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谷是个好地方,好就好在它不是真的。和风谷和一切幻想中的地界一模一样,有一个在山背上偌大的瀑布,水流过每家每户的门前,和河姑的饭馆。
河姑炒的饭很香,招牌是焖黄鱼。我在别的地方没吃过这种菜,它很美,味道和山谷很像,五味交香,很梦幻,你能听到她唱歌时还有微风为她哼调。
有一次我喝醉了酒去她那里吃饭,满嘴念叨渔船,晚歌和桥灯。她说今天的黄鱼汤和别的时候不一样,她卖黄鱼汤有个习惯,遇到喝醉的人,嘴里念叨渔船,晚歌和桥灯的时候要少加一味。后来我想,她大概是等某个人。
我吃完,告诉她我不觉得少加了,我觉得多了些东西。她没说话,我接着说,多了故事。
后来她远行,把配方都交给了我。那是一张纸,上面写着鲜黄鱼一条、两锅清水,第一道洗净,第二道焖煮。就再没别的东西了。
我在和风谷开了一家酒坊。瀑布顺流穿过和风谷小镇,在河中央钳住这块半亩大的黑洲。我来之前它是绿的,中央一汪方塘。后来它建了桥,我又建了酒坊。酒味传到桥的左右,河姑每晨闻着酒味起床,于翁顺着酒味捞鱼。捞鱼的于翁比我大两岁,烹菜的河姑和他熟识。
我的一生,一切道理是我自己编造的,我要寻着那些道理过活。比如酒糟要倒在方塘,酒坛要摆在塘边。
清晨河姑开了饭馆的栅门,于翁出了打鱼的木船。我早就下好今日要发酵的秫米高粱和小麦,倒掉新捞的酿烂的酒糟。
要去河姑饭馆吃饭,就洗掉酒糟,出门会遇到于翁。他总递我两条新捞的白鲢,叫我送给河姑。我来之前他从不送她,我来之后绿洲熏成黑洲,生活也从此停在熏黑的轮回里,煮酒、倒酒、卖酒,去河姑的饭馆吃饭,替于翁送鱼。
独角仙产卵时我看得真切,它把双鳌挤在叶子上,用生命将生命诞入秋天。之后它会死在秋天,还是要活到春末这不得而知。那时候我站在山头,下面躺着三五村落,后面是一条大瀑布。村子趴在谷底,于翁的船载我进去。
于翁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我来时他这样和善,手里摇的桨都是朴实的。实际上就那之后我却万未料想他是如此精于钓鱼,一柄长杆栓住鱼饵,妄图套住谁的时候总能套个准。起先他想套住我,于是我就住在了和风谷,后来想套住别人,我又成了鱼饵,吊在钩子上,包在鱼嘴里。
当他知道我套不住谁,我又变成了别的东西,鱼竿还是吊线,反正总有一样。
我进村的第一天挑了这块绿洲,第一晚吃河姑的白鲢就觉得莫名其妙:于翁带我过去,指着那家饭馆——窝在边角里,正对着河水,什么也没挂,既没招牌也没条旗,只有微微的汤香味。他只叫我进去,自己却不进。这里的人都高我两个头多,每个人都在两米以上。于翁让我进去,还塞给我两条发黄的白鲢,脸上挂着一副小人笑。那副阴诡猥琐的笑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张脸停在这根瘦长竹竿的顶端,伸着头弓着背,眼睛眯到脖子后面,手指不停往前戳。我第一眼就厌恶了他,且尤以此厌恶为荣,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伪君子,且都厌恶之。
对和风谷我有四个可惜要言,一是可惜于翁是个幻想犯,幻想大于实际,最大的成就莫过划得一手好船,和风谷数他最能划船,大概是只有他有船的缘故;二是可惜进了和风谷,踏入了我的幻想乡;三则可惜后来河姑走了,于翁也消失无影;第四最为无奈,那就是于翁死了,死状卑微生状可怜,那双和白鲢一样的死鱼眼就躺在类似蒸盅的浴缸里,胡茬长满全身各个角落。
河姑烹菜技艺高超,她自己却总不满意。和风谷贫瘠,除了鱼什么都缺。但河姑不做鱼,我来之前她是这样。她从不出门,没鱼可做。我来之后于翁总送她鱼,她就做起鱼汤。
