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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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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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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乡村女教师的支教札记(纪实小说)

一位乡村女教师的支教札记(纪实小说) 

花牛红 

说实话,要我一位女教师去步行三十多里山路才可望见人影的山村小学支教,我是满有情绪的。于是,我决定用写札记(音zhaji,意为读书时摘记的要点以及所写的心得见闻)的办法来打发孤独,保持沉默。

我们三个女同胞是乘坐一辆顺路拉货的小四轮拖拉机出发的,这已是特别奢侈的照顾了,拿那位大胡子拖拉机手的话说:“女同志就应该照顾嘛!” 而他却是骑(说骑倒不如说是推)着自行车上路的,谁叫他是我们一行四人中唯一的男士呢?在小四轮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支教的目的地——“叮咚塬”小学终于到了。

心中的叮咚塬

一进校门,顿觉眼前一亮,十几间砖混结构的新教室整整齐齐排列在校园内,连教师宿舍都是崭新的砖房,教师办公室里安放着一台25英寸的大彩电,VCD音响设备一应俱全。学校建筑布局极为合理,透出缕缕现代化教育的气息。这和我想象中的荒凉破败闭塞落后的山村小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看着我们满脸的疑问,老校长颇带几份自豪地介绍道:

“我们董家塬还是市长的扶贫点哩。这几年,我们村的变化可大了,已实现了人饮水入户工程,盖起了这所希望小学。你们初来咋到,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困难,就尽管给我们讲吧!我们村的人情可好着咧!”

听完老校长的介绍之后,我走出校园。这时已近初秋的正午,“秋老虎”已开始发它的余威了,给人一种燥热难耐的感觉。站在村中瞭望,这是一个地势较平坦,四周极为开阔的漫塬,属大西北黄土丘陵沟壑区典型的黄土峁塬。塬上一改往日荒山秃岭的旧貌,杨树、槐树耸立,桃树、杏树布满山坡;果园里葡萄串串,苹果压弯了枝头,清泉流水声,牛牟羊咩声羼和着农人丰收后的喜悦,在董家塬人的心田里自然流淌。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我口里禁不住哼起了这首久违了的歌来。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董家塬在我心中成了“叮咚塬”了。

卡拉OK之夜

在“叮咚塬”小学支教的第一个周末恰好是教师节。老校长为欢迎我们几位远道来的教师,特地在校办公室举办了一场欢渡教师节文艺晚会,以便驱散我们生活中的不适和心头的孤寂。我们在这台据说是市长亲自批条子给村小学扶贫来的25英寸大彩电面前,尽情地唱卡拉OK,跳迪斯科,直至星斗阑珊。这是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啊!晶莹的星星在秋夜的高空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圈中的老黄牛不时地曳着悠长的鸣叫声,好像在为我们加油喝彩;蝈蝈、蟋蟀和没有睡觉的青蛙、知了,在草丛中、树隙间轻轻地唱出抒情的歌曲。

我沉浸在心灵深处的震撼当中,久久地难以入睡。我索性穿好衣服,走进了他的宿舍,令我释怀的是,他来时脸上的那股子惆怅已荡然无存了。

我们相对无语,我只好拿上他送我的一首刚写好的小诗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灯下,我铺开诗笺,低声诵吟起来:

轻轻地

你以音乐的质感

挥洒一身飘逸

很羡慕你那份温馨的缠绵

因为我的心声

被你深情地歌唱

你的笑靥

变幻的荧屏

“泉水叮咚”的乐音

消融着我酒精的气味

把我痛彻高原的呼啸

横亘于辽源的苍穹

今夜没了惆怅

没了孤独

一丝忧伤

也随你飞舞的裙裾

走过春夏秋冬

走过所有走过的路

那夜,我好感动……

集寨的故事

支教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很快我就和这些山里孩子打成了一片,我也就很投入地干了起来。唯一让我感到不快的是,四年级的一位大男孩总是有意无意地和我过不去。刚扫干净的教室里总会有一两页废纸出现,一问是谁干的,全班同学没有一个出声的,只是看见他们齐刷刷用异样的眼神向这位男生看过去;刚刚擦完的玻璃窗框上,总会有一两个未啃尽的苹果或梨核什么的,在我追问时,全班同学的表情亦然如此。

在我做出对这位不听话的男孩将要采取处分决定的那一刻,全班同学看我这位女教师时的眼神更是令人愕然。课间,班长走到了我身旁,小声对我说:“老师,您不能那样对他,他是岗集寨的呀!”

