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苦荞麦也熬不过冬天
三年灾害快到尽头
五十不到的您终究挺不过
最疼爱你的娘第二天紧跟
母子俩一起出殡出成了家族永远的伤心
不久后,我出生了
打着飞脚也见不着您的背影
听说您曾像梁山伯伴有书童
几代单传到您人丁兴旺
嗷嗷待哺的一大窝
拿得稳笔的手拿不稳牛鞭
留下一堆茶余饭后的笑料
包括躺在床上还在说饿死不为饥
读书后我眼睛总停在《孔而乙》上
小学时忆苦思甜的文章居然是写您
父亲敲打我的包从不曾在头上消失
我没见到您
可我踩到了您的脚印
喝过了您没用完的半瓶墨水
参加高考不经意成了村里唯一的幸运儿
回乡后又找到您遗角墙角的毛笔
恭敬地刻写您的墓碑
装碑时我好像看到佛影在有影与无影之中闪动
祖母
曾经的大家闺秀
从小教我《增广贤文》和家乡名人
延伸了一堆香火
家族便成了旺门
中年丧夫,自此不再谈夫
交待后人决不葬夫旁
饭菜也煮不熟生活一地鸡毛
一地鸡毛里准是朗朗笑声
一声不吭离开了这个世界
火塘边正抱着曾孙围着一堆亲邻
外公
永丰,湘中一小镇
平凡如这里盛产的稻穗和辣酱
曾国藩和蔡和森都曾长住可没什么诗文
我高中毕业后便成过客
今年归乡太急
连连几场大雪
让我第一次在乡间长住
必须进城了
第一次如此安逸逛名字洋气却记不住的商场
老婆的夸奖比店里商品多
小外孙的笑声挂满货架
但我总觉得少了缺了点什么
在数钱付款的一瞬间
结账员双手跳动
啊,这是我多年要找的那双手
那年,就在这个小城
当年叫做百货公司的没几样货
靠亲友资助我在这小镇读完高中
本来准备去接手父亲的锄头修地球
却幸运考上了大学
只好怀抱仅有的青春和录取书发呆
一家人在茅屋愁喜交加
一双手
一双苍白而筋脉鼓起的手
一双当石匠雕龙绣凤却为我补草席的手
再一次雪中送炭
抓着我便走二十里山路
那是病中的外公哟
那个因参与挖日本兵写入县志却隐姓埋名忘命天涯的外公
给我买齐生活日用品
还非要买一身体面的运动衣
他从里裤和自制的袜子里摸呀摸
一张一张皱巴巴的钱
有元角分一堆
我默默地数着他的体温
一遍一遍地忘了时光
服务员讥笑我没文化
生活不易和温暖刻骨铭心
当年他就是我现在的年纪啊
我回报了他什么
他信佛信有轮回
给自己凿下墓碑
告诉我工作的地方就是他逃亡的线路
印象最深的是安江柚子特别甜还可充饥
我走遍了湘黔都买不到那种口感
如今就是有了也无法送达
窗外,二月的雨淅淅沥沥
小外孙替我擦干粘在眼角的雨
二月春风就算是剪刀
也无法剪断我对三月清明的思念
山坟
一不留神
父亲没了
一生平淡的爹
居然做事惊天
把自己砸进了坟里
砸得我心里
也肿起一个坟包
永不消失
叨唠一生的父亲
竟不留一言
选择在年后
选择在深夜
选择在举国大疫
哪嫌您话多
这辈子只剩内疚
您留给我
跋涉而归的儿
一滴泪
挂在熟悉而陌生的眼角
爱闹一生的父亲
送您西行
没法如您所愿
我们找不到鹤
麻布店的门也关了
吹喇叭的是您弟
装巫的是您侄
哭干了的是您的妻
身为长子的儿
须藏起悲伤致谢
只是清明的雨提前了
持幡扶柩过的地方
每扇堂门都打开
总有人远远地作揖
跪烂我一双护膝
眼瞧着没了父亲
眼瞧着新坟草长换衣……
干娘
只知道您是童养媳
村里人叫您就在干爷名后加个娘
当了一辈子的尾巴
沾在耍泥巴坨坨老公衣上的一坨泥
分地主屋分得的小屋什么都不多
唯有吃饭的嘴巴多
吮干了娘的乳和血
都说是好八字
便成了日夜啼哭的我的干娘
说话象蚊子掐了脑袋
从不说他人长短
走路生怕踩死蚂蚁
划地为牢,灶台和屋前屋后的地
也不知您确切的年纪和生日
我一认识您就象个粽子
终日对襟土布衣包裹
终日戴着个土布帕
终日额头上贴着膏药
都和您的头发一样乌青乌黑
您总说干儿也是儿
有了干娘我就多了份爱
哪怕是个好吃的红薯也会留半截
有了干娘我就不哭就出奇地顺
少年参加高考便如您说的考中秀才
您走了,门前池塘的死水
惊不起半点涟漪
唯一留给熟人的是您的笑容
笑容传女不传男
从此我见不得几个姐姐裂开的嘴和牙
昨夜我又梦见了您
轻轻摸摸走在我身后
依然是虾米似的驼背
依然是皱纹里挂满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