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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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有思想准备的，在上午到医院一会儿得知女儿在美顺利分娩的时候，我还是喜不自禁，这样的神态肯定同事们感受到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高兴如其说是“升级”作外公的欢欣，还不如说是把从女儿怀上孩子后我就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安下来更恰当。
女儿2009年从上海交大毕业后一直在美求学、工作，2012年结婚后，女婿也从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毕业后来到美国团聚，五月初女儿明确有身孕之后，她不仅如常在工作，还不时外出越野旅行、在家招待朋友聚餐。我多次提醒都被当成耳旁风，她依然我行我素，颇是让人放心不下。
我之所以这么担心，并不是我思想古板，过多干扰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全是因为她母亲当年怀孕时的种种遭遇一直深刻印在在我心头。
我们是那年12月1日结的婚，月余，她就有了怀孕的迹象，当时更多的是喜悦，我虽然是学医的，但也没有刻意提醒她要注意日常行为举止。结果，在一次抄近路回娘家时，她抬腿跨了二个高一点的台阶，晚上就出现了早期流产的症状。我们找到县医院里很有名望的妇产科专家，她安慰我们说这些很常见，不要紧张，给了我们口服镇静、肌注黄体酮等药，并让卧床休息。我们遵医嘱治疗三天，腰痛、下身出血一直没有改善，而且B超检查说已经没有保胎的价值了。不得己，老婆去医院作清宫手术。
不全流产后的清宫术是很寻常的一个产科手术，可在她这就是大事了。医生在刚给她上引流管，她“啊，啊，啊……”嘶叫起来，把在办公室的医生吓得冲到病房来。到真作清宫手术时，她一只手紧抓住我，一边手推治疗物品，大叫“不作了，不作了！”好在老专家有经验，用了半量的“冬眠”药，没有几秒钟就安静入睡，听着她的鼾声，我的心悬在空中，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直到手术顺利完成我才抱着她回到病房。
这样折腾完了后倒也没太多的忧虑，以为年轻，休息好了就会康复，以后就没事的。
过了几月，老婆又怀上了。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我们当然就小心多了，可伴着妊娠反应而来的又有腰痛、出血，又是“先兆流产”！我们又找到这位妇产科专家，按前面的办法再用上，然而几于过去后病情没有好转。专家没有了新招，我翻自己以前学习过的书籍，也都是这样的治疗原则啊。束手无策中，家里人坐在一起商量，看到痛苦的我，岳父说，我们家有病多是找吴老中医，很是解决问题。听了这话，仿佛找到了良方，看到了希望，当天晚上，大姐和我陪老婆到中医院找到这位老中医家里，他也安慰我们说“不要紧的”，开了几付中药回来，服了二天可还是没见效，只得再次清宫了。
连着二次妊娠胎儿都没保住，我俩心里就很焦虑了。奶奶悄悄地对我说，是不是我俩结婚没有请人“看日子”，有哪地方不对吧？我佯装镇静安慰说不会是这原因，因为我一直是不相信这种做法。倒是岳父所说的看病经历让我觉得中医会有办法的，虽然没有见效，可能是服药稍晚了一点，来不及生效就成了“难免流产”吧。所以当老婆第三次怀上、又出现前面的症状后，紧张的我们立即双管齐下，中西并举。我清楚记得那是1986年8月底，那天我是一手拿着从卫校调入县医院的调令，一手拿着她住院通知单来医院的。住了三、四天，老婆腰痛、出血照旧，我又陷入一筹莫展的痛苦中。
无计可施的我，在家里书柜里乱翻，偶尔看到《家庭医生》杂志，这是中山医科大学主办的医学科普杂志，有一期上有专访广州中医药大学的校长王老先生的文章，一下吸引了我。因为这位以妇科见长的专家介绍了寿胎丸的功效，让我心动了，但毕竟只是一本科普杂志，有点不放心，我便找出《妇产科学》教材，翻到《病理产科篇》中的《流产》一节，文中在一般治疗、药物治疗后面，介绍有中医辩证施治，这些中医治疗方法里有很多的验方，其中就有这“寿胎丸”的介绍。以前在校读书，这些内容不在考试范围之内，我们都没有放进眼里，现在是一个字、一味药都入心了。我又找出我的《中医学》教材，里面也有寿胎丸的加减使用方法。
我根据老婆的症状，按照几本书上的介绍，对每一味中药功效、性味和配伍细心分析，吸王老先生重用菟丝子之长，草拟出了含22味中药组成的方子放进衣服口袋里。第二天早起，我观察、询问照前面的方法治疗的她，没有见到好转；中午，她还是没有好转。
必须要调换方法了！