“岗集寨的就咋啦!有啥特殊的!”我气不打一处来,喊声中明显地裹进了一股子火药味。班长只好不声不响地回教室去了。老校长把我叫回了办公室,倒了一杯开水让我坐下消消气。之后,他表情严肃地说:“我们原来还以为你早就听说过岗集寨的事。现在看来,我是要和你说说清楚了。”接着,他和几位本村的教师你一言我一句地说开了。原来,岗集寨人有“毛鬼神”(这是当地百姓的一种封建迷信意识),对这个村的孩子老师所持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谁也不敢管;要是谁管了,谁就准能遇上吃苦头倒霉的麻烦事。已年过半百的朱老师说,连市里的警察也不敢管岗集寨人的事。他还极认真地向我讲述了一件往事。

那还是一九七三年四、五月间青黄不接的时候发生的事。一位岗集寨的村妇饿着肚子,提着半篮子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鸡蛋,去市里的街头巷尾偷偷叫卖,不小心叫一个戴红袖章的警察叔叔给逮了个正着,自然是半篮子鸡蛋被踩了个稀巴烂,村妇也被当做投机倒扒犯押回了村子。没想到就在当夜,那位警察叔叔的一条腿竟被飞驰的汽车轮子硬生生给砸折了。打那以后,谁还敢过问岗集寨人的事?

我自小就受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的教育,相信科学,反对封建迷信,对他们所讲的感到很诧异。现在已是高科技飞速发展的新时代,这里的人怎么还这样愚昧呢?可是,后来发生的几件事,在我心头产生了不小的震动。

“叮咚塬”小学的学生除本村的之外,还有来自岗集寨、高集寨、赵集寨等好几个自然村的学生。像岗集寨一样,这些自然村偏远落后,一个自然村最多也就只有三、四户人家,办不起小学,他们也就只能把孩子送往“叮咚塬”小学上学。

教师节过后不久,遇上了一场大暴雨,通往各自然村的羊肠小道被雨水冲垮了,孩子们不能回家。按照往日的惯例,就只好让本村的孩子领这些自然村的孩子去他们家吃饭住宿。其他自然村的几位同学很快被“抢光”了,惟独岗集寨的这位大男孩没人领,孤零零地站在我们班教室门口,看样子怪可怜的。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一连喊了数声:谁领王峰斌同学回家去?!全班竟无一人答应。最后,我强行叫班长把王峰斌领回家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一直很懂事听话的班长竟摇头拒绝了,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惧。没办法,我只好把王峰斌同学留在了我那儿。

就在班长刚走出校门的那一刹间,我听到了他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快步奔出校门,只见班长穿着水鞋的右脚底被一块碎玻璃划破了,殷红的鲜血已渗出了水鞋底。我赶忙让他蹲下来,脱掉水鞋一看,伤口足有半寸深。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快叫人把班长送往村诊所包扎伤口。班长在家里躺了整整一个月,伤口才渐痊愈。

还有一件事更叫人感慨万千。我们班里有一位本村的孩子,家长相当难缠,每次收交的书费(注:我支教的那个时候还没有义务教育的免费课本)、作业本费什么的,他就是不让孩子给你交,一过问,这位家长就躲着不见人影。有一天下午课外活动,他的孩子在玩耍时,不小心将王峰斌的手指头给划破了,血流如注。我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朱老师给我出了个主意:叫学习委员去通知这位难缠的家长,就说你家的孩子把岗集寨的王峰斌的手给划破了,此事你看着办!谁也想不到这位平时请不来、找不着的难缠主儿,一改往日的常态,立马赶到学校,二话没说,就领上王峰斌去了市医院。包扎、化验、治疗,一点小伤口竟花去了上百元钱,他一点儿也不心疼,惟恐岗集寨的“家神爷”找自己的麻烦。这真叫人哭笑不得。

一学年的支教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和这些敦厚纯朴的山里孩子朝夕相处了一年时间,真是难舍难分。在送别的师生队伍里,我惟独没有看见岗集寨的王峰斌同学那由忧郁变得晴朗起来的眼神。我四处一望,忽然从通往岗集寨的路口,奔来了一位男孩,我心头一震,那不是王峰斌吗?

站到我眼前的王峰斌已累得满头大汗,手里还提着一篮子刚摘的美夏苹果,要我和老师、同学们尝一尝鲜。看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幕,我不加思索地拿起一颗苹果吃了起来。在我的带动下,在场所有的老师学生索性吃起了美夏苹果。我看到王峰斌的脸上溢满了喜滋滋的笑容。这和我刚来时谁都不愿也不敢要王峰斌的东西的情景判若两样。王峰斌这位孤独的孩子终于被他所在的群体接纳了……

归来时,他是和我们三位女同胞一块走下山的,我特意看了他一眼,一年前去支教时那个忧郁感伤的小伙子已荡然无存。看着意气奋发、乐呵呵的他迈着键步下山的情景,我不禁想起南朝曹景宗的诗来:

去时儿女悲,

归来笳鼓竟.

借问行路人,

何如霍去病?

我们这简直是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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