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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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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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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月秀孤独地躺在老旧的半圆弧靠背藤椅上,这把椅子的两扶手在她长期的抚弄下变得越来越亮滑。她嘴里又开始叽哩咕噜的,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大多数时间她是不跟其他人打堆的,常常就这样坐着。她怕别人聊自己的儿子如何有出息女儿嫁得如何好等。这些都会触碰到她大脑里那根脆弱的神经。一旦击中,她会坐卧不安,又会在她的大脑里出现一些幻觉,仿佛有人在害她,不让她过好日子,她便将自己困在自认为的安全空间里。之前偶有她相信一个人时,一坐会是一整天。而这样的人看得出是诚心请她指点如何找钱如何让子女选择有出息的路如何面对惧强欺弱之人等等。每每有人告诉她成功了并来感谢她的时候,她很有成就感。这些“成就”她会不断地向丈夫和子女灌输,让子女和丈夫一定要听她的话。她认为她所说的话是最具权威的。

现在她老了,请她“指点”这样的事儿几乎没有了。原本就很少。失落让她的脾气又变得狂燥起来:我小候很聪明,你们的外公特别喜欢我。哪像你们,真笨;现在坏人很多,一定要防犯!!否则你们会上当丧命的;我们以前被人整过,你们的外公、大舅就是被人整死的。你幺舅差点被人整死,是我及时得到消息才把他救下来;不要跑到远处去耍,电视上常报道有人被拐,被割肾卖掉。还有!不要跑到外国去,有的飞机失联了。

......

这一麻腔的话像嗡嗡嗡的轰炸机铺天盖地扫来,月秀的两个儿子、儿媳和一个女儿怕到了极点!天天听着这样的话,再怕也不敢吭声,因为很怕她歇斯底里地引起她发病,她曾因这样子昏到在地。月秀的丈夫王森发现及时才把她送到医院救了过来,那是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

“爸爸!妈妈老是这样子,我们快崩溃了!真的是烦死了!”,“别这样!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就得了,爸爸几十年了都耐心听你妈妈说话,妈妈挺不容易的!”王森总是这样对孩子们说。

其实,月秀的三个子女早年已从她和王森的摆谈中知道了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只是有时控制不住情绪,会很烦很烦她。

“柳柳!在家吗?”

“在!小云!怎么这会才来呀?”

“家里有客人,这会才脱身。”

“小云,好想出去玩啊!唉!”

“叹什么气呀!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好不容易你和孃的关系缓和了。”

“只是有时很难受。我妈只有我一个女儿,只要不外出,我都会来陪她。我爸都七老八十的了,真担心他精神上受不住。唉!也是苦了我爸爸,这几十年他过得很不容易。”

“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贴心暖心。”

“嗯!”

“那就对了,有什么比这还重要呢?心若无怨,诸事皆宁。”

小云听着柳柳的的倾诉,只有劝慰她多担当一些。

月秀这会正清醒,柳柳与小云的对话她听见了,鼻子一酸,往事也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1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声声脆嫩稚气的小女孩读书声,在空荡荡的山谷回响。

那是一九四二年春天的一个清晨,雾气环绕临面相对的两座大山。林中鸟语不断,溪涧发出淙淙声响。两山之间看似两三里的路程,却要走上十多里才能到达彼山。那座稍低、平缓的大山半腰有一处宽敞平点的地方,住着有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庆村。小女孩的读书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坝上约有壹百丘大小不一,还算肥沃的田地。坝中,时不时有些低矮的小石山,排小分队似的,东一处,西一处。通常这些地都是种植玉米、辣椒、高梁。边沿连接处,便是梯式田块渐渐延伸大山底部。

“吁—吁—吁”,一位身材丰满、身背枪杆子的少妇从壮实的马背上娇健跳下来。

“还有哪些人没有到?”声音脆地。

十几号长工,一溜坐在田坎地上,没有人敢吭声,生怕说错了话。庆财主家的少奶奶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

“少…少奶奶,月秀小姐好聪明哦”空气窒息了好一会,长工孟牛儿猛地咽下一大口口水,卑躬屈膝,颤抖着讨好少奶奶赞道。

“是的哦,是的哦”一直没敢出声的长工们,此时就像都统一口气似的,点头哈腰地附和起来。

庆少奶奶冷峻的脸顿时舒展开来。细眼一瞧,庆家少奶奶长得漂亮极了。个子高挑,约1.65米左右。肤白,椭园脸,高鼻梁。露齿一笑,牙如皓月。如是站在上海的大家闺秀堆里,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山村里来的地主老婆。此时,她莞尔一笑,让人感觉亲切了许多!向后挽起的发髻用一棵漂亮的银簪穿扣住,簪头是小滴水连叶银串。

孟牛儿二十八有余,相如中年。那张爬满老纹的谄笑总算放松下来。尽管才是春季初的早晨,他已感到他的汗水是打湿了他快要乌黑的白色粗布内衣。外面是一件后面有两块大补巴、前面补了五六个小巴还是遮不全上半身的蓝色粗劣和尚中长衣。刚好山谷的一缕微风吹过,着实让他打了一个冷颤。

庆家少奶奶虽是县城里地主大户杨家的独生女,却没有大小姐那般养尊处优的架势。她的父母善于勤俭持家,在县城里经营着布庄,并购置了大量田地产,累积了不少财富。那时土匪泛滥,凡有钱人家都会有舞枪弄棍的家丁的。在乱世中,她的父亲练就了一身好枪法,小手枪总是随身携带。

庆少奶奶小名桃子,她是在城东头的一栋大四合院木房子里长大的。这四合院客堂两边各三间正房,前院两侧地基比正房稍低三十公分的是各四间不大不小的偏房。最前大门处右间是前院值守房。

在她很小的时候,桃子父亲同平时一样,天不见亮,便从右厢房早早地起床洗漱完毕后,就到房后面的大院子里练习。

约两个时辰,打拳、瞄靶,杨老爷已练得差不多了,狗子(他姓苟,大家都叫他狗子)便带着8个家丁来到这里操练。几声嘶吼,像模像样,一个个生龙活虎。

后院,是从四合院外右房角连围墙的双木门进出。家丁们除了护院跟班,操练完后,闲时还是要负责劈柴、挑水、打扫后院的。所以,后院通常热闹,开玩笑的开玩笑,扳手腕的扳手腕,时有三两个佣人也来凑趣,戏弄未婚的楞头小伙子。

这个大后院有3千多平米。长约80米出,宽约40米。8个靶子在距假山50多米的地方。围墙左顶角的一间小木房是后大院值夜房。这院里有一小座假山,修建在后院正左边。离围墙约10米,离房左侧后约12米多点。靠右边有一棵两抱粗的大松树。墙内三面近墙处除大松树外,其余的是间距约6米或4米的桃树、李树、桂花树、核桃树,没有规则的排着。地面是大小不一的石块和泥相间的硬地面,只有下雨天才有泥沾鞋底。

四合院前庭,佣人们在各自忙里忙外。家里只有6个佣人。其中一个是带桃子的奶妈,约二十八岁左右,面色红润,生女不久才五个月,看着躺在左边第一间佣房里睡得香甜的女儿她幸福地笑着。因养奶之固,皮肤脂凝细滑。

从左偏房第一间与左主房进厨的两米宽的过道进去,两个做饭的正在隔着主房的厨房里,一个在挑拣菜,一个在淘米。

“记得夫人交待的,把她干妈(夫人的奶妈)的饭煮软和一些哈,昨天给她做的晚饭硬了点,她没吃下去,夫人今早特意又吩咐了的!”

“哦,昨天想着要回家看一下,急了些。”

另两个是洗衣、打扫房间院庭的,这会跑到后院去了。平时端茶递水的佣人已将茶泡好等着杨老爷和夫人用茶。

“桃子,躲在那里做什么啊?”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假山后。

其实,7岁的桃子早就在4岁多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悄悄“偷师”学艺了,只是假山有个不大不小的洞,能容下一个人,隐蔽较好,因此,大家都没发现桃子会躲在这里,只有她的奶妈知道,由于太惯她,也就由着她了。

“说啊,为什么躲猫猫到这里了?”母亲无比温柔敦厚、贤淑,声音总是充满了甜滋滋的味道。一身小朵朵、有点泛紫的白色鸭子花、淡蓝底色父母装短上衣,从立着的领子中分处至左身侧而下,是均匀分布的、考究的淡蓝色手工布环扣儿;下装也是淡蓝色的灯笼裤子;鞋子是白底、同上衣花布料鞋面。这里的人总是对她的身份一直有疑问,杨老爷总会恰如其分地回避这个问题。所以,桃子母亲的身份充满了神秘感,也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杨老爷从一开始,至始至终都称夫人为“妹子”。

闻声过来的父亲,摸着桃子的头,笑呵呵的问道“哈哈哈,我家桃子啷个串到假山里了哟?”

桃子五官、身架子像极了母亲,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性格却是离谱的种了父亲。

杨老爷子承父业,经营着布庄。由于他精明能干,极守信誉,胆大心细,布庄规模比接手时大了三倍,并购了大量田地。由于心特善,所以,凡得到过他帮助和与他打交道的人都说:“杨老爷真好!”

“我要学打枪!我要学打枪!”桃子一下抱住父亲的大腿摇晃着。一根捆着淡紫蓝色绸子的、好看的中长独辫子,在与母亲同款同样花色的衣装后摆舞着。

“哦哦,桃儿!啷个想学打枪哦?”杨老爷将小手枪递给桃子母亲,一把抱起桃子,在她小脸蛋左右两边亲了两口。

“打土匪呀!”

