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爹哼着小调,从杂屋里把那架闲置多年的犁铧拖到了宽敞的禾坪里,与儿子老铁的皮卡车各占一边。
“爹,你把这老古董拿出来干什么?它都快散架了。”儿子老铁有点抱怨。
九爹没搭理儿子,自顾自地拿了一块抹布,提着半铁桶水,开始擦拭起犁铧来。
老铁瞥了一眼,摇摇头,坐进了自己的皮卡车,边发动车子,边说:“我现在去村上领化肥、种子。您莫擦了,我会去请犁田机来。”
九爹还是没搭理儿子,用心擦拭着犁铧上的灰尘和锈斑。
九爹年轻时可是掌犁扶杷、插田扮禾的好手,生产队上的田都是他负责犁翻。
分田到户后,九爹打理着三亩责任田,空闲的时候就帮别人家犁田,换工攒劳力。
从双季稻改种一季稻后,家里的三亩田种得越来越轻松,九爹也从壮劳力变成了儿孙满堂的古稀之人。
2、
老铁还是细伢子的时候,他娘就因病去世了,是九爹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小时候他是放牛娃,中学毕业后就在外打工,基本没下过田。再后来他开了装修公司,发达了,在城里买房买车,把孩子老婆都带了出去。
老铁要九爹住到城里去,九爹不去,他要守着家里的田土,他说田土不能荒了。
老铁要把九爹手上起的“一担柴”似的老屋拆掉,砌一栋二层楼。九爹执意留下两间老屋做杂屋和灶屋,楼房就在旁边耸立。
九爹身体硬朗,精气神十足。他一个人在家,守着一栋楼房,一片自留山、三亩田、几畦菜地,养几十只鸡和一条狗,除了供应儿子一家四口的鸡蛋、土鸡、蔬菜外,多余的或卖或送人。
九爹的日子过的倒也舒坦,吃穿不愁,但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从稻田休耕开始,九爹的那条老牛被卖了,犁、耙、风车、打稻机都收进了杂屋。他好像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酸楚,他不理解为什么休耕。
老铁曾说要剁了那些农具做柴烧,九爹骂开了:“放在屋里挡了你的道吗?难道这一辈子不要种田了吗?都不种田,看以后吃什么!”
老铁没敢强辩,由他去收着。
九爹每到开春的时候就拖出犁铧擦拭,可每年都没有使用,一年又一年。他常常一个人在田埂上坐着,看着田里一年比一年多的杂草,默默地抽烟。
第一年休耕,冬天的时候九爹就用打火机把枯草点燃,烧了。可到第二年春天草又长出来了,甚至比头一年还多,还茂盛。
草们春天疯长,九爹冬天烧草。他慢慢接受了休耕改良土壤的说法,他开始播种“草子”。“草子”开花的时候,紫红色的花在绿油油的田野里招蜂引蝶,好看极了。
一年又一年,九爹的田休耕了五年,他的犁铧没了用武之地。
3、
今年村里开会说又要开始种田了,九爹就毫不犹豫地打电话叫儿子回家。
九爹一大早就去赶集买回鱼肉,他要好好跟儿子说道说道。他要告诉儿子,现在政府鼓励农民种田,村上发肥料种子,种得多有奖励,他要告诉儿子,要把组上没有劳力的邻居家的田都种上稻子。
接到九爹急切的电话,老铁不知何事,马上开车赶回了家。
当九爹说要自己种稻,还要把别人家的田租过来种稻,老铁气恼地和九爹辩论开了,最后老铁拗不过九爹,只好顺着他,同意替他去村上签合同,领化肥种子。
儿子虽然心有不满,但还是同意自己的决定了,九爹哼起了小调,一把劲就拖出了犁铧,心想这老犁铧可能用得上了。
可没想到这犁铧还真的快散架了,铧刀虽然年年擦,但也抵不住岁月的锈蚀。“唉,真是老朽了。”九爹长叹一声,“看来真的没用了。”
老铁从村委会领回了化肥、种子,同时带回了流转20亩稻田的合同。
在村委会,村主任和老铁聊了很久。村主任是老铁的中学同学,他说现在新农村建设政策原来越好,今年县里要打造“粮储湘军”,鼓励大家种田,免费提供化肥种子,他鼓动老铁回来流转田地,为家乡做贡献。
想着年迈的父亲独自坚守家园,被村主任洗过脑的老铁,心里有了谋划。他答应村主任明年会再多流转一些土地,但他暂时不想告诉九爹。
4、
老铁脱掉外衣将十多袋化肥搬进了杂屋,最后背了一袋种子:“爹,你先收着这袋种子。我约好了犁田机,明天犁完田后,您看怎么种,您说了算,我不晓得搞,如果您觉得累,我就请人来种,您就站在边上指导一下好了。”
“我还没老到这点事都做不得吧?我明天就开始浸种。”九爹看着手里那份合同,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眼睛变得有神光了,“这还差不多咯,农民不种田,以后还吃什么?自己种的粮食放心吃,至少不会是转基因。”
“噢呀,您还晓得转基因啊。”老铁不由得笑了,他数了两千块钱给九爹,“这些钱您先拿着去付犁田机的工钱。”
九爹接过钱,塞进口袋。他不满意儿子对他的评价,反驳道:“我怎么不晓得,田里没事做,我又不去打牌,天天在家里看电视,农业频道没有哪天不看。”
“嗯,您坐在屋里晓得天下事,那今年家里的田您就负责了,到插田扮禾的时候,我就喊人来搞,现在都是机械化了,您就把您的犁收起来,说不定哪天有人来收,您可以当做古董卖了。”说完,老铁进屋,咕噜咕噜喝了一杯水,又坐进了汽车。
九爹抱着合同,听着儿子发动了汽车,心里有几分不快,“你就走吗?我一早去赶集买了肉,准备做红烧肉给你吃的。”
“您先做好,我明天带您孙子孙女回来吃。我今天还得去谈一笔业务,约好了,要去请人吃饭。”老铁决定明天回来学浸种,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
“那好啊,我做好等你们。”听说孙子孙女要回来,九爹笑歪了嘴。
目送着儿子的车远去,老铁挺直了脊背,洋洋得意地走到犁铧边,用手里的合同拍了拍它,微笑道:“嘿嘿,老伙计,你成古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