事。自此,每年初一新生跨进学校,他们就会读到那篇风趣幽默,引人入胜的新课文《王几何》。
王几何是何许人也?教课的老师在问,读书的学生也在问。我的脑海里也在不停的翻滾着舅舅的音容笑貌,我要把他写出来,告诉老师和同学们,王几何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学老师,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类灵魂工程师。
二
舅舅王玉林,一九一七年出生于灌县中兴乡上元场,今都江堰市中兴镇上元村。自幼聪慧好学,发蒙时读过私塾,受过严格的毛笔字训练,写得一手的好字,特别是他的核桃字,铁划银钩,极有功力。更让外婆惊讶的是,别的孩子还在扳着手指头算加减法的时候,舅舅已经表现出了他对数学的敏感和应用天赋。一次外婆带着他上街买菜,在肉摊前,外婆讲好了价钱,刀儿匠手起刀落,往秤上一挂,这边才报出重量,舅舅就算出了肉钱,连一向精于口算的外婆也啧啧称奇。
到县城读小学,师从灌县学界泰斗余定夫先生,深得余老先生赏识。旧时春节,学生要给师长拜年,为师便要请学生吃饭。余老先生自然端坐主席,左右两边便是他的高足。每次舅舅必定是左右之一位。这令许多同学羡慕和忌妒。舅舅对我说过,其实他还是想和同学一起坐在下面,坐在余老先生旁边不自在,举筷子都要用眼角余光瞄一下余老先生的眼色,生怕有逾矩的地方。有一次习字,舅舅刚扭头和旁边的同学耳语两句,就听得余老先生不苟言笑的声音:王玉林!骇得舅舅冷汗直冒。下来却又给他开点小灶,传授点类似现在“奥林匹克”之类的知识。在余定夫先生近乎苛严的栽培下,舅舅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在县城的学业。
三
舅舅想到成都去读中学,他想考成都树德中学,就是现在的九中,结果一考就中。这可把外婆急坏了。须知成都树德中学是抗日名将孙震将军(字德超,国军陆军上将,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创办的私立中学,担心到那里去读书要花好多钱哦。外婆家有薄田十来亩,生活还算小康,舅舅如果要到成都去读树德中学,家中还有一个小妹(我母亲)也拼着命的要读书,外婆怕把家产拖垮,说啥也舍不得出钱。
舅舅急得要哭,这时候舅舅的毛根朋友马仁海站出来了,说,哭个求哦,到我这儿拿几石米去,先把名报了再说。舅舅这才得以顺利进入成都树德中学读书。
树德中学为了鼓励贫寒子弟中的优秀学子读书,设有较高的奖学金,舅舅第一学期结束即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获得甲等奖学金,此后期期都是位列三甲,拿全额奖学金,直至高中毕业。
外婆这下可高兴了,乡下出了一个树德高才生,有点“光宗耀祖”的味道,她高兴的不是要送舅舅去读大学,而是回家来撑起这个家。外祖父去世早,家中无男丁,她要舅舅回来努力,早日迈向地主大户人家。
舅舅执意还是要去读大学,还鼓励小妹去考女中。外婆急得要哭,差点没号淘,两个娃娃都要读书,这分明是要外婆破产嘛。
这时有几件事让事情发生了变化。一是地下共产党正积极在进步青年中发展组织,资助舅舅读书的毛根朋友马仁海就是地下党的成员,当然不会放过对舅舅作工作;二是国民政府也很看重这个才从树德中学毕业的青年才俊,腾挪了几把椅子虚位以待;更有袍哥组织的舵把子也相中了这个青年,三番五次派人游说。正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之际,绵阳树德小学校董会寄来聘书,聘王玉林为绵阳树德小学校长。一个刚从树德中学毕业的学生就被树德小学聘为校长,这在树德中学和小学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舅舅趁机领命赴任,寻机再说读书的话。
四
绵阳树德小学任上,认真的说,作为一个领导,作为一个管理者,舅舅不是优秀者,倒是教书让他感到无限的的乐趣。另外,上大学才是他内心挥之不去的向往。所以一年之后,他毅然辞去了报酬颇丰的校长职位,报考了四川大学教育系。他之所以选择教育系,是因为教育系属师范类,不收学费,还补贴伙食。(四川大学教育系后分设为现在的四川师范大学)在四川大学教育系数学专业,舅舅的专业成绩也一直是佼佼者,他的专业课老师,一位对几何学颇有造诣的学者,一步一步将他引导到欧基米德神秘而又有趣的王国之中。舅舅曾经对我说过,光是勾股定理,他就研习了几十种证法。惊叹之余,他又笑着告诉我,几千年来全世界已有四百多种证法,这才是几何呢。
舅舅在四川大学读书期间,正是社会新旧交替的关键时期,各派政治力量此消彼涨,对青年学生,特别是他们中的精英,都在不遗余力地进行拉拢和吸收。舅舅本无意于政治活动,但你越想离它远点,它越是要来找你,越是不让你置身其外。在不胜其烦之时,有好友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选择一个中间组织加入,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来找你了。政治上的单纯,使舅舅踏出这莫名其妙的一步,为日后的工作和生活蒙上了阴影。
五