“哈哈哈…好!打土匪咯,打土匪咯。”

杨老爷放下桃子,带着她满院子跑了起来。他上身着白色对襟衣,下身着蓝色灯笼裤。身材高大魁梧的他把桃子衬得像只小兔子。

看着父女俩开心的样子,桃子母亲幸福的泪水潸然悄落。

夏日的晨纱,披在妹子身上,使她有点混血味的五官、细腻白晰的天鹅般脖子,愈发美得不能言喻了!如果说,起先她对这个男人是心存感激,那么现在她是从心底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对她百般疼爱呵护的男人!杨老爷父亲与两个哥哥十年前被土匪撕票,他的母亲不堪打击,也于杨老太爷及两个儿子死后半年紧跟仙去。

妹子出生在一个大城市里的大户人家,由于遭受了灭顶之灾,在她的干妈刘氏的全力保护下,从一个大地方跑到了穷山恶水的地方——贵州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她即使很爱他的丈夫,也从未对他言谈过她的家乡及家人。其实只有她心知,这是为了保护杨老爷不因她受牵连。因为,杨老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怕他牵扯进去。刘妈仅有一次以请求的口吻对杨老爷说过:“她是堂堂大小姐,千万别亏待了她!”,就再也没说过多余的话。刘妈由于操劳过度,又则在保护妹子的路程中受到过惊吓,躺在床上已是四年多了,她始终忠诚地守护着妹子的身世。刘妈尽管躺在床上几年了,但她也是长得好看,眉目间流露着慈祥般的微笑,肤色因长时间不见阳光,显得苍白了些。妹子对她早已是以亲生母亲一样敬重!在她们两人的脑海里深深留下的是永远也抹不去的火光映天的火海及在火海中挣扎着的亲人们的画面,这幅残酷的画面时在梦中重现。

杨老爷大妹子6岁,精力旺盛,人也长得相当俊气,但他从未想过娶偏房,他只深深的爱着这个眉头紧锁的女人!他知道她有天大的故事,但从不去揭她内心深处的伤,也一如妹子一样,像供亲生母亲一样,敬重刘妈。

“妈妈!妈妈!快过来!我们一起玩啊…嘿嘿…哈哈…”桃子玩皮的叫声打断了她的回忆。

一家人在院子里玩起了捉小鸡,开心的笑声在空中幸福地弥漫。

2

话说回来,长工们的恭维不是没有道理的。清晨传向山谷的脆脆的小女孩的读书声,就是庆少奶奶家的女儿——月秀小姐。孟牛儿夸月秀小姐,算是拍马屁拍到点子了。他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他的酒鬼大哥。其实在他心里暗暗直叫苦:“大哥啊,大哥,你总是烂酒啊!哪个时候才是个头哟。你一不出工,我就得胆战心惊地为你拍马屁,好让庆少奶奶不注意到你哦。”

庆家私塾里,月秀小姐正在跟先生摇头晃脑地念着“三字经”。 近5岁的她已经认识了很多字,并能倒背如流,而且心算也出奇的好,深得父母喜爱。尤其父亲对她的溺爱程度,让同样喜爱月秀的桃子有了点意见:“别惯坏了她,她有些霸道了。”

在桃子嫁到庆家做少奶奶之前,母亲曾与她彻夜长谈,说得最多最重的就是: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妹子身子金贵,在逃难的过程中,身体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所以,生下桃子后,身体已不允许她再生孩子了。好在杨老爷很爱妹子,对她备加精心呵护,没让她受半点委屈。妹子心里感觉很对不起杨老爷,所以,对于桃子舞枪弄棍,她没有反对,相反很支持。

桃子的丈夫是父亲给挑选的。当时她不是太看得上庆家少爷。庆家也是人丁不旺,就他一棵独苗。中等偏上个子,面相清俊,比桃子只高出小半头。但父亲看中的是,庆少爷不但有理财头脑,并有才,且重情重义。庆家虽是住在乡野里,但在县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有钱人家,所以,两家也有交情,也算是看着庆家少爷长大的。

至从桃子嫁到庆家后,随着两儿三女的相继出世,她的地位在庆家比较高了。桃子的功劳不仅仅是让庆家人丁兴旺了,还有她的精明能干、胆识。就连庆老爷、庆老夫人最后也放权,让桃子持家。每当桃子骑马背枪去收租时,遇到想赖租的,都是她开口。桃子很会说话,能力也继承了她的父亲。遇到真有困难的,桃子也会放宽,甚至免其交租。桃子最看不起懒惰的人!杨家的家教是,只要勤劳就有饭吃。有谁偷懒,桃子不会给人好脸色的。所以,桃子的威信高,好多人都怕她。背枪只是为了防土匪(后来却被使坏的人当做了把柄)。庆少爷只有在大事情时才给桃子出主意。

庆少奶奶怕把女儿宠坏了,偶尔会对月秀“凶”一点的。桃子希望月秀今后能像她一样精明能干,不要有小姐架势。

一天下午,安排完长工们第二天的春耕事宜后,来到大客堂。桃子伸出莲藕般纤纤细长的双手(如不是亲眼看到她背枪骑马,有谁会相信这是双拿枪杆子的少奶奶的手),抚摸着月秀的脸,爱怜地看着:

“听话哈,该去绣花了啊。”

“不听!不听!我要去找哥哥耍”

月秀挣脱桃子的双手,满脸的任性和稚气的不屑表情,冲到外面找她的哥哥去了。月秀的长相一点也不像桃子,完全没有遗传桃子精致漂亮的五官,和高挑的身架子。但长得十分清秀,肤白,捆扎红毛线的双长辫子搭在前面,很是可爱!

坐在客堂正位上的庆老爷,由于年轻时常年在外,所以,中年才得一子,取名“庆富贵”。庆老爷身体硬朗,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尽管快七十了,却像五十出头似的。长形脸上突出的鼻梁,炯炯有神的双眼,仍看得出庆老爷年轻时英俊的影子。眉毛粗浓横着,有几根不听使唤似的,硬是长长的零散分布几根,时不时挡住他的视线;头戴黑丝绒瓜皮帽,花白的长辫子搭在背后(不知道庆老爷为什么喜欢这根辫子,一直不让家人给修整);一身深蓝色长袍,脚穿白底蓝面鞋。庆老爷端着土盖碗茶,很开心地望着飞奔出去的月秀俏皮的背影赞口连连:“哈哈哈哈...像庆家的后代......像庆家的后代......哈哈哈.......”,声音仍是洪亮。庆老夫人小庆老爷足足10岁。别看庆老夫人慈眉善目的,却挺厉害!早年,先后有两个姨太太都被她“欺负”出了门。庆老爷从此也就死了那份心,毕竟他常年在外时,也是对不住庆老夫人的。庆老夫人也是头戴黑丝绒帽,只是帽前额有一颗镶银花边的椭圆形红色玛瑙。身着黑底红丝线绣花团、中长父母装上衣,落地黑长裙,看不到鞋子。那是双缠了脚的三寸金莲。据说年轻时的庆老夫人高挑很漂亮,只是现在没有了当年的影子。庆老夫人手练佛珠,因发福,开心得白面团似的脸上,只看见双眼眯成了缝:“嗯嗯,我的小孙女将来会有出息的哦”。

“老夫人说的是,月秀小姐聪明得很呢?”站在旁边的两个丫环,约16岁左右,长像也都清秀,穿着统一的蓝布镶黑边的立领中分至左身侧而下的本色布扣便衣,下着黑色大直筒裤子。她们也在旁边附和着。

桃子与庆富贵端坐客堂正位下方左侧的两把靠背椅子上。无奈的桃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也在旁得意的庆富贵。

庆富贵留着中分中长的头发,向后捆着。发际较高,天庭饱满,皮肤偏白。他综合了庆老爷庆老夫人的基因,长得也好,只是比两老稍欠了些,个子不是很高,身板子也赶不上庆老爷。不过他最醒目的地方,就是挺拔适中的鼻梁上方,眉眼清秀有神:眉叶粗浓适中,眉尾渐细,眉中稍有峰状,双眼皮,偏大的眼睛,长睫毛,似温柔深潭,但凡女子见了这双眼似会把人给吸了进去。这也是每当桃子生气时,庆富贵看着她说话让她熄火的最好武器。

回到书房,桃子对庆富贵一顿数落:“你怎么也不帮我对月秀好好管管啊?你看她不耐烦的样子,以后不被你跟爹娘把她惯上天才怪!”

