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顺是村里的一位老泥瓦匠。他修建的房子、带出徒弟不计其数。
这一天,国顺一家搬进了新建的二层楼房,这是他见证的自家第五次建房,他独自坐在玻璃飘窗前,看着家人忙碌的身影,内心很是感慨,不由得想起了往事。
时光回到六十年前,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一天。夜里一场大雨过后,三伏天的清晨凉爽了许多。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国顺还在睡梦中,就被他娘叫醒了,他坐起来揉一揉睡意惺忪的双眼,看娘又走出屋门,自己“扑通”一声又躺回土炕上,还想眯一会儿。
“叽叽、喳喳、咕咕” 屋外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顷刻,将他的睡意彻底驱跑到爪哇国了。国顺来到院里,雨后清晨的凉爽扑面而来,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与花草的清香。国顺看到他爹正在和麦秸泥,赶紧舀了一瓢水,倒进水盆里,洗了两把脸,也不用毛巾擦,走过去帮爹加水、撒麦秸。他不用问就知道,这是要修补房顶。
国顺出生于新中国成立之年的腊月,村小学的校长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国顺长大了,很喜欢这个名字。他家的房子是三间砖瓦房,在村里算是好房子,是土改那年分到的地主家的一个偏院。房子虽然看着高大结实,但年代久了,房顶的瓦片有些松动,昨晚的雨又大,房顶有几个处漏雨。他爹娘拿脸盆、菜盆接雨水,“嘀嗒、嘀嗒”声,愣是没有吵醒国顺的好梦,而他爹娘直到雨停了,才上炕睡觉。
他爹将瓦刀插在腰间,一手提着泥包,一手抓着木梯爬到房顶,一袋烟的工夫,接连修补了几处漏雨点。这个时候,他娘已经将两个弟弟和妹妹叫醒起床了。一家人去村头的公共食堂吃饭,在路上,他爹边走边向他讲解沿房顶瓦垄行走的诀窍:提脚,轻踩,压着瓦垄稳步走。
国顺爹是一个泥瓦匠,经常被街坊请去修补房屋,手艺好,人缘好,在村里很“吃香”。国顺也想长大了,做一名泥瓦匠。
时光如白驹过隙,仿佛转眼间,国顺长成了一个小伙子。他高小毕业那年,村里的公共食堂解散了,他成了生产队的“新劳力”,个子虽高,但力气不够大,一天下来,累得倒头便睡。
“他爹,你给队长说说,能不能让这孩子干点轻活儿?我怕他吃不消?”晚饭后,他娘小声“唠叨”起来。
“庄稼活有啥轻重?都一样,干一阵子,身子骨就皮实了。”他爹没好气地说道。
“俺琢磨着让孩子学个手艺,要不,你给他二叔说说,让孩子跟他学木匠吧?”他娘试探着问他爹。
“中,赶明儿我跟他二叔说说。”他爹觉得他娘说的在理。
入冬后,国顺的二叔忙着给村里人家打制衣柜、桌椅等家具,收他为徒。接连五天,二叔带着他拉大锯,将粗树桩锯成料板。刚开始,国顺觉得很新鲜,半天过后,就感觉乏味无趣了。二叔一眼就看出他不耐烦的心思,停下来边喝茶边给他上入门课:“旧社会,学木匠手艺一般是‘三年零一节’,是说学徒满三年之后,再逢到一个年节日,这手艺才算学成了。“国顺一听,不由得嘘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学个木匠哪用得三年啊?”二叔喝一口茶,说:“学木匠要说简单也简单,也就是‘一料二线三打眼’。”说完抬头看一眼国顺,见他一下子露出喜悦之色,又接着说:“细讲起来,选料,要会弯木取直、废木巧用;画线,不在画,而在算;打榫眼,要方正,牢固不用盯。这些说起来挺容易,不过,做起来就难了,靠的都是基本功,起码得练三年。”
二叔起身拎来工具箱,一件一件给他讲起来:“抡斧、用锯、推刨、开凿,那一样都有诀窍,像锯料时,讲究‘轻提条,欢杀锯,锯锯不跑虚。’刨木时,做到‘前腿弓,后腿绷,肩背着力往前冲’。这些诀窍有些师傅会传授,有的只能靠自己去悟,学木匠,门道深着呢,不是你想的那样,三下五除二就能学会的。”
二叔放下工具,停顿了一会儿,又苦口婆心地说:“学木匠是一个苦差事,我当学徒弟那会儿,先干粗杂活儿,担水、扫地、拉锯、磨刨刃、锉锯,干了一年多,师傅才叫跟着学推刨子、凿眼等下手活儿,上道了,再教怎么捉锛、抡斧、打线、下料。现在是新社会了,咱俩又是叔侄,有些旧规矩就不讲了。”
国顺一脸惭愧,说道:“二叔,我懂了,我要静下心来好好学。”二叔听了又说:“咱丑话说前头,当学徒要“三勤”,眼勤、手勤、腿勤,你要是偷懒耍滑,我可要动‘家法’了。”国顺站起来,向二叔鞠躬行礼:“都听师傅的,受罚挨打也不叫苦。”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国顺从拉锯、推刨子学起,二叔对他奖罚分明,他在鼓励与惩罚中,逐渐掌握了木工活要领,干起活来有板有眼,打制的家具有模有样,不到三年就出师了。二叔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在中原地区,每年开春是村里修房建房的高峰期。国顺跟着他爹学建房的手艺,很快得到了他爹的真传,成为砌墙铺瓦 “一把好手”。
国顺19岁那年冬天,他的表哥准备结婚,大舅请他去打家具。他用板车拉起家伙什儿,来到邻村的大舅家,摆开阵势大干起来。过了几天,吃晚饭的时候,表妹说:“国顺哥,你的手艺真好,俺同学小玲夸你了,还打听你定亲了没?”
