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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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一次偶然机会当我知道外公名字叫高夔一时，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联想到长江三峡的夔门，不仅仅是“夔”字我只有在那里见到，更重要的是在游览三峡时夔门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突兀一座大山刀削了似的伟岸、矗立的岩石垂直于湍流奔腾的江水边，落日映照，一片血红。
其实，知道外公名字是因为当时一位乡贤前辈提供了他家保存我外公在世时写下的几首诗联。因为到我记事之时，我不知道外公是怎样的逶迤起伏的一生，无从想象他淳朴厚道的生活场景，无从体味他那些散发人间烟火气息的生活状态，因为家里就没有一点外公留下可资纪念的物件，外公长得是怎样的容貌也不得而知，所以这点文字就倍觉难得和珍贵，读来，有一阵一阵的暧，也有一丝一丝的疼。其中写于1938年的《蜀鹃啼》让我感到这真是上苍的某种感应，让我们这对无缘见面的祖孙二人都对地处遥远的西南蜀地有如此的回味：“浓绿荫中日已斜，几声啼破赤城霞。千年蜀道余残雪，三月南朝帐落花。思夫楼头愁对影，游人陌上黯回车。凄凉莫向东皇诉，一样消魂等暮笳。”据在世老人讲，我外公的脚不方便，按当时的出行条件他是很难走过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的，可这首诗所表达的真情如果没有实地的游历又是如何写出来的呢？我想，那只能说他老人家有这样的眼界，有这样的胸襟，才有可能把他的愁苦、他的希望寄托在蜀地——那是抗战时陪都所在地啊。
听几位老亲戚说，外公自幼聪慧，曾是一名教书先生，从事私熟教育多年，深受乡邻好评，同时生长在商贾之家的高氏几兄弟经营的几家染坊声名远播。以他的经商之长、从教之资和他的热情、正直的品德为当地人推为孔垅镇商会会长。在日寇侵华期间，他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却很是热心当地的爱国活动和公益活动。县有关史料有这样的记载：“1927年党的“八七”会议后，黄梅县建立了党支部，孔垅组织了农民协会、妇女协会、商民协会，梅文华、李黑皮（女）、方日东、高夔一……都参加了开展“三杀四抗”斗争。”1927年7月，已经叛变的何健部团长段日弼杀害了在孔垅杨泗庙开会的中共黄梅县委书记邢家镇，后又在孔垄以召开“军民联席会”为名，诱捕了黄梅县进步人士和群众团体领导人，在孔垅官山头杀害了很多的共产党人。盛夏的烈日炙烤着，淫威之下无人敢收殓的尸体腐烂发臭，过路人掩鼻而过。外公，我的外公，夜晚拖着他那不方便的腿行走在漆黑的路上，悄悄地在官山头丢儿塔上贴上一副写在黄纸上的挽联：过路君子休掩鼻，死人还比活人香。直抒胸意，让当地百姓看后暗暗称快。
很多年后有了我这个外孙，常听外婆对我说外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那时常有陌生人晚上来家里，时间不长就离开了，走时外公总会给些钱物。这些人中就有解放后作了黄梅首任县长的蔡琼。外婆在后来生活非常艰难的时候一直没有找这些人，他们也没有来找外公，因为外公死了。
外公是死在日本侵略军手下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那风雨如磐的时期。1944年冬，日本鬼子知道了外公在暗地里帮助共产党人，就把外公抓到了九江。据当时的知情人告诉外婆，外公在监狱里受尽折磨而宁死不屈，日本鬼子证据不足准备放人时，孔垅镇的一个汉奸、土匪再次告秘——这还算是中国人吗？他在解放后潜逃十余年终被人民政府缉拿归案，在孔垅镇公审枪决——鬼子就把我外公五花大绑投入冰冷刺骨的长江中。
我不知道关在深牢大狱里的外公是如何度过他生命里的最后的日子的，是思念在长江对岸的正身怀六甲的小脚外婆，还是忧虑已经夭折尚有4个还在人世的二个未成年的儿女？是担忧他的那些朋友是否安全，还是面朝西南心中“啼破赤城霞”而不悔？到外婆听说噩耗已经是几个月后了，族中亲戚到九江去找过，可哪里还能找得到啊？可怜我的外公，年仅39岁的外公，没有机会申诉一句就离开了人间，没有同亲人说一句话就葬身江中。我恨不解人意的江水，你为什么不卷起巨浪把我外公托出水面而得生？我更恨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你们惨无人道地让一个中国人冤魂无法回归故里！
外公是悄悄地帮助抗日的人士，也是被日本鬼子暗地里投没江中的，他没有被追认为烈士，家人后来也没有去找那些接受资助过的共产党人，但是，他在我心中犹如夔门那样正直高大，那样英勇悲壮。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那些史册上记载的英雄和更多的无名英雄的鲜血换来的！多年后在我读到方方的小说《祖父在父亲心中》，如同是在我一直隐秘的伤口搅动一般，心中产生强烈的共鸣，小说中的那个博学勤奋书卷气十足而极富正义感、在日本人面前恪守尊严惨遭杀害的祖父悲壮身影让我对外公有了清晰印象，久久萦绕心际。
外公，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为何与千里之遥夔门中的一个字相巧合，但我知道流经夔门的江水也必定流过你的安息之地。几十年过去了，我常常走过飞跨两岸的长江大桥，看着不舍昼夜奔流的江水，仿佛诉说这段哀婉凄楚、刻骨铭心的故事，也寄去我对外公的深深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