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绝恋

     李民保

“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

从小到大，我听过妈妈最多的就是的这句话。她说他是从家门口不远的石拱桥上追着一股刚打了胜战的红军队伍而去的。

“他说过，好男不当兵，可他没有活路了。”

十七十八正当时，十八岁的炮子后生爱上十七岁的黄花女娜，故事刚刚开始，第二天，男人丢下女人就走。

“你让我怀个刘家的种吧。”女人抱住男人，男人答应了女人的请求。男人说:“你等着，如果平了天下，我一定会回来的。”

女人使劲地点头:“我等你。”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从我懂事起，家里就没有男人，三个女人一台戏，外婆、母亲和我。更多时候，母亲充当了男人的角色，或者说，既是女人，也是男人。母亲样样精通，纳鞋刺绣，缝衣做褂，扶犁撑耙，样样拿手，里里外外，母亲从来没有求过别人。唯有一点，母亲胆小，天黑之后就不敢出门，且早早闩门。那年我五岁，夜半三更，肚子突然钻心地疼，疼得直打滚，出了一头冷汗。母亲帮我揉着肚子，根本无济于事。母亲急哭了，一个劲喊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外婆也被吵醒了，一看情况不妙，让母亲马上背我去镇上找郎中。小镇离家里有三四里远，又要翻过一座山头，还要经过几个墓地，母亲磨磨蹭蹭。外婆知道她不敢一个人去。外婆出去了，不大一会，叫来了傻叔，傻叔二话不说，背起我大步流星到了镇上，母亲提着一盏马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紧跟着傻叔，敲开了郎中家的门，郎中诊断说是胆道蛔虫，来得及时，如果胆道穿孔了就性命难保了。

傻叔其实不傻，就是老实本分，家境又不好。四十好几了仍然单身，一般到了这个年纪的人是很难娶上媳妇了。母亲此前对傻叔冷冷淡淡的，平时并无多少交流。经过这次事件，母亲对傻叔热情了很多，有了好吃的，也会给傻叔端一碗过去。傻叔也很热心，三天两头帮母亲干些重活。

父亲一直杳无音信。村里便有了嚼舌根的人，外婆倒是开明，安慰母亲，不要理会那些打壁洒风的话。外婆早年守寡，她深有体会，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多么的寂寞，多么的无助。

获得外婆的默许，傻叔便成了家里的常客，进进出出，很是自然，久而久之，嚼舌根的人反而觉得无趣，自然断了流言蜚语。

母亲有个习惯，每天忙完里里外外，必须走到石拱桥上，望着从远方飞来的大雁，经过头顶，又渐渐远去。石拱桥是村里通往外面唯一的通道，很少有陌生人进村里来，每当夕阳西下，母亲立在石拱桥上，看着成双结对归巢的鸟儿。母亲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凌乱，渐渐的由黝黑变成斑白，直至满头苍白。

母亲没有读过书，她一直跟我说，你要好好读书，读了书可以看你父亲写的信，长大了可以去找你的父亲。后来，我真的给母亲读父亲从大城市寄回的信了，我读着父亲的信，告诉母亲，他在大城市里很想她，但是因为工作太忙，等有空了就回来。

“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母亲总是充满期待的口气。

母亲听完信后第二天，让我再念一遍给她听，每次听完，母亲脸上的笑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特别迷人。

我因为有骄傲的父亲，被特别安排了工作。生活在城市，我常常想起母亲，每次回去，我都想带母亲到城里住。而母亲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不能离开。

我真想告诉母亲真相，父亲不会回来了，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和他一起离开家乡的那个人，现在是中央的大首长。建国后，是他写了一封长信告诉母亲，叫母亲拿着他的信去找当地政府。而这些事情都是我瞒着母亲一个人去办理的。后来，为了母亲，我编了很多谎话，还伪造了很多父亲的信。我很后悔，有意加深了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之苦，好多次我都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母亲，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不是父亲的那句话，我想母亲早就可能改嫁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九十五岁。临终前她跟我说:“你说我有多傻，就为了一句话，等了他一辈子。”母亲又说:“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傻叔，他好几次想要我，我都没有给他。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对得起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