说着无意,听者用心。大舅妈在一旁笑了笑,没说话。
国顺也没有多想,一门心思干木匠活儿,一套家具打制下来,他赢得了一片“啧啧”赞誉声。他回到自家的当天下午,大舅妈来了,在屋里和他娘嘀咕半天,才喊国顺进屋,大舅妈问道:“国顺,有姑娘看上你了,我来给你说媒。”国顺没想到舅妈是来给自己说媒的,脸刷一下红了,像猴屁股似的。他娘忙说:“这孩子,别看平时很大方,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国顺羞涩地说一句:“让俺娘跟俺爹商量吧。”说完,“嘿嘿”一笑,出门了,走在街上,他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
郎才女貌,你情我愿,大舅妈没费多少口舌,顺水推舟成就了一对姻缘。腊月份,在表哥的婚礼后,国顺也跟着举办了定亲仪式。
短暂的高兴劲儿过去,愁云飘荡在这个家的上空。国顺看到爹娘一脸愁容,自己也是一筹莫展。
娶媳妇得有新房子,国顺不能和两个弟弟挤在一个炕上了。可是,盖新房需要买砖瓦木料,他家的钱是不够的。
关键时刻,他爹叨咕一句:“活人咋能让尿憋死?没钱,咱就自力更生盖房子。”国顺一听来了灵感,赶紧接话:“爹说得对,咱少买点砖,脱土坯盖平房,连瓦也省了。”
说干就干。过完年,春暖花开,国顺和他爹到村外的大土坑底部,平整了一块场地,挑水,和泥,制作土坯。他娘拿出家里积攒多年的“家底儿”,他爹借生产队的马车,到砖窑买来两车蓝灰砖。
全家总动员,又请来街坊邻居和亲戚帮忙,没几天就盖出两间西厢房。房子是平顶的,房顶抹上麦糠泥,又加了一层防雨的石灰膏。土坯墙抹上白灰,配上蓝灰砖地基和墙角,犹如镶上了金边,房屋内外散发着清香的泥土味儿。
冲门屋顶的一根椽子上写着国顺爹的名字,时期为一九六九年四月。国顺爹是一家之主,这是按当地习俗写的。
国顺看着家里给自己盖的新房,羞怯地笑了。那一年腊月份,国顺把小玲娶进家。结婚当天晚上,几个同辈小兄弟闹过洞房感觉意犹未尽,在外面扒着窗台“听房”,手指蘸着唾液在窗户纸上点出了几个小洞。丝丝寒风穿孔而入,却没能冷却新婚夫妇的激情……
国顺媳妇的肚子很争气,几年间,不带喘气似的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小院变得热闹了,也变得拥挤了。国顺找到村支书申请新宅基地,村支书让他等一段时间。他觉得等不起,三天两头跑到村大队部,不是打水,就是扫院子,临走喊一句:“支书,俺的事,您可记着。”村支书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在村边给他划了一片宅基地。
夫妻俩东拼西借,凑钱盖起了三间蓝灰砖平房。从外边看,清一色砖墙,很养眼。不过,墙的里层是土坯,村里人称之为“里坯心”。房顶不再是石灰膏,而是“洋灰泥”,也就是水泥,平整光亮,像打麦场一样。
这一次,冲门屋顶上的一根椽子写成了国顺的名字,修造时间为一九七三年五月。看着自己盖起的新房,国顺会心地笑了。
日子年复一年过着,村里一切看似平静,却掩饰不住激流的涌动。忽然有一天,生产队的上工钟声不再响起。生产队解散了,耕地承包给了各家,人们的干劲足了,粮食也连年增收。人们吃喝不愁了,住的问题就摆上各家的重要议程。土坯房不能住了,也不想再住了,可是,人们的腰包还不够鼓,想建砖瓦房,一时还很为难。
正当人们犯愁的时候,不知哪村哪家起的头,仿佛一夜间,中原农村掀起了一股土窑烧砖的热潮。
国顺家的土窑开窑那一天,全家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都在想:要是砖没烧熟怎么办?或者烧过火了,结成一坨怎么办?筛土、和泥、脱砖坯、制煤饼,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春天,白忙碌不说,今年盖新房的希望也将成为泡影。
每个人都张大嘴巴瞪着眼睛,看着国顺一锹一锹铲去窑顶封土,露出红色的砖层。国顺双手抓出两块砖,红中带紫的砖块,就像出水芙蓉一般诱人。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将两块砖轻轻一蹦,“当当”的清脆声,传至每个人的耳朵。
真是谢天谢地!全家人沸腾了。
这一次要盖堂屋,是北方民居传统风格的五间大瓦房。砌好砖墙,固定好木梁、木檩,国顺兴奋地骑在上面抡锤钉上木椽子。房顶铺瓦时,国顺在房前坡得心应手地展示技能,他爹在房后坡哼着小曲娴熟地显露绝活儿。俩人像在比赛,又似在表演,让帮忙的街坊、亲戚看得入神。
新房子落成了,新式对开大木门、大木扇玻璃窗、水泥地面,国顺娘高兴地说:“真豁亮,皇宫也就这样吧!”国顺媳妇小玲说:“皇宫啥样咱不知道,这是咱家的‘皇宫’!”