庆富贵把脱下的藏青色长衫递到桃子手里,笑着说:“不要对秀儿太严了吧,她天资聪慧,来硬的不行”。坐在书桌椅边,白色的内衣褂子把庆富贵衬映得更像个书生,而不是一方财主少爷。

“再说,月秀的性格有你好强的基因哦”。

看着桃子那身着白底小绿叶片的旗袍,因生气起伏着的屈线分明的身段子,庆富贵笑嘻嘻的揽着桃子性感的小蛮腰戏道:

“好了,不生气了,帮我洗澡搓背哈!”。

说着他们来到了已叫佣人准备好洗澡水的大木桶旁。

“富贵,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孟牛儿家的酒鬼大哥一个月没几天出工,是不是把给他退了?光白吃不干活,不能影响了其他长工”

桃子是个精明人,谁没来,她一眼便知,只是现在才说,是因孟牛儿家跟庆家有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是孟牛儿的母亲求了好大的人情才被庆家收留做长工的。碍于庆老爷这一层关系,桃子一直隐忍未发作。也可怜了孟牛儿还真以为是他的马屁拍得好,他不知道这只是暂且让少奶奶因月秀而喜不发作而已,稍稍起点作用。

“空了我找他训训,先不要这样做,不要惹爹不高兴!”。

庆富贵劝解道,随即在水汽腾腾的大木桶中闭着双眼享受庆桃子纤手侍浴的幸福。

再说,月秀跑到前院没见着哥哥,只见妹妹月仙在玩泥巴,旁边是一堆捏好的大小不一的、圆不圆、方不方的小泥团儿。

“月祥哥呢?”,月秀霸气的问道。

“不——不晓——得”妹妹头也不抬的回道。两岁多点的妹妹口吃结巴。

月祥长得和桃子一样,高个,高鼻梁,俊气。小小年纪却有着不同凡响的气质。只是不太爱说话,与他的外婆“妹子”一样,说话温和。月秀总是告月祥的状,只要他稍有一点没让月秀满意,她会罗列月祥的“罪状”,让庆富贵不得不“意思意思”一下,好让月秀罢休。月祥常常只和大他两岁的姐姐月蓉耍。

月秀的姐姐月蓉,也同月祥一样,遗传了桃子的基因,很漂亮。性格也是种了外婆“妹子”,温婉少语。可能两家祖辈基因太强大,所以,上天要安排一个长得丑点的,这个任务就落在月仙身上了。月仙长得很不上眼,像是变基因似的,上嘴唇厚厚的向上翻,鼻梁平,胖胖的,皮肤有点黑。不过很爱笑,声音大,挺能吃。最小的弟弟月宝还在奶妈怀中,才半岁。五官棱角分明,看身架子倒是高个的身坯。

“咴咴~~嘿嘿~~~,咴咴~~~~~”后院马房传来马嘶叫的声音。

月秀突然想起哥哥月祥和姐姐月蓉一定在那里。他们常常去看马,并让马夫教他们喂食。跑到后院,月秀一看见他们高兴得不得了,脆脆甜甜的叫道:“蓉蓉姐姐,蓉蓉姐姐”。“嗳,快过来”月蓉看见妹妹月秀赶紧招手让她过去。月秀看了看哥哥,可是月祥没怎么理她。于是月秀不服气地非得让哥哥跟她说话。

“说话说话,不说我就告你”。

9岁多的月蓉怕弟弟被爸爸说,就拿一个用红线套着的铜钱给她,才把月秀诓住了。月秀虽说被大家宠爱得霸气了,但对读书却是很上心,也坐得下来,可对喂马就不那么感兴趣了,当月蓉月祥饶有兴趣地沉浸在喂马的乐趣中时,她却挨着姐姐月蓉半小时左右就站着睡着了,手中的铜钱也掉落地上。套着铜钱的红毛线在有几根乱草的地面上很醒目。

3

1949年11月,贵州这个偏远的小县城解放了,到处都是一片欢天喜地的景象。离县城较远的庆村,热情的气氛还不是很高涨。城里的杨家是见过世面的大户,所以,早就积极配合工作组将家产交了出去,并让人通知乡下的女儿桃子一家早作准备。

庆家接信后,上上下下一片紧张气氛。庆老夫人更是天天哀声叹气:“这是啷个回事哦,啷个回事哦”,其余人都沉默不语,孩子们不经世事,情绪没受到影响,只顾玩自己的。

“也罢,也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庆老爷年青时常年在外,什么没见过?他对钱财也没有年青时那么看得重了。虽然心里很是难舍苦心经营的房屋田产,但也知解放军的土改政策,一切是为了大众穷苦农民拥有土地,做自己的主人。

1952年春天,工作组终于来到了庆村,开始清理庆家所有房屋田地。庆家老老实实地与军管会派来的土改工作组配合,上交了全部财产,全家被安排住进了一户贫农家很小的房子里。没有了佣人的生活,让全家无所适从。桃子和庆富贵不得不笨拙地学着做地里的活,努力地改造做新中国的农民,生活虽然比之前艰辛很多,但也不致饿死。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能继续多久,有人到军管会去举报,说庆家罪大恶极,大部分田地是靠枪抢过去的。那个时候,是非常时期,也有部分地主跟土匪一样豪强霸道,又则一小部分租户心里是不平衡的,特恨有钱的地主,再加上各个地方又有抓典型批斗的任务,并且当时工作组人员不够,也没有足够时间去深入了解调查,所以,就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庆家中招了。

年届八十的庆老爷与时值壮年的庆富贵被抓去批斗,受尽一番折腾后,并于当年秋天执行了枪决。庆家顿陷悲哀之中。庆老夫人受不住高强度的惊吓,也于当天过世。桃子当场晕倒了,自庆老爷和庆富贵被抓走那天起,她一直就在过度的担惊受怕中,可是最终难逃厄运。一天时间,同时失去三位亲人,她一时受不住,昏死过去。

外面一些不懂事的贫农家的孩子们和几位妇女,一副兴灾乐祸的表情无情地大声叫喊:“打死地主崽子!打死地主崽子!”,庆家的孩子们无助地哭成一片。已是15岁的月秀停住哭声,一双倔强不服气的双眼恨恨地看着那些无情无知的人,心里暗下决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地过给你们看的!”

月秀使劲噙住满眼打转的泪花,摇着倒在地上的妈妈:“妈——妈——快起来——快起来啊!”,其余四个孩子也都停住哭声围住妈妈。

这时曾在庆家做过活的王婆婆待人们散去后,与他的儿子悄消地来到这间破屋子里,将桃子扶上床,在她脸上一阵捏捏掐掐,桃子总算醒过来了。看着床前的王婆婆及孩子们,她一脸茫然,双眼呆滞。“少奶奶,想哭就哭吧,别弄坏了身体,唉!听天由命吧!”王婆婆爱怜地说道。

即使一身粗糙的纯蓝无花土布衣料也难掩桃子的美貌。一阵狂渀的痛哭后,声声道谢这个敢于救她们的王婆婆!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关心庆家大大小小,在她认为是她和孩子们的福气。由于身体虚弱,下不了床,王婆婆一家顶着风险,给了庆家大小六口人很大的帮助。

一天,身体已经恢复的桃子带着孩子们跪拜了王婆婆,并叫孩子们一定要记住王婆婆一家的恩情!

桃子当初虽然精明能干,经营家业没有问题,但是现在不同了,就她一个人,就是门前那么一小方土地,又不太会做地里的活,怎么努力也不能让六口人吃饱,常常有一顿没一顿,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照这样下去,全家人会面临生命危险。

“爹!娘!你们过得好吗?女儿不孝啊!不能来看二老,女儿怕牵连你们啊!”桃子一家大小陷于绝境,她想起了县城里的父母,又是一阵痛哭。

“少奶奶——”王婆婆刚一出口,就被桃子打住:“王婆婆,请您老人家以后不要这样叫我了,世道变天了会惹麻烦的,您就叫我桃子吧!”

“哦哦,看我记不住的,以后是得改口了。”王婆婆有些怯怯懦懦,随后想再说话,却又欲言又止。桃子看她那样,就问道:“王婆婆,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吧,没有关系的!”

王婆婆看了看几个孩子恹恹无力的样子,怜爱地鼓起勇气说:“桃子,你是知道的,我家里人去得早,儿子木梆老实木纳,只知道使蛮力,现在都快四十了,还没人嫁给他......”稍停一下后,她又小心地接着说:“你看你的几个孩子都饿成那样子了,是不是跟我们组成一家,日子就会好过点,嗯…嗯…不晓得你愿意不?”

桃子着实被王婆婆的话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老人家,寂然地呆在那里。王婆婆也不好再说话,找个借口,便回家做晚饭去了。

天黑得早,天气比起往年的冬天冷了很多,桃子将王婆婆家送来的柴疙瘩用小木柴点上烧旺后,被冷得瑟瑟缩缩的几个孩子便与桃子围在了地火炕边烤火,开心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妈,好热烘哦,好热烘哦…..”“烧地萝卜吃,好不好?”“我也要吃,我也要吃……”。孩子们的脸被火映红了,一片欢喜。好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气氛了,桃子不禁掉下了辛酸的泪水。

趁这会空闲,想起下午王婆婆说的话,桃子才想起起个头绪理理王婆婆家的情况。她原本对她们没有印像的,长什么样都是模糊的。自从她们得到王婆婆帮助后,才对她们母子俩熟识了。王婆婆中等个子,因艰苦的岁月,让她过早地骆了背,差不多全白的头发用黑布条缠了两三圈,长年穿着蓝色粗布中长斜扣便衣,同色大脚裤,满脸深深的皱褶跨跨的。她的儿子木梆,个子偏高,块大,黑脸,大鼻筒,单眼皮大眼,黑色对襟中长衣用同色宽布条子在腰间栓着,下着同色大脚裤。全然一副只有力气的憨态。据说在他几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被抓到土匪窝,因反抗当土匪,在逃跑时被土匪头子打死了,是庆老爷收留了他们母子俩。

桃子没法想像跟这样的男人怎么一起过。在她想着累了闭目歇着时,耳边响起了母亲在她临嫁前一天说过的话:“好好保护自己!好好保护亲人!”。猛然间桃子清醒了过来,第二天就主动找到王婆婆:“王婆婆,我愿意,只要你们不嫌弃我们的地主成份就行。”就这样,桃子与五个孩子住到了王婆婆家。

一开始,孩子们以为是到王婆婆家玩,当桃子让孩子们叫这个平时他们眼中的憨大个为“爸爸时”时,大的四个一溜子站到了桃子背后,怎么也不肯叫。尤其月秀反应很是激烈。

“他不是我家爸爸!他是长工!哪个都不准叫!不准叫!不然我会恨死你们!!”