大学毕业后,舅舅顺理成章的拿起了教鞭,成了灌县中学的一名中学老师。没用多长时间,他的几何教学便有了名气。不久,成都解放,在新旧政权交替的时候,他被过渡政府委以县政府教育科长。又是这莫名其妙的一顶乌纱帽子,给他日后的工作和生活添了不少的麻烦,虽然文革结束后落实政策,在甄别这段历史时,政府专门发文对他们这段时间的工作给予了肯定,但光阴已经过去,日子不再复返。舅舅在回忆这段历史时没有一点懊悔的意思,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似坏事,说不定还是好事。第一,没有这点政治上的压力,说不定五八年他就会举起右手,被打入另册;第二,有这点政治上的压力,他就没有了其它非分之想,专专心心的当教书匠,才成就了他“王几何”的名声。
诚如舅舅所言,在他专专心心教学的几年中,“王几何”的名声被叫得越来越响。这时候,他被温江地区教育局的领导相中,调他到温江中学担任数学教研组长。当时温江地区和成都市尚未合并,温江中学是温江地区首屈一指的重点中学,集十几个县的教学精英,一心要和成都四、七、九中一较高下。后来因为舅妈病重,为照顾家庭,舅舅再次回到灌中任教。但舅舅在温江中学留下的“王几何”名声,几十年后仍令同学们感叹不已,以至这些同学退休后仍不时到成都来看望他,让他晚年感到十分欣慰。
六
舅舅教学有几个特点,一是幽默诙谐,他能把呆板的数字和图形说得生动活泼,如他讲圆和切线,他就举例,直线好比是人走直路,不能有一点歪斜,圆就是原地转圈,迈不出步子,直线和圆挨在一起,就是。。。。。。。。同学们倒是记住了,这边可就惹出祸事了。一个脚上有点残疾的同事提出了抗议,因为同学们联想丰富,“圆和切线的步子”一下子就成了那个人的代名词。第二个特点就是舅舅的板书特别好,上课时他一边讲一边写一边画,看似不经意,一节课下来,满满一黑板书写工整的讲课提要就呈现在同学们面前,让人啧啧称赞。但凡听过舅舅讲课的学生,即便是几十年后回忆起他讲的几何课,都还觉得嚼之有味。
前面提到的舅舅的毛根朋友马仁海,他的二公子马及时,就是《王几何》一文的作者,他写的那篇散文《王几何》入选了中学教科书,现摘录一段,似可展示舅舅当年上几何课时的风采:
几何老师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铃声一响,全班42双黑眼睛一齐望向教室门。须臾,一个头方耳大、矮胖结实的中年人夹着一本厚书和一个大圆规、一个大三角板挤进门,眨眼工夫就站到了讲台上。
矮胖老师依然不说一句话,但却渐渐收起了笑容,用黑板刷轻轻敲击着讲台上的课桌,待全班同学安静下来,他突然面向课堂,反手在背后的黑板上徒手画了一个篮球大的圆,紧接着,又反手画了一个等边三角形。
那生动地站在黑板上的圆和等边三角形又标准,又好看,于是全班同学都呆呆地想:用圆规和三角板画,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矮胖老师站在讲台上,双目含笑,右嘴角微微斜翘,胖脸上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待全班42双黑眼睛惊讶得每一双都放大半公分后。他突然转过身去,面向黑板,挥手写下了排球大的三个字:王玉林。
“这就是我的大名!”他说,声音出奇的洪亮。
全班男女同学被他那金属般的声音镇住了,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睁大双眼,屏息静听。
“上几届的同学。承蒙他们的特别关爱,私下里给本老师取了个绰号。”矮胖老师缓缓转过身去,挥手在黑板上优雅地又写了三个大字:王几何。
真是太幽默了,全班男生、女生哄堂大笑。 (马及时《王几何》)
七
文革中,因历史问题和反动学术权威双料货色,舅舅不可避免地被赶进了“牛棚”,一同被赶进“牛棚”的还有“魏代数”、“钟三角”等灌中几个著名的人物。十余年的精华岁月被磋砣了。
恢复高考的时候,舅舅突然在一夜之间又成了香糢糢。
那些曾经受教于“王几何”的学生们,现在又到了他们的孩子考大学的时候了,他又想起了那个把“勾股定理”讲得出神入化的的“王几何”,他们纷纷打听“王几何”的下落,要把孩子交给他。当时舅舅还未完全“解放”,只好在家中悄悄地办起了补习班。第一次高考,竟然就有几个补习的同学考上了大学,其中就有舅舅的大儿子。真是“酒好不怕巷子深”,一时间舅舅的家中门庭若市,“王几何”的名字再次被叫响。
舅舅被恢复教职后自然也辉煌了几年,然而岁月不饶人,还没等到他过足教瘾,就到了退休年龄,退休了。
退休后,因为“王几何”的名气,自然有好多民办学校或补习学校来请他。但因舅妈家在成都,年纪大了,相互需要照顾,又教了几年几何课后,就到成都和舅妈一起安度晚年了。
2008年“5.12”大地震中,舅舅不幸被垮塌的墙壁砸伤,腿骨骨折,被送往省医院接受治疗。在医院,但凡有亲友和学生来看望他,他总要关切地询问他的学生们情况怎么样了。他教了一辈子的书,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学生。
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时任全国政协主席的贾庆林在四川视察灾情,指导抗震救灾时,听说有个绰号叫“王几何”的老教师在地震中负伤了,住在省人民医院,就专门赶到舅舅在省医院的病房探望和慰问,让舅舅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感人的镜头被随行的人民日报记者拍下,成为舅舅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舅舅二OO九年在成都去世,享年九十三岁。他没有留下传世的的丰功伟绩,只留下三个字:王几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