国顺在房山墙用水泥抹出一个小长方形,用瓦刀刻出了修建日期:一九八五年四月。国顺看着一家人自力更生的杰作,欣慰地笑了。
俗语说,修房盖屋亮家底。房子好坏是村里人评判一户人家会不会过日子的重要标准。新房建起来,人的腰杆也硬了,小伙子娶媳妇也有了底气。国顺家也一样,给大儿子说媒的人纷至沓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不经意间,新世纪的春风,吹走了村里的红砖房,仿佛一夜间,新式砖混结构外带长廊的平顶房,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国顺感到遗憾的是,新式平房的屋顶没用一块木料,没用一片瓦,他觉得自己也没有用武之地了,看着村里一座座新式平顶房屋,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国顺的大孙子看懂了爷爷的心思,也坚定了自己的理想,高考时选择了建筑学专业,毕业后在省城的一家设计院工作。春节回到家,他缠着爷爷讲传统砖瓦房的特点。
国顺仿佛遇到了知音,讲得眉飞色舞,还觉得不过瘾,干脆从床底下掏出闲置多年的泥瓦匠家伙什儿,一边演示,一边讲解,“咱这地方建房有讲究,传统堂屋是瓦房,老话说,家有瓦房子女兴旺,瓦房不仅冬暖夏凉、稳固不漏,而且是日子过得殷实的象征。”“瓦房是人字形坡顶,木匠的活儿要好,瓦匠的活儿也要好,才能建出好房子。”“单说铺瓦,就有诀窍:泥要均,坡拉线,铺瓦要求‘一搭三’,就是面瓦上下搭接要占到三分之二,露出三分之一,先阴后阳,由下而上……”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讲完了,演示完了,国顺露出了淡淡的忧伤,自叹一声:“这些都用不上了,过时了。”大孙子鼓励他:“这是传统民居艺术,不会淘汰的。”又向他介绍了南方发达地区农村新型建筑风格,并向他承诺:“爷爷,我准备设计一套具有北方农村特色的“土洋”结合新式楼房,参加省里的设计大赛,能不能获奖暂且不说,咱家选一种,先盖个‘样板房’,您可以露一手!”
国顺觉得大孙子就是那么一说,哄自己开心。可是,说者有意,听者更有意。大儿子在一旁,动了心思,说道:“快点设计,开春咱就把堂屋翻建一下。”
大孙子返城后画好图纸邮寄回家,国顺戴上老花镜看了又看,连声说好:“真好!”家人问他好在哪里,他笑而不语。
楼房主体完工,国顺披挂上阵,60多岁的人宝刀未老,铺出的瓦垄整齐划一,让人赞叹。家人也明白了国顺看到图纸后的激动之情。
村里见过世面的人说,这叫别墅!国顺不懂,觉得还是叫楼房好。楼房的玻璃窗从顶层房檐一直“飘落”到底层台基,阳光下明亮耀眼。
大儿子在楼房山墙上设置了一处标识牌,上面刻上了修建者、设计者和施工队的名字,落款日期为二O一五年六月。
一枝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不经意间,村里掀起了新一轮建房热潮,“冒出”来几十栋别墅,一派新农村景象。国顺教出一批新徒弟,不再担心手艺失传了。
年近古稀,国顺喜欢一个人在村里转悠,走累了,回到家,坐在大玻璃飘窗前看风景。看到动情处,他用手指轻轻点玻璃,不由得想起当年新婚夜,窗户纸被捅破的情景……
他惬意地笑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