说完,月秀便跑回破烂的家里,大声的哭天抹泪:

“爸爸,爸爸啊!我要爸爸……”

月秀哭累了,模糊中听见爸爸在叫“秀儿,我家乖秀儿!来!来!来!爸爸抱抱你。”恍恍忽忽中,月秀看到从光亮处走来的爸爸,哇哇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我以为你不在了。”,说着扑向爸爸的怀抱,爸爸又像平时那样将她抱在怀里,在脸上亲亲:“我家秀儿是个聪明的姑娘,告诉爸爸,今天先生教的什么啊?背给爸爸听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真聪明!秀儿,要爸爸奖励你什么礼物啊,给爸爸说。”。每当爸爸听完月秀背完书后,总是会这样问。

“我要坐滑杆!”

“好喽,我们坐滑杆耍去喽!”

爸爸总会满足月秀的愿望,叫上轿夫,父女俩便坐上滑杆到田间赏玩……

王婆婆家里,除了月宝不太知事,站在饭桌边东望望西望望,月蓉、月祥、月仙还是站在妈妈身后,都快两个时辰了,桃子无奈地诓劝他们:“爷爷、奶奶、爸爸要我们住在这里了,你们要不要听话啊?看着妈妈眼角的泪珠,他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晨,月秀一觉醒来,看着身边躺着姐姐和妹妹,另一头是王婆婆,她懵了,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把她抱过来的,只知道昨晚梦见和爸爸玩得很开心。醒来这会的景象将月秀的梦粉碎了,脸上的泪痕在她的心灵深处,深深地刻下了仇恨!她恨妈妈“背叛”了爸爸,她恨哥哥姐姐妹妹们忘记了她心爱的爸爸。从此她不再说话,对谁都不理,时时都是一个人跑到爷爷奶奶爸爸乱蓬蓬的坟前,跟他们说悄悄话。

最爱她的三位亲人都不在了,在月秀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重大的创伤。现在,妈妈和哥哥、姐姐、妹妹、弟弟,却于她仅有的一点抱团的希望也破灭了。从此,她的仇恨愈加强烈起来。

4

桃子没法与木梆共寝,每每上床,她都让木梆先睡着了才敢从床旁边搭好的木板上合衣睡觉。老实的木梆因为长期没有碰过女人,又加上超重农活,也累得吃完晚饭就想睡觉,早就没有了正常的想法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就相安无事。半月后,木梆让桃子上床睡,并告诉她别担心他找事。他自己则在木板上呼呼睡去。只是可怜了王婆婆却做着抱亲血孙子的大梦。

一天,天已经大亮了。

“桃子!桃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嘭嘭渐近。

还在梳头的桃子正在为刚才粗木梳子突然从中断掉心头怦怦乱跳着,一听叫她,应声快速冲出门。院子里,木梆和王婆婆、还有几个善良的邻居都在望着放在地上的月蓉,伤心着、叹息着。

月祥和月仙在月蓉旁边蹲着,见着流着的许多血,惊恐中不由得大声地哭喊:

“月蓉姐姐!月蓉姐姐!你醒醒,你醒醒啊!”

桃子把月蓉上身扶起放在胸前,仔细地看着跟自己完全一个模样的五官。精致秀挺的鼻梁处,鼻孔的血还在流出,薄薄的补丁蓝花衣沾着几片叶子和几根嫩草。桃子表情此时出奇地平静,没有大呼大哭,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月蓉的脸。

“唉哟!这孩子,我和木梆出去做地里的活,她说自己是大人了,要跟我们学做地里的活。不让去,她还贴着我笑着悄悄说,不然嫁不出去。唉.......月祥和月仙是悄悄跟在后面去的。唉!那坡坎其实不高啊......老天爷哦,你是不长眼哟!”

围住桃子和月蓉的人多了起来,她开始有些恍恍惚惚,不过桃子还是听见了王婆婆说的那些话。

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中月秀一直都是天天跑到那个土改时分给她们家的破旧小屋里,一个人常常自言自语。当时月蓉死了她也没去看,就躲在这里。

“整死你!整死你!”她用削成尖利的粗木棍使劲地戳地面。

脑海里冒出的一些狂笑的丑脸又开始折磨着她。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直呼“地主崽子!打死地主崽子!”;有拿着枪瞄准爷爷和爸爸,并用脚猛踹他们,逼着他们下跪。旁边的狂笑声一声比一声高,无数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有的在后面狂呼嚣叫:“打死地主崽子!打死地主崽子!”

画面折磨着月秀,白天现,晚上现,长时间折磨,她的神经衰弱了。她时常崩溃到狂躁,任何一个人说了不受她听的话,或是不顺她的意思照做,她一定会扯着嗓子乱骂,直到她赢,否则不收场。

“过两天就是月蓉的忌日,我到坟头去看看——唉!如她在,已经嫁人了,唉!”

“桃子,给月秀找个人家吧,过一两年送她出门。”

“谁家敢要啊?还是算了吧,我去做早饭。”

“找个远些的应该没问题?”

“不好给月秀说,前面有好几个亲戚都被她骂跑骂哭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桃子和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哐铛一声,月秀已是气势凶凶地撞开堂屋大门进来了。

“谁敢再给我说人户,你们就嫁给人家!”

“月秀!你.....你滚!”

“啪啪”两声,清脆的响声犹如晴天霹力,把月秀震惊了,她不相信母亲会打了她!睁得老大的双眼努力地没让泪水掉下来。她恨恨地看了一眼母亲,毫不留恋地转身跑了,单薄的蓝色粗布衣把她已经发育的身体勾勒得曲线毕致。从不动手打人的桃子气得咳出了两口血。心中的悲伤及苦积于胸腔中太久,桃子病倒了。

11岁半的月宝已经懂事了,从吊在柴火口满是柴火灰弄黑的圆铁锅里舀出半碗热水递给桃子。

“月宝,月祥哥哥和月仙姐姐呢?”

“姐姐在半坡淘猪草,哥哥......哥哥在铁杆老表家耍。”

月仙跟两岁多时一样,能吃爱笑,还是傻傻的样子。

月宝骗了妈妈,他不敢说真话,哥哥不准说他抽烟的事,其实月宝不知道,那是大烟。月祥自从月蓉姐姐死后,心里话没有说处了。月蓉在时从来都护着月祥的,他的心里话也从没对妈妈说过,他怀念原来的家,怀念原来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精神支柱跨了,青皮消瘦的面容被强大的优质基因支撑着,清俊。只是面色晦暗得没有一丝有生息的样子,一米八的身架子像根细竹杆似的,风吹得轻飘飘的。蓝色粗布短衣也贴不上身,值微风吹来清鼻涕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恹恹的只想困睡在土改时分给他家的小屋子里的简易木板床上,沉浸小时候的幸福日子中......自霸道的月秀妹妹离家出走后,这儿就成为他的天地了。

月秀逃走后,桃子伤心地哭念着:

“月秀.....月秀......妈妈对不起你!你在哪的啊?”

桃子不知道,月秀是不甘心嫁在这个小山沟沟里的,不可能随便找个做地里活的乡野人嫁了的,更何况是这个让她彻底伤心透恨透的地方——庆村。自家里变故遭受岐视、精神上非人的折磨起,她就下决心要活出个样子,让打骂她家的人们另眼看待。

“你背叛了爸爸,你打了我,我永远永远不理你!!”

月秀一路狂奔,一路狂呼大喊,山谷的回音也一路相送这个歇斯底里的少女。她从未单独出过庆村,转了两天一夜也没走出这山。迷路了,犲狗的叫声时远时近。月秀又怕又饿又累,胡乱地在林中扒拉,刺笼的枝丫把衣服给划破,手臂被划伤。倔强的月秀仍相信她能走出这山,永远不回来。

天又要黑了,好在前面隐隐似乎有人家。月秀加快脚步往前冲,饥渴累饿瞬间全无。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听见沙沙的陌生人的脚步声,一只成年狗叫了起来。

“别叫了,狗狗!”,一女孩从屋里冲了出来,和月秀差不多年龄,两根中长辩子捆着红绳子。看着乱蓬蓬的月秀,她吓得赶紧转身回跑:

“妈!妈!快点!快点出来看呀!有个叫花子。”

一位围着蓝色短腰布的中年妇女应声而出,在腰布上擦擦腾出手来捋开月秀前额的几缕发际边问:

“怎么了?姑娘——快进屋!”

看着小方木桌子上刚做出来的晚饭,月秀不吭声,她快要晕倒。中年妇女给月秀洗完脸后,知道月秀的样子肯定是饿坏了,就不再问她,赶紧的给她盛上了一碗饭。眨眼的功夫,她把饭和一大钵牛皮菜、菜苔汤吃完了。中年妇女爱怜地看着她,心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她重新炒好菜端上,三个人一起吃。

中年妇女触景生情,她是流浪女,战乱时,3岁的她和父母走丢了,她家在哪她不知道,要饭的过程中受尽了欺辱,被出山做木工活的青年男子带根(她后来的丈夫)看见,带了回来。带根也是一个孤儿,几年前因长期生病去逝了,命运多舛,留下她和已经15岁的女儿小春相依为命。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从来与任何人都不和的月秀出奇地和这对母女很投缘。她们一起扯猪草,一起做饭,一起做地里的活,快乐的笑声时时传遍空谷。

月秀会干活了,做的菜比中年母女俩还好吃,常常得到中年母女的赞叹。月秀很是得意!