下午上班后我到科室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后，揣上自己的药方，来到中药房，准备让药师给我抓药时，我突然心中生出一阵恐惧：吃我自己的药，没有保住孩子，我的内疚会是一辈子的啊。还是吃吴老先生的药吧，他是黄梅“四大名医”啊，没有保住我也不会自责的。这样想着，人就不由自主地往中医院走去，想找老先生再开中药。快到中医院了，我又担心起来：前后已经吃了他十多付中药了，还是没有效果，这已经是第三胎了，真要保不住，往后就更难了。还是吃我自己配的药吧，说不定试试有效呢。于是，我又返回往医院走。快到医院大门，我又心生担忧，自己实在是不能承受自己的药没保住自己的孩子的后果啊，便又返回走向中医院。
我们两家医院相距约一公里之遥，阴沉、闷热的天气中，我在这段路上往返来回走着，举棋不定，内心焦灼，这样三四趟后，我终于下决心服我自己的药了：因为我是找了好几本书论证了的，权威性远大与本土的名医，只有试一试才可能有希望。
拿好三包中药回家，没同老婆细说，我独自按说明煎药，把阿胶另煎后下，小心翼翼地送她服下，一晚上观察没有异样反应，早上起来，她说腰痛好些了，虽然还是有血，但我知道见效了，因为那血是陈旧性的，我一直绷紧的心稍许放松些，果然，二天后腰不痛，也没有再出血了。
我很开心用我自己开的中药保住了老婆腹中的胎儿——也就是现在正在美生产的女儿，后来，有几位同事和外面同样是先兆流产的病人找到我，给她们辨证加减开方，也都见效了。顺便说一下，我们当时所用的是文革后高教第一版的教材（妇产科学是俗称红皮书），所有的临床治疗部分都有些中医中药的治疗介绍。也有百余学时的时间学习中医学知识，如果没有这点基础去是很难去作这么充分的比对，以我当时走出学校大门才二年多临床经验的一个青年医生是下不了这样的决心的。要按现时的规定，当时的我说不定正准备着考医师执业证、进行着住院医师规培呢。当然，后来对此方面关注多了，知道有不少的理论认为“流产”也是一个自然淘汰的过程，并不赞成保胎，但当时的心情哪会去考虑这么多啊。
这一关过了，但是，老婆所受的苦并没有结束。
为安全起见，她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我常常心疼她并有点近乎不理解，一个平时那么爱活动的人，就独自一个人在家里床上躺着，这时间是如何熬过来的。因为我知道，每一天都是艰难的，虽然没有腰痛、出血了，总是提心吊胆怕反复，而且妊娠反应一点没放过她，吃不下，不停地呕吐，甚至跪在床边、扒在床沿恶心、呕吐，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没有食物了就是绿黄色的胆汁。身体明显消瘦，到身孕六个月后能上班时，有几次晕倒在路上，被朋友送回家来。当一个新的生命融入到母亲身体中，血脉相通，骨肉相连，母亲克服困难的力量是无法用常态来估量的。
用“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春节时她又不幸感冒了，发起了高烧。年三十的晚上她是躺在床上输液度过的。她说，听着春节晚会，再好的相声也笑不起来。
生命的孕育过程，犹如一个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的叙述，接踵而来的状况仿佛是新生命在提醒我们她的到来要非同一般的隆重。因为准妈妈的双下肢肿了，尿里也出现了蛋白；再量血压，高了，诊断是“妊娠高血压综合症”，我知道这病的并发症的危害。对孕妇会造成肾功能不正常、子痫前期、甚到子痫；对胎儿会造成早产、窒息、死胎等状况。别的孕妇有的她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我怕她紧张，并没说这么多，只是嘱她按时服药，尽量控制着，想怀到足月，因为爸妈郑重地分析说胎儿前期营养不好，现在再过早生出来，对孩子发育就更不好，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到后来血压过了190/120mmHg了，产科医生说怕有子痫抽搐发生，不得已，终于在孕38周时作了剖宫产。
好在是有惊无险，手术非常顺利。当我怀抱女儿走出手术室，如同是故事进展得突如其来的、奇迹般的完美结局，予以我们慰藉和喜悦，令人忘却之前所有的磨砺。在人们所说的三百六十行中，没有任何一个行业有医疗这样懂能充分展示叙事的戏剧性，将先抑后扬、再抑再扬的表达效果运用得淋漓尽致。我开玩笑说：你生一个孩子，让我把产科除了自然分娩外之外的知识全面温习、实践了一遍。
有了这段不能忘怀的经历，有这样的娘所生的女儿怀上孕，我怎么不耽心呢？而且是远在美国，我的医学背景一点忙也帮不上。
反而女儿总在安慰我，说在美是照常进行着自己的生活，她会定期到医院检查的。也许是她轻描淡写以宽我们的心，也许真是她的身体强健、保障给力，她除了早期有轻微的妊娠反应外，真是没有什么大碍要担心的。这次分娩的医院虽然是综合性医院，但产科是重点学科，条件很好，不仅分娩科学安排，生活考虑也很周全。预计三天后就可以出院回家中休息了。
都说生孩子是让女人在鬼门关走一遭，女儿怀孕、分娩如此顺利，令我脑海里这些回想都成为过去了，感恩上苍对我们一家人的眷顾，幸福也在荡漾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