于翁让我送鱼给河姑,并且要告诉河姑是他送的鱼,还要邀河姑雨夜划船赏月。我告诉河姑原委,却把于翁改成了我。河姑收了鱼,但没答应去划船。
但这话我没带到,所以他还是每日接着送,且要求我送到手时再问个好。于翁的话我也没带到,河姑的饭楼对面多了一个总给她送鱼的男人,却不是于翁。
在月色染透的酒坛里,那些来自南方的秫米发酵出荤味,确是不香,我不大喜欢这种味道。做事情如此,要么是自己喜欢的,要么是别人喜欢而自己不喜欢,如若两者皆不是,那就是做事的产物为双方都喜欢的。那时候绿洲还没熏黑,酒坊中间的天窗上还能飘过去月亮的浮影。
每年初夏,这样幽寂的夜里,一个牵着骆驼的游贩客商会坐着于翁的船从下游荡进村子,带着一串沉而发闷的驼铃声和一堆商货吵醒夏夜。它总是敲,就算老骆驼站着不动,也会叮叮当当敲一整夜。
四月到头,和风谷的水开始倒流回天空,这晚瀑布上爬,我醒来时它已经泄入云海。月亮在水底浮沉,水花和波纹曲折了它的白晕,星光已经糊作一团,和月光云端揉在一起。我不知道水的源头,一年里它的长流一半淌过河谷,一半喂给天空。
于翁载着驼铃商人荡进村子,我被他们吵醒,站在阳台放目四野。万家灯火早就潜进夜里,只剩炊烟些许飘在夜空。月光折水后涣散出奇异的光彩铺到地上,商人忙把骆驼、行李货匣拖到岸上。
我看他从码头上岸,扛上一挑方盒子,大大小小的行李货匣一道随他慢悠悠晃到巷子里,长长的尼龙绳牵住老骆驼拉开长夜。
两年前我也是这么进村,站在山头上放眼山下,一弯细流钳住绿洲,又被两岸挟持,头顶一条长河汇入天空,放出奇异的光彩。
这天后水位下降,和风谷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再进不来人,再出不去人。没有水的和风谷,大家都变得松散,早上放好空桶等着雨水,没雨的时候来买我的酒。河床上嵌在土里的鱼都被于翁捡了去,于翁把他们腌成鱼干,又托我送到河姑的饭馆。没有水的和风谷种不出稻,这一半的年岁就吃起来鱼。自此,和风谷就只剩两种味道,白天是于翁的腌鱼干味,晚上是我的酒味。这样的年岁里,就是妇女小孩也都半醉不醉,不知行将何为事将何处,长成一副腌鱼干样。
我说于翁是伪君子,缘由他不喜欢那个驼铃商人,总是嚷着要把这老头揍一顿,还要绑到他的烂木船下。纠此还要暗地鼓动大家不买商人的货,和风谷只有于翁有船,不谈生计,好歹他是有的,一样东西如此重要,不管你用不用得了,只要他有,权利便凌驾而上。就是这样,大家还是要偷着摸着问商人买盐。
这些还不是于翁恨透驼铃商人的诱因,他要恨别人,一万个理由也不够他挑,唯独别人没有理由让他挑来恨,但又欲求不得时,他要恨一恨人,且最恨那些没有理由让他来恨的。便是问了他缘由所在,他还是能挑出所谓恨意。
第一次我去河姑的饭馆吃饭,站在一米七零高的柜台上仰着头点餐,柜台上只留一道狭长的缝,能过碗,看不见人。饭菜递我之后里面开始传来歌声。她的歌声很有磁力,一种不可道来的奇怪魔性,那时我仔细看,还能看到从缝里飘出来的线谱。
我坐在饭馆,和周围一帮五大三粗的原住民喝汤吃饭,边听边看天花板上绕来绕去的线谱。
直到外面有人进来,嚷嚷说外面蹲着个男人,我想起来于翁还在等我。于翁蹲在窗下,缩在馊水桶子后面数那些从窗口飘出来的线谱,像个音乐家般摇头晃脑。
河姑向驼铃商人买了两扇面纱和一顶阔边帽子,午夜倒酒糟时便总能见她,从桥头走过我的酒坊,走到于翁的船里坐一整晚。没人见过她长什么样,但都听过她的歌。于翁也总听,却听得不大体面。
那晚她看见我,走到我的酒馆里,隔着面纱和大头帽子,整个人像菌菇一样,她挤进来找我讨酒,想我以后贩酒给她。