“小春,昨天下午有人到家里来给你说亲呢,嘻嘻,小春要嫁人了。”

“月秀姐,不要说嘛,我舍不得和妈分开!”小春脸都红了。

“哈哈哈......干娘说了,你们不会分开的!”

“月秀姐,原来你骗我的哟。”

“不是骗你的!是人家按到干娘说的条件去说亲的。”

“什么条件?我们家这么穷,还会提要求?”

“不是,干娘的要求是,身体好,能干,弟兄多能有一个肯上门的女婿。干娘吃过很多苦,想得周到。”

“原来这样。月秀姐,你呢?要不要嫁人啊?妈托别人给你说亲,你啷个不答应啊?”

“我不会嫁在山沟沟里的!我要到城里去找事做,找个在城里有事做的男人。”

“月秀姐心真高,我不敢有这想法,我大字不识一个。”

“春妹,你不懂!爷爷奶奶爸爸都说我聪明,会有出息的。唉!被人使坏,我们家完了,我一定要走出山沟沟,让那些欺打暗害我家的人看看,我们庆家后人会过得很好。”

“我妈怎么说?一个女孩子家家,外面怕有坏人,你怎么办?”

“干娘说,如果我坚持要走出去,她不拦我,她会找人送我出去的。”

“那你等我成婚了再走吧,月秀姐。”

“肯定的!干娘说下半年就给你完婚,只是你才16岁多点就结了,你甘心这样?!后悔还来得及,跟我一块出去吧!”

“不,不想惹我妈担心,再说我胆子小,城里不是我呆的地方。”

5

小春完婚的第二天,月秀迫不及待地就想走,干娘只得托一位参加小春婚酒,家在县城附近的远亲简伯娘带她出去了。

一步三回头,干娘一家的恩情月秀记在了心里。曾经受伤的心,在这里得到了修复,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与人接触,性格温和。一路上与干娘的远亲竟是说不完的话。

“简伯娘,县城现在热闹吗?我小时候去过,还是我不记事时,爸爸带我去的。”

“简伯娘,那里都有些什么事可做啊?”

“是不是有很多好看的花衣裳”

......

简伯娘没有及时回答她,只是默默地笑着观看她。简伯娘是住在城边边的人,左看右看,觉得月秀不像山沟沟里长大的女孩子。个头娇小可人,中分而下梳着两根长辫子,浑身上下有一股水灵气。尤其感觉她的双眼里装着很多东西想要倒出来。

“有啊,城头有家织布厂,还有家温泉要招女工,前几天才贴出的招工布告......”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简伯娘的话还没说完,月秀高兴得要飞了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到城里了。

一路快走,简伯娘被月秀催促着,到了家里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把衣服打湿透了。9月份的天,走快了也会热得难受的。月秀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帮简伯娘打水洗脸,端茶倒水。

“你大伯他们还没回来,我先把晚饭做好等他们。”

“他们在上班吗?”

“老头子和你堂哥堂嫂做庄稼,两个堂弟城头打零工,堂妹在织布厂。招工的消息就是听你堂妹说的。”

灶火边,月秀本已红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好像刚下树熟透了的柿子。这应是好运来了的征兆。

“妈,我回来了,饭做好没有?快饿死我了!”

“乱说话,鬼姑娘!还没呢,才回家没多久。去烧柴火,你幺娘家的干女儿来了,你去替她。”

简伯娘边说边揭开已上大气的木盖子把茄子放在饭面上蒸。

“我叫月秀,我烧火吧,反正我已是弄脏手了。”

“我叫冬凤,冬天生的,嘿嘿!还是我来吧。”

正互相争着,简大伯与大儿子、儿媳回家了。

“噫,幺妹,平时有的人躲得老远老远的,今天变天了?”冬凤的大嫂笑着戏说她。

“哎呀,我的好大嫂,不要说了,有客人呢。”冬凤不好意思了。她的个头比月秀高出小半头。短发,从顶部旋了一小圈用红绳捆着一撮向右边搭着。月秀第一次看见这发式,见着新奇。

“月秀,这是我大嫂,她贤惠着哩!”

“大嫂!”月秀羞羞地叫了一声。

“月秀妹子,稀客!稀客!在我们家不要客气哈!”

“好热闹哟,有客人来啦?!好香好香,饿喽”

“是哦,不然菜怎么会这么香,哥,我们回来得及时哈,不然好菜会被幺妹抢光了,哈哈哈!”

城头做零工的两个哥哥回来了,冬凤冲上去给了他们两各一拳头。

“哎哟,好了好了,我们投降!”

两个小哥哥没有大哥和幺妹长得高,中等偏矮,墩墩实实的。看着月秀他们双眼发亮,只是傻傻地笑着不知道怎么说话。冲完凉的简大伯与大儿子来到桌子边对月秀客气地笑了笑后大家一起开起了饭。

“月秀,来,看看我的房间。”。饭后已晚了些,冬凤拿着铜油灯带月秀顺着木楼梯上了她的矮木楼的房间。月秀四面扫了一下,灯光虽昏暗,看得出屋子里很简陋,但床铺整齐,旁边的桌子上的几本书和梳妆用品摆放也整齐。这虽不能跟她小时候印像中的家相比,可比起她决绝离开的那个“家”好多了。有温暖的气流穿过她的全身,这一切都是全新的环境。其实,她离开的那个“家”、那个地方,只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排斥而忽略了亲人的爱。

一切都这么新鲜!通霄未合几眼的月秀第二天起床却精神得很。

置身这个小县城,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及两边的商铺小摊冲撞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布摊上的各种花布,吸引着她;三五成群的大女孩欢笑着从对面而来,她们的新式短发,也吸引着她;男青年的新式超短油亮二分头,让她感觉想笑,同时也让她心生无限向往。

来到街头尽处,一个大铁门里许多人走来走去。

“到了,月秀!这就是我们织布厂”

“这.....我的文化没城里的高,厂里会要我吗?”

“别怕!这个工种不要太多文化,再说好多女工都没多少文化呢。”

冬凤把有点羞怯羞怯的月秀拉进了厂办公室。

“大姐!前几天见你们要招工,我就带亲戚来......”

“哦,冬凤啊!你们先请坐。是这样的,我们厂昨天就招满了。不过我知道马朝沟农场在招人,只是要苦些,不知你愿意不?”办公室工作的大姐因要外出,就打断冬凤的话直接问月秀。

“愿意愿意!只要有事做就行。”

“那好,你们现在就过去,我马上打电话。”

“谢谢大姐了!”

“不客气!举手之劳!”

6

“出来差不多四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是不是该回家看看?母亲好吗?弟弟妹妹们好吗?”

一日,冬凤和男友出门耍去了,月秀在院坝右边一棵杨槐树下的小木櫈上坐下,闲得无聊,没有预兆地想起了她差不多忘记了的亲人。与冬凤一家的日日相处、工作中同事的友好相待,她心中的恨已渐渐没有了。

“简伯娘,我想回家看看。”

“啊?好!好啊!好啊!你这孩子!还以为你是铁石心肠呢!”

简伯娘开心极了。之前,月秀刚到她们家时,家里的所有人只要问月秀家里的事,她都恨恨的,问过几次就没再触碰她的那根弦。冬凤也要嫁人了,她希望月秀能早点有一个好的归宿。上次相亲风波后,她们一家也不敢再给她提谈嫁人之事。

月秀到街上扯了几段花布、纯蓝布,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好,放在花布斜肩口袋里。这几年的县城生活,加上她原本不俗的特质,使她更能恰如其分地妆扮自己,出落得更是楚楚动人了。浅蓝底白色小花布衣,本色布环扣自立领右胸顺腋下向右腰侧而下均匀扣住。乳白色薄绵内衣中高园领翻罩在外衣立领,显得更是雅致新潮。原本白晰细腻的肤色更是觉着微风吹一下恐会弹破皮似的,难怪会引起很多人注目。尽管已有许多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却一个也没看上。

都快到夏天了,路上没有几个人。月秀这才想起,只有在赶场天,山路才会热闹。凭着记忆回家还是有些吃力的,毕竟月秀几年没回过家,也从没有单独走过回家的路。少时离家出走时,全凭一股恨劲逃跑,不觉着怕。现在一个人走在几乎不见人的山路上,月秀感觉有点害怕了。小时听说过有犲狼、野猪伤人的事发生。原本简伯娘说让她的小儿子送的,但月秀不想麻烦简伯娘的家人,所以拒绝了。这会却是后悔没答应,心里怕着,嘴上嘀嘀咕咕念些菩萨保佑什么的。

这时,对面林中深处一阵急促的蟋蟋嗦嗦声传来,月秀顿时全发抖,赶紧往回跑。她跑得愈快,林中的声音更急,似有轰轰隆隆的炸声追来。月秀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浑身瘫软倒在了地上,哭着直呼:“爸爸——爸爸啊!爸爸——秀秀对不起您了!我们庆家没有救了,没有出息的人啦!老天爷不公平!老天爷,我恨你恨你恨你......”

月秀只顾呼天呼地的哭诉,没注意到从林中走来的不是野兽,而是人。

话说这不但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清瘦的高个帅帅青年。他是寨子的一个站点工作人员,叫王森。因有工作任务需要去庆村办事。只要一谈到他,寨子的全村老少都特别喜欢他。

王森是一个外乡人,因逃难来到了寨子。这里的人都很朴实友善,他们靠伐木为生,顺便就向站点的负责人介绍他做了伐木工人。在与寨子的村民们相处的过程中,性格外向风趣的王森常常给他们讲故事、唱歌、写写算算。站点的负责人知道后很吃惊,同时也欢喜极了,急忙向县林业局的领导报知了此事。因十里之隔的兴村要新成立一个站点,正苦于找不到有文化且能做账务的人才替代寨子站点的工作。

自此,王森成了一名被格招收的国家正式工作人员。他不但会做站点的所有工作,并且做得很好,深得领导赏识。

工作之余,他会去串门,因为每家每户都常常请他去家里聊聊。不去,寨子里的人们会开玩笑说:“怎么?看不起我们农民了哈,吃顿饭不会弄脏你的衣服的”。在一来二去的熟悉中,王森有时会冷不丁来几绌“恶”作剧:“吊井鬼来了!”“顾定安来了!”“坏蛋来了!”门背后、林中、坎上,都会那么几下。其实寒子里的村民们都喜欢他这样开玩笑,因此寨子里常常是笑声不断。

这不,正去庆村办事的王森,听轻微的脚步声感觉有人面向而来,开玩笑的心又起。因为方园几十里的人家户他基本上都认识,这会以为又是哪个熟人来了,所以,看旁边有一截中长短粗木棍,高兴得拿起来故意把林道旁一路的刺笼、草枝,哗哗的弄得像是有野兽来似的。不曾想被月秀撞上这玩笑,她的哭声把王森吓坏了:“拐了!是生人。”

他快步赶过去,见一女子坐在地上大哭。“是城里人?是说这样生。”王森见过世面,心里自言自语道。

“对不起!对不起!以为是熟人,开了个玩笑。其实白天基本上没有野兽出没,它们怕人躲起的。”王森赶紧解释。

月秀听到声音回过神来,才知是被人误会戏弄了。当四目相对时,两人都被惊住。尤其月秀最为惊呀,不禁心里暗暗自言:“山旮旮居然有这么好看的男子?还有点不同凡响的味道,县城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呢。”。

月秀不好意思地拿出方布巾擦了擦脸,拍拍身上的泥土,拈下上衣的树叶子,感觉挺狼狈。

“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回庆村,我老家是那里的。”

“庆村?我经常去,那你走错路了,我今天正是要去那里。”

“哦?真的?我没有单独走过,所以不识路。”

“出这林子右转向下再上对面的坡才是。”

一向活跃的王森从不见生,能在林中碰上这么好看的娇女子,着实让近三十还未结婚的他很兴奋,抓住机会就不停地扯东谈西,能说的笑话他都发挥上了。

月秀从没这么开心过,从没有遇上过这么有风趣的男子。她心里开始盘算:“要是能嫁给他,多好啊!他将来肯定是有出息的。怎么办呢?我该怎么说出口呢?”

其实王森也在心里盘算着:“这就是我想要娶的女子!嗯,得想个办法。我大她这么多岁,她会嫌我老吗?对了,到庆村后我得抓紧时间找王蛮蛮家母亲帮忙。”

由于姓王,他与王蛮蛮家认了亲戚的。真是姻缘来了错不过!王森一路上卖劲地讨月秀的喜欢,大量的笑话让她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眨眼的功夫,庆村就到了,两人依依不舍又不知道说什么。

“嘿!哥,你三四个月没来了哟,稀客!稀客!快进屋!吔,是说好久都不来,原来是接嫂子了,怎么不通知我们去吃酒?”。王蛮蛮看着旁边的月秀突然像明白什么似的,一个柔拳打在王森左胸上。

“不要乱说,是路上碰上的,她家也是这里的。”

“这里的?你是?”

看着月秀,王蛮蛮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是哪家的人。月秀从小从不与家人以外的人接触,所以更是不认识王蛮蛮。

“我是杨桃子家的姑娘庆月秀。”

“哦...哦...呃,你说什么?杨桃子家的庆月秀?是说面相不生。你还在?!我滴老天!大家都以为你不在了!快!快!快回家,你母亲病了好长时间了。”

王蛮蛮顿时把王森给忘了,拉着月秀就跑到她家去了。

“大娘!大娘!喜事来了!喜事来了!月宝!月仙!在家没有?”

王蛮蛮像是自家来了喜事似的,高兴得大呼大叫的。

桃子在月仙的搀扶下,病恹恹地从主房出来。

“什么事呀?蛮蛮!”桃子的声音轻得让人觉着她是混天天似的。苍白的脸几乎没有血色了。还是原来的那身花衣服,只是已经很泛白了,桃子一直舍不得扔。尽管这样子,旧衣未减去她多少姿色。

“你看她是哪个?看看!快看看!”

桃子没精打彩地瞄了一眼月秀:“哦,蛮蛮谈到媳妇了,好啊!”

月秀看到母亲病成那样,并且还没认出她,眼泪快包不住,只是她倔强的忍住不流出来。尽管母亲病成这样,她的内心还是有些恨母亲。

“哎哟!大娘糊涂了!是月秀!是月秀啊!她没有死!她回来了!”

“月秀?月秀?你...你...你你....没有被野兽拖走?我滴老天爷呀......富贵呀!富贵!你的宝贝月秀回来了!她回来了啊!”桃子憋了几年的泪水终于流出来了,她一直内疚打了月秀。摸着月秀的脸,她望了又望,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月秀,生怕月秀会再次丢了。

月秀感受到了母亲的心,终于放声大哭,原以为此生不会在母亲面前哭的。

“月仙,快去做晚饭,你月秀姐肯定饿坏了”

“要得!要得!”月仙还是那傻可爱傻可爱的样子,园脸上的肉差不多把鼻梁填平了,个子矮胖胖的,不笑时那脸也是笑的样儿。蓝色阴单布衣裤也洗得干干净净的。月宝有些害羞,躲在月仙身后看着突然回家的姐姐,他叫不出来。

“月祥哥呢?”月秀发现月祥不在,便问桃子。

桃子一听月秀问月祥,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半天止不住。月秀赶紧轻拍妈妈的后背并扶她坐回床上,用枕头立在床栏让她斜靠住。不用问,月秀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拐了!大娘我得回家了,我家家门哥王森来了,高兴这事把他给忘记了。”王蛮蛮突然想起王森,一溜烟跑回了家。

一进门,就听见王森正和母亲在哈哈大笑,蛮蛮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事让他们这么高兴?母亲的眼泪水都笑出来了。

“是不是给我找到媳妇了?!嘿嘿!”

“你好生等着吧,你那憨样子,哪个姑娘会看上你。是你王森哥怕是要有好事了。”

“好事?难不成王森哥和月秀姐对上眼了?!”

“这怕是人们说的:没得缘分碰面手不拉.......”王大娘说不完整了。

“大娘,是无缘见面手难牵,有缘千里来相见。”

“对!对!就这意思。”

7

幸福来得这么快,月秀做梦也没想到。回到厂里,她不加思索地辞掉了工作,谁劝都阻挡不了她的决心。

只带了一些衣物来到了寨子,就这样与王森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寨子和站点的人起哄了一通就算完事,也没让娘家人操办。

因工作需要,结婚一年不到,他们就搬到了小河站点。

转眼已是三年多,有了两个女儿。这个家总是在无限的乐趣中。

“琳琳!过来,爸爸抱抱。”

“不要抱抱,琳琳长大了,我要帮妹妹洗片片。”

琳琳老成的话语把大家都逗笑了。由于下大雪,车不能来山区拉木料,时间闲了很多。烧得暖和的屋子里,站里的人就和琳琳的爸爸闲聊打发难得有空的时间。妈妈抱着四个月的妹妹在喂奶,放在屋角的一盆用旧衣做成的大小尿片本等着寻空洗了,乖巧的琳琳才两岁多点却出奇地懂事,就在盆里吃力搓弄着。地上全是水,衣裤也差不多湿了,棉鞋也是。爸爸心疼地给琳琳全部换上,抱在火炉边取暖。

简直一副洋娃娃相:乌溜溜的大眼珠机灵过人,浓密长翘的眼睫毛可以扫去所有人的忙碌而轻松快乐!妹妹柳柳也是很可爱,只是差了琳琳一些。月秀抱着妹妹,眼睛也会多在琳琳那边,并且是幸福满盈。很明显,月秀对她的第一个孩子的爱倾注更多!

开春了,工作忙碌至极!常常是忙得吃饭的时间也没有,月秀除了带两孩子,也会和一些工人给厂里来的货车上木料找些零碎工资补贴家用。

一天,大家正忙,突然听见屋子里的琳琳大声哭闹,爸爸爸爸的喊个不停。月秀赶紧放下木料跑进屋,一男子跑出来与月秀撞了满怀,但那人立即用衣掩脸转眼不见。月秀顾不上看那人,冲进屋子,只见哭个不停的琳琳正死死地爬压在桌面上。上厕未完的王森听见哭声赶紧提上裤子也冲进了屋子。月秀抱起琳琳,突然明白过来。那大帆布包里装着的是一大笔钱。因每天都有一二十辆大汽车装车,是要现付现款给三四百号伐木、上车工人的工资。夫妻二人突然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也哭了起来,琳琳止住哭声反过来用袖子帮爸爸妈妈擦眼泪。外面的司机、工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放下手中的活围在了门外。一位一家遵义大工厂的押车会计分开围观的人群进屋才问清了原因。

他一下抱起琳琳:“幺儿!幺儿!我的乖幺儿!快叫我爸爸!快叫我!王森,琳琳也是我的女儿了,你必须答应!!”