我早起给河姑送酒,于翁更早地蹲在窗下,手里拿着两提鱼干。我走进去,把鱼干和酒放在台子上,坐下来要了一碗黄鱼汤。黑黑的罩布悬在横梁,河姑坐在台后,弹着秦琴哼着唱着,歌声飘过台缝,在屋子里绕了又绕再飘出窗外,在干枯的河床上,桥上绕一圈谁都听过之后才又绕到于翁耳朵里。
那天我和一帮手里拿着鱼干,喝着黄鱼汤的长得像鱼干的男人坐到中午。这时门外走进来一条鱼干,身子进了一半,头还在外面。等他趴到柜台上,咕噜噜点了一碗鱼汤,河姑的歌声就断了。
“河姑,门外蹲个男人。”
“不知,帮我送他碗汤吧。”
鱼干端了两碗,喝着喝走出去,扣了个空碗在于翁头上,又喝着另一碗进来。大概是社会规律,每个时期和地点我总能见到这样怪状之人,有的像鱼干,有的像猪膀,还有人长得像牛腩。成群结队又生生不息,大多经过加工,发臭而供人消化。当然我只能私下意淫,不敢发表喜恶美丑于众。
凡在世事里要见更多的事,因此获得不可抉择幸福的可悲能力,大抵就是我来和风谷的缘由。选项变多,反而失去单独追随一件事的偏执。和风谷就给了我这样的悲哀俗人方寸藏身。外人进之尤难,村人出之亦然。贫瘠又单一,我们还都只管手中的事。四月之后担心喝水,九月之后担心收成。因由人口不多,又都大愚若智的互漠不关心着。
河姑又唱起来,歌声甜美而散发一种奇异的芳香。在一堆腌味里,大抵是为了这抹香味,必要忍受这些腌味。
店外也忽然响起一串叮叮当当的驼铃声,驼铃商人牵着那头老骆驼穿过门帘,夹着两包新米走进来。于翁不喜此人,但又总和我亲近。缘由他觉得我没有威胁,便什么衷肠都往我吐:从他的青葱年华到他现在爱火燃烧,以及一堆陈词滥调拼凑成的至理名言。
我说后来河姑走了,于翁也死了。一切都从那天开始。驼铃商人进了河姑的饭馆,把米袋塞进了河姑的柜台。后来于翁冲进来吵嚷,又提板凳又摔桌子,吵着要把驼铃商人揍一顿,还要绑起来,就绑在他的烂木船底下。等四月水涨起来让他淹死。他说水位的时候还咽了口水,毕竟现在缺水,连河姑炖的黄鱼汤都是用的酒。
这一幕逗趣得很,但又不免忧心,毕竟商人不算年轻,总怕他被伤到。
最后于翁不闹了,但是躺在了地上。那头老骆驼被于翁抽了一条凳,不仅没跑而且踢了于翁一脚。于翁受了一脚被踢断了下巴,躺在地上咕咕嘟嘟嚷个不停,之后就再没出现在河姑的饭馆。那晚他跑到我的酒坊,拿漏斗往鼻子里灌酒,熏个半醉就开始咕咕嘟嘟,一边咕一边拍我的肩膀。我听不大懂,一直点头附他。
直到于翁死了,我听别人说道,于翁下巴好了之后到处传言骆驼商人的恶言,他说骆驼商人确是个反派人物,是个巫妖。指使骆驼踢他,酒坊主可以作证。等于翁死了,这一点就更加确凿,骆驼商人也就再没来过。
他死之前第一次见了河姑,那天他在我这里喝酒,河姑上门找我退酒。于翁不知道河姑有个像菌菇一样的大脑袋帽子,更不知道大帽子下面藏了两个脑袋。他只听见河姑的歌声,歌声里奇妙的旋律令他为之得了疯病,总爱偷窥却又窥不到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河姑用一个嘴巴哼调,又用另一个嘴巴唱词。每个深沉的夜色里裹得严严实实乘风而出,走过船舫码头,都是这样留下歌声。
那之后一个月,于翁失了常,怕水怕光且见什么咬什么。鱼干们互相传道这是骆驼巫妖的术法,此人必死无疑。河姑也从此消失不见,随她而去的还有飘摇又梦幻的歌声。
九月后瀑布水倒流进谷,河水又再度淹起来。有一晚我靠在栏杆看着天幕,云层中偶尔有飞机穿来穿去,像是云海沉底的鱼眼交相闪烁,月下河水渐渐涨起来,码头停着于翁的破船。想起于翁想把骆驼商人绑在船底,要是做了估计那船现在该受商人的挣扎而左右摇摆。
这时候下面传来熟悉的歌声,我趴出去,看见下面的船正在摇晃,摇了摇它就晃出去,在发光的水面上浮出一个菌菇一样的背影,飘远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