这位平时琳琳叫吴叔叔的男子跟她爸爸差不多大,人特别善良,泪水也流了出来,可爱的琳琳让吴叔叔很喜欢,早就想给王森讲让琳琳认他干爸。他的爱人在遵义一家公司上班,只有两个儿子。有时他尽量匀一些爱人公司发的福利捎来帮扶王森。他知道,只靠王森一个人的工资,其一家四口过着还是挺艰难的,那年代只凭粮票、布票供应。

“把那人抓出来!看清楚没有?打死他娘的!”

“有谁看到那人跑过来没有?抓出来,打死他!”

......

工人们愤怒起来。

夫妻俩站起来,静了一会。

“谢谢大家!还是别追问这事了,钱还在是好事!也许那人也有很难的事,不然,不会挺而走险的。”

吴会计抱着琳琳向王森投去敬佩的目光。

这次风波之后,王森时时将帆布包挂在面前。同时本身也困难的他,也会向他所了解到的特困难的人家送去微薄之力。“老好人!”一直以来别人于他这样的赞声从未断过。

琳琳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是快乐天使!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每天爸爸妈妈的歌声、笑声,在物质溃泛的那个年代给琳琳和妹妹带来了无比的快乐。这种快乐无与伦比!

月秀因幸福的婚姻、可爱的琳琳,面色红润如未婚的少女,尽管已经两个孩子了。好多外地工作人员常常把月秀当成了王森的女儿,闹出许多捧腹的笑话。月秀常常也偷着乐,干起活来也动力无穷。每每休息时,总是有无限美好的前景在她的脑中构思,在心中深藏。

“月秀,我马上要调到兴村点去了,并且还要兼做寨子站点的工作,以后工作会更加忙碌,你...你还是把琳琳送到老家去让妈妈带吧,老家人多,三妹四妹也可帮妈妈带,这样对她的成长会更好。”

“不行!我不放心!那里的卫生条件那样差。我宁愿苦自己也不愿把她送到老家去!”一惯特爱干净的月秀死活也不愿把琳琳送到王森的老家梦水:一个偏僻且没有车辆出入的小山村。虽然王森工作的地方也是小山村,但这里交通方便,每天都有一二十辆拉木料的汽车出入,相对来说还是方便了许多。

“上个月牛三家的小儿子在某厂司机的车后轮玩耍,某司机忘记看后面,结果那孩子丢了。我是怕我们忙起来一不溜神她跑到车边玩啊。”这事王森也是一直心有余悸!毕竟孩子是爱动的。

“好吧。”谈到这个月秀也是很害怕!!只好无奈答应,心里边千万个不愿意也没有办法。要生存,自己不可能专带孩子。否则,生活过不下去。好在,柳柳还小,不爱哭不爱闹,喂饱了放她在床上可以睡上几个小时。当时,他们还在担心她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后一直忙没太注意观察。

“琳琳,送你去奶奶家,你想去吗?”

“我乖乖,不去。我要家家。”琳琳稚气乖巧害怕的样子,让王森夫妻俩动摇了,实在是不舍!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在这些日子里,琳琳总是不离爸爸妈妈左右。在这之前,琳琳从没有这样子缠在大人身旁的。平时她都是在站点办公室坎上的小櫈子上坐着玩小木棍,或是几个孩子跟她一起玩。

“还有几天就要去兴村了,想来想去还是把琳琳送到习水去吧。不要影响工作,我的工作你是知道的,不能有半点差错。如果琳琳在身边我会分心的。”王森不得不向月秀再次提议送琳琳去老家之事。没得办法,月秀只得坐上拉木料的车把琳琳送回奶奶家去了。

新的工作点比之前的工作忙了差不多四倍,大多时候一天才能吃上一顿饭。月秀觉着这样下去会拖垮身体的,聪慧的她每天5点起早将米饭做好后,用湿毛巾捏成几个团,或是红苕、马铃薯,把它们盖在刚熄火的柴火灰下,等抽小空吃的时候早就熟了并还是热的。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他们的儿子在繁忙中出世。柳柳在一岁不到时已送去老家,现在差不多两岁出了。

“叮叮铛...叮叮铛...叮叮铛......”办公室的黑色手摇电话响个不停。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事?”已上床休息的王森被吵醒,赶紧下楼。

“喂,请问哪位?”

“大哥.....”王森已听出电话那边是二叔家在村公所上班的凯凯,伴着的还有嘈杂哭声。

王森心头一紧:”出什么事了?快说!!”

“大哥!你和大嫂千万要顶住!”

“快说!怎么了?”王森感觉快要窒息。

“琳琳...琳琳没了。大哥....”

王森顿觉脑门心“砰”的一声,嗡轰闷沉,瞬间瘫坐在藤椅上。

“喂!喂!喂喂!大哥!大哥!”电话那边,凯凯及其他亲人心急如焚。

电话声月秀也是听见了的,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没在意。可是大半天了不见王森上楼,再联想到白天他们同时都说听见琳琳在喊爸爸妈妈的声音,还说可能是太想琳琳的原因,等抽空把她接回来,让她启蒙进学校。月秀有一种不祥感掠住心头,立即冲下了楼。

“王森!王森!”月秀摇着两眼掉着泪的王森直呼。看着他这样子,月秀全身在发抖,她心里在祈求别有事发生:“不会有事的,菩萨保佑!”

“是不是琳琳吵着要回家了?!”月秀急切地看着王森。

王森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站起来拉着月秀上楼,却不吱声,心里边在伤心地哭:

“我该怎么对你说?月秀!我该怎么对你说?是我让琳琳回老家的,琳琳说过不回老家的......琳琳说过不回老家的。”

父女俩的对话又重现:

“琳琳,送你去奶奶家,你想去吗?”

“琳琳乖乖,不去。我要家家。”

回老家前,琳琳害怕的眼神、跟前跟后的情景不停地在王森脑中重复播放。“难道这是预兆?”王森痛楚地、揪心地难受。

“月秀,收拾一下吧,明早给站里请假回梦水看琳琳。”

月秀猜到应是琳琳出事了,但她内心还是不愿这么想。整晚他们就这样坐着,终于熬到天亮。

请好假交接好工作,他们分别坐上了遵义长征电器厂和遵义钛厂头天下午已装好木材的汽车。心急如焚的月秀只觉汽车开得太慢太慢,就像汽车跟人一样,怕是踩着蚂蚁似的。

到达遵义弟弟家时已是晚上。

“哥哥!嫂嫂!你们先吃饭,一会我们大家一起出发,车子吴哥(琳琳干爸)已联系好了,火材厂的车今晚正好要去梦水,已经等了个把小时了。”

“不想吃!”月秀无力地回道。

“还是吃吧,早饭就没吃。天大的事也是身体重要,力力都哭了好一会了,要吃奶呢。”

“哥哥说的是,还是吃吧!”

弟弟王中和弟媳李菲也劝着。

吃完饭师傅就来了。连夜的颠簸,而后三十多里的小路匆赶,到达梦水时,天已大亮。

月秀最不愿相信的事已明明白白地摆着:小院左屋檐下土坎边铺着木板的两根长木凳上躺着幼小的躯体。那双好看的窄皮系带一边扣小红皮鞋太醒眼了:那是琳琳的干爸爸不久前托家在上海的同事买来后,王森托人捎回老家的。月秀一下扑在琳琳身上放声大哭,其她的人也跟着“幺幺宝宝”的数落着哭起来。月秀哭晕了,大家忙成一团。凯凯把被哭声惊醒哭闹不止的力力从王森手中接过,好让他抱住月秀。

“没得办法,来不及了,大哥!大家都到地里做活路去了,只有柳柳和琳琳在家里耍。柳柳又小不懂得,要是有大点的娃娃在家看到琳琳嘴里钻蛔虫出来立马跑去讲都好,也许还来得及。等大人做活回家天黑了,见琳琳躺在堂屋里的,喊琳琳不应声。柳柳可能瞌睡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到她四姑床边趴着床沿睡着了......”

王森听着绞心的痛!只觉天在旋转,差点晕到向后仰倒。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月秀还在怀中呢。

8

“她一定是嫌琳琳是个女孩,不好好带她!她一定是跟那些曾经追骂我的坏良心人一样,嫌我是地主崽子,才整我,不让我开心幸福!”

“还有柳柳,她是个克星!”

月秀恨死了婆婆、柳柳,大脑又开始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童年时期的阴影开始像魔咒一样死死地缠着她。她开始排斥外人,连对她母亲曾经的恨也重新开始。她的后家什么情况,她也从不准去过问,王森只好趁工作之机背着月秀去看常常生病的岳母及她的兄弟姊妹。现今为止月秀的三个孩子也不知她后家的具体情况,只有零碎的信息。

从此,月秀常常与人三天一大吵,四天一干架。“口才”厉害得让人不得不避而远之。因为她不占上风,口水战与肢体战是停不下来的。别人开玩笑,在她认为也是在攻击她。别人家不经意间说家里好了,在她认为那是在鄙视她后家。别人幸福夸孩子时,她认为是在咒她的琳琳命不长。月秀的心境如此恶劣,这是王森始料不及的。偶有心情好时,会稍好些。心情不好时,全世界的人都是她的敌人。琳琳过早夭折,王森内心也是痛苦到极点。但他得挺住,月秀需要她“唯一”仅存的爱,她只信任王森,很是依赖他。

几年后他们全家搬到了区里。儿子四岁了,换了新坏境,月秀心情在渐渐好起来。她开始主动与人说话,并教周邻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唱歌跳舞。王森见妻子在好起来,开心极了,喜唱歌跳舞的他见机配合妻子与孩子们融入到快乐的氛围中。

月秀的脸色红润起来,小儿子也一岁多了。两个儿子胖胖的很是惹人喜爱,母性倾注。这个家的欢乐之声感染了街邻四坊,大家都以他家为榜样。尤让所有人特别敬重王森的是,在经济拮据常陷窘境的情况下,他仍是以高度乐观的态度对待生活。对妻子对孩子的爱是有增无减。

“这里好不好啊?”

“好啊。”

“要是力力和多多有姐姐带着玩多好,你也不那么辛苦。再说,柳柳也该到上小学了呢。”

由于月秀恨死了柳柳,王森怕加重月秀的病情,一直没敢把柳柳接回来。现在见月秀的情绪平稳了,王森试着小心翼翼地和她商议。

月秀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月秀接柳柳时,柳柳不愿回家,在奶奶的哄诓下才跟着月秀回到了区里的新家。

柳柳长时间得不到母爱,脾气有些倔强,父母的话如不顺她心意,她是不会照做的。月秀虽是心里不是太喜欢柳柳,但还是能以正常母爱待她。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月秀应该会是很好的母亲。

一天,月秀正踩着缝纫机为孩子们做衣服,突然家里来了许多带着红袖套的红卫兵,把家里弄得一踏糊涂。三个孩子吓得躲在裁衣板下大哭,月秀只觉嗡的一声,大脑瞬间冒出童年时的画面:爷爷爸爸被人抓走抓打的场面,还有一片打倒地主的声音轰鸣而来。自卫的本能使她拿起门背后的扁担对着那群红卫兵一阵猛打。平时趾高气扬的红卫兵没遇到这样对抗他们的,那会吓得全跑了出去。

月秀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意:“哼!想欺侮弱者,没门!”

至此,她认定她必须强势,才能保护家人。只要有人欺上头,对方十有八九落荒而逃。“名气”在这个山区被人广传。

“区里有几个怪人,你妈妈居首。”孩子们去同学家玩时,那些家长们总是这样对月秀的孩子们说。孩子们很无奈,总是苦笑着带过,因为王森常常对孩子们说:“一定不要与你们的妈妈对着来,不要惹她生气!她吃过很多苦。”孩子们也一直默默承受妈妈的超怪脾气。其实他们也知道妈妈清醒时,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对别人也很好,也常帮人,也帮人解决了很多别人办不到的困难。她只是在认为别人要害她时才迷糊。

孩子们背着讨论她时,她也无意间听到了一些,也知晓孩子们对她还是很爱的。

......

9

“柳柳!你妈妈这样子,还是常带她出去玩吧。现在风景好的地方多,风光秀美的地方能治愈一个人的心病。”

“我爸爸也是这样说过,尽量让她到户外玩玩,说不定那些好风景能让妈妈的心情得到很好改善。”

“是啊!好风景其实就是天然疗养园。”

“小云!要不这样,后天就是周末,我们带她出去玩。”

“好啊!正好我也想去呢!让你弟弟开车去。”

看着妈妈的背影,柳柳和小云悄悄地笑了。

“笑什么啊?”王森已站在她们身后。

“爸爸!小声点!别让妈妈知道了。”柳柳对着爸爸的左耳小声说了几句。

在这公房住了几十年,王森和月秀对这里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每当力力和多多劝他们进城去住时,他们总是借口“舍不得”。

“时间过得真快!唉!眼见着我们都老了哟,腿脚也不是很灵便了,年轻时事情多,没有机会出去玩,现在好想出去走走看看!”

月秀盯着王森,看着他早已全白且稀疏的几根头发,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十年亏欠了他很多。

“好!只是不要走远了。”

“让多多带我们去,他的车开得稳。”

王森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直拍着那双皱褶层铺的大手。随即,在院子里来回地背着双手渡起了方步,哼起了小调。夕阳下,中等偏高、胖胖的个子这会背没那么驼了。

第二天,柳柳和小云原本是起早叫醒多多准备好一切后再叫两位老人,没想到他们更早,一切都备好了:

“哈哈!出发吧!”

“OK!”小云向王森划了一个大大的手势,并向柳柳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车慢慢开着,车窗外的景色像画卷一样轻移,一路风景很美,把月秀平时紧锁的眉头渐渐展开。

“给我和你爸爸拍一张。”当看到一座小石桥时,月秀让多多停车。

靠着桥栏。月秀像个小孩似的,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她喜欢照相,如不是几次打击摧残了她的身心,她应该会留下很多年青时的倩影。

景点不拥挤,一处挂着彩色小伞的茶园别有一番独特的江南韵味。兴致渐浓的月秀不停地吩咐多多、小云给她拍照。

“爸爸!您是不是累了?怎么在流泪?”柳柳见爸爸坐在一古香古色的书画院的凳子上掉泪,悄悄地问。

“不累!你妈妈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爸爸希望你妈妈忘记你外公他们的事。等你们有时间了还是带她去她的老家看看吧!听说那边变化大。”

“好的!爸爸!”

“妈妈对你有过什么不好的地方,你不要恨她,好吗?”

“放心吧!爸爸!在小云的开导下,我早就原谅妈妈了。”

“小云的性格挺好的,也爱帮人,要向她多学习”

“嗯!要不是她,我和妈妈紧张的关系可能现在都没好起来。”

“妈妈经历的是特殊年代,没法避免。你的小舅舅曾差点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好在你妈妈知轻重,虽然也恨过,但还是及时把小舅舅挽救过来。你们所处的这个年代多好,要知感恩啊!国家需要的时候要果敢的站出来,奉献一己之力。就算没有大的贡献,至少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也是奉献。”

“爸爸,要不是妈妈的病拖累了您,您也许是一个大干部呢。”柳柳幸福地靠着爸爸的肩膀俏皮地开着玩笑。

“柳柳!不能这么说,妈妈没有拖累我!小家稳定了,利于大家;大家好了,小家才能安居乐业。”王森慈祥地看着柳柳说,然后目光投向了茶园中开心拍照的月秀。

世上最好的药是心情愉悦,而愉悦的心情,最大因素还是亲人的关爱和美好的环境。月秀迈出了第一步,心情也一次比一次更好了。力力、多多和柳柳也常带他们去许多绝佳的景区,这些山青秀美的地方都让月秀深深地迷恋,特别是清早茶海的景色。古朴生香的观景台每一层都会观看到茶园不同的奇妙之景。

烟岚云岫中,太阳正缓缓升起,茶海像是披了层轻纱在漫妙舒展,也像是一味仙剂轻轻地抚摸着月秀内心深处渐渐平复。月秀眼角的泪水流出来了,王森轻轻地为她擦试。很多年不掉一滴泪的月秀,此时幸福在内心涌动。

“喂!老兄!你什么时候来的呀?”小云的声音。

“大清早就来了,美女!”男声浑厚的声音。

“走,过去看看。”王森拉着月秀朝背着太阳的方向转了过去。

原来是一个照相的。三角架边,小云正在和她熟悉的人打招呼。

“还是不打扰他们,我们那边坐坐。”王森觉得站的时间长了想坐会。

“好!”

漂渺的云雾在散云,一幅清爽的画面出来了。幽幽的绿,蓝蓝的的天,似大雨清洗过的爽。美景在渐变中显现着各时段风情各异的景色。

舒适的凉风恰到好处地轻抚着月秀的脸庞,一如王森几十年不变的细心入微的体贴,让她的脸上有了似少女般憧憬梦幻的温柔静美的娇容。曾经的伤痛在无尽的爱中慢慢释然。

单位公房后面松出的一分地里,月秀老两常乐其中。

“老王!慢点哈!你还是在院子里歇哈凉,剩下的草我来扯。”

一直以来都是王森照顾她,连天天必吃的高血压药也是王森为她准备好送到嘴边。王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躺在柳柳为他们买的竹质摇椅上,是那么舒心!他经常爱唱的老经典《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又开始哼唱了起来。这歌是几十年前曹火星刚满19岁时满怀激动的心情,在一间只有一盏小油灯的堂上村的厢房里写成的红歌经典。写成后,这首歌很快就在当地群众中传唱起来,随即唱遍了小山村、唱遍了晋察冀边区、唱遍了全中国……王森在老家当儿童团长时就学会了这首家户喻晓的饱含深情的红歌,经常教那些大大小小的村里人唱。他从没有停止过唱这首老经典,哪怕在艰难时,哪怕是受到委屈时,也没停止唱,也一直以自己的言行做着表率。力力、多多、柳柳在各自单位上没有做让父亲失望的事,这让他感到娇傲!虽然子女们没有做出大的事业、功劳,但他也知足了,他深知孩子们努力了,天资只能如止。现在最让他欣慰的是,月秀走出了阴影,刚结婚时那个快乐的月秀回来了。

夕阳渐晕,霞光照在月秀身上,王森看到年轻漂亮的月秀穿着蓝底白色碎花侧扣上衣、头顶拾着一掇用红毛线单捆向右的短发,也唱着歌向她跑来。王森不停地在心里呼唤:

“月秀——月秀——月秀——你要永远地快乐下去!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下辈子我还会来照顾你!月秀——”也许累得太久,王森也想休息了,也许想好好休息够了,来世才能再好好照顾月秀。王森走了,面容是那么安详!是那么幸福!手中的扇子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飘飘忽忽,最后静静地掉落在椅子右边地上。

泪水在烟霞中晶莹泛彩,王森微笑着安心地向月秀挥手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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