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鱼”现酒店
一
近年来,有数万大军陆续进驻芷江,仅美国人就有六千多——主要是空军及地勤人员。美国人到来,当地部分精明人就瞄上了他们的腰包。
县城东边,新建了一栋三层的小洋楼,挂着“望月居大酒楼”的招牌。一楼经营餐饮,二三楼作为旅店。
木质平房居多的县城里,三层高的楼房如鹤立鸡群。
菜肴可口、加上招来不少女子从事皮肉生意,酒店生意异常火爆。
这天,“望月居大酒楼”大门口。受命回乡、着便装的年青英俊团长任重远与一名青年等候着在中国陆军大学深造的丁大发。
任、丁二人从芷江上学,一直到长沙就读再投笔从戎,关系一直很铁。
因为战争,二人居无定所,失去联系多年。
那天,任重远独自回家。走在大街上,与几名说笑着的青年军人擦肩而过。突然,他觉得其中一人的声音很熟,便驻足观察了一会,才发现了不在同一支部队、进入中国陆军大学深造的同学丁大发也随学校迁到了芷江。久经战火洗礼,二人幸运地活了下来,并在家乡碰到,兴奋地拥抱了很久。然后由丁大发作东,为他接风洗尘。
见二人久别相逢,那些同学便自觉地把宝贝的时光让给他们叙旧。
相邀进入酒楼的一个包间,两人边吃边聊。喝了一会,脸酣耳热,丁大发好奇地问:“任兄,贵军长口碑不错,在其军中特别玩命吧?”
“我没到过别的部队,但跟随我们王军长多年,我感觉他善于带兵,指挥才能超群,作战杀伐决断、干事雷厉风行。因此,我们长官都认为,不管是阵地战、夜战、还是反包围、歼灭战,他都擅长。”
“在这样的部队,你怎嘎有闲空回乡?”
“我们军长以敢打硬仗恶仗著称,因而战斗下来,部队也折损得相当厉害。为了补充兵员,便选派了一部分骨干到后方接收和训练新兵。”
“你是部队的中坚力量,毫无悬念地被上司圈定了,可是一举两得,既接兵,又可探亲。”
“上司是否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我尚未得知。回到家乡,有一些人脉,诸事方便一些,对完成任务有益无害。”
丁大发感慨:“万万想不到,陆军大学迁到了我们芷江。要不是日本人进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样也好,你在家乡上学,还可以不时回家看看!”
丁大发神情黯然:“任兄,我回家看哪个呢?”
“怎嘎?令尊大人呢?”
“即使有时间,我也只消清明节去一趟就行了!”丁大发脸上滑下泪水,哽咽,在任重远不知所以时,他说,“我投笔从戎那年,一家老小全部惨遭了毒手。”
任重远仿佛遭到雷击一般,喃喃地道:“这事,可从没听你说过。”
“你先离开了学校,当然不晓得了。我收到信后回了一趟家,爹妈和弟妹连外甥,全遭难了……这辈子,要是找到仇人,一定要千刀万剐……”
“有线索吗?”
“没有,只是寨子中的人猜测,很有可能是原先我家女佣人的崽和我家护院所为。”
“他们在哪里?”
“听人讲,他们离开苗坡寨后就不知去向。”
“怎嘎结下这号深冤?”
“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听人讲,是我爹害死了女佣之女,便遭到了毒手……只希望哪天有机会为爹娘他们报仇。”
警报骤然响起,门外人群一片纷乱。
丁大发气愤地道:“今天时机不巧,鬼子飞机也来搅和,连一顿消停饭都不让我们吃。只有等哪天赶走了这些强盗,才有安生日子。”
“这些狗强盗,早晚得送他们上西天。”
“任兄,干了这杯就撤退。”
“怕什么?即使他们有翅膀,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担心你大团长的安全,万一出了意外,怕贵军长要我项上人头。”
“一个军,小小的团级军官多如牛毛,哪值得军长上心?”
“哪个叫你打得那嘎勇猛、赢得劲爆风头?”
“莫讲那些事了——打鬼子乃军人天职。你结业出去以后,立马去掉副字,也就是团长了,我们彼此彼此,好好打鬼子,为芷江争光——干!”
二人兴奋地将壶中酒倒尽,喝干!
蹒跚走出酒店时,大厅已空无一人。
任重远哈哈大笑:“看来还是他们的命值钱。”
丁大发笑着吟颂:“‘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军人就是这样,难得清闲机会喝一杯,却这样,败兴——败兴!”
任重远豪爽道:“下次我请,不醉不归!”
“行,一言为定!”
……
今天,是任重远约定回请丁大发。
任重远看表之机,丁大发匆匆赶来,歉意地道:“任兄,让你久等了。”
“哪里,我也是刚到。”他返身向青年介绍了丁大发,又向对方介绍,“他叫杜铮,是排长,南京人。”
“南京?”
“是的。”杜铮微笑着回应。
进入包间坐定,丁大发好奇地看着杜铮。谁不知道南京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问他是怎样来到芷江的?
经过多年的战火洗礼,杜铮已激动不起来,淡淡地说,他原本在读高级中学,是班长。日军攻城,学校停课以后,他被老师留下帮忙处理善后事宜。
一天,人们大嚷着:“城破了,日本人攻进来了……”
乱纷纷的人群,匆匆逃离。他和老师被冲散了,也无法寻找家人,便随着众人漫无目的地奔逃,也不知跑到哪里去……
狂奔了一天,疲惫不堪,也无食物裹腹。后来,他碰到匆忙撤退的一支部队。虽然队伍也比较凌乱,但他认为毕竟比老百姓还是能给人以安全感。
走投无路之际,他远远地尾随队伍。走了一段路,见一人面善,便追上了他,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他就是班长葛二壮。
葛班长盯着他,不知他是来乞食的还是想跟他走。便离开队伍走到一旁,边整理绑腿边问他有何事。
杜铮连忙问可不可以跟着他们走?
“怎嘎回事?”连长任重远恰好赶了上来,责问葛二壮为何离开队伍?
葛二壮道了情由。
由于部队亟需整补,葛二壮替他求情。任重远立即同意收留,要他随同葛二壮走,并给予关照。随后,杜铮便追随队伍四处征战……
杜铮思绪回归眼前,说:“要不是逃出了南京,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如此看来,肯定是没有家里人的音信了。”
任重远替他回答:“现在,兵荒马乱、战事频仍,他的家乡在日寇铁蹄蹂躏下,哪里还有安宁?就是亲人尚存,写信回去,没有一个固定所在,也是无法黄耳传书啊。”
杜铮咬了一下嘴唇,目光坚毅:“是的,两位团座,几年来,写信问候亲人的想法,也只能存在心里了。”停顿了一会,他自我安慰似地自语,“家人音讯全无,未收到只言片语的何止我一人?”
任重远沉痛地说,这一路走来,就真应了那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从南京撤出来以后,他的连队辗转几个省,经过屡次战斗,官兵当中,就剩下他、杜铮和葛二壮了。
突然,几声枪响忽然传了进来。
杜铮拉开门,大厅中已是闹哄哄的一片。
二
原来,“望月居大酒楼”一开张,肉嘟嘟的警察局长王世发就粘上了。除了这里有女人之外,原因是三楼靠南有个房间光线好、视野开阔,周边景色一览无余。
中午,他和梁兴长、范键几个弟兄,在楼下喝得晕晕忽忽,就催促老板牛彬打开常来住的那个房间。
牛彬一脸为难。
“怎……怎嘎?敢……敢……敢给老……老子……脸……脸色看?”王世发舌头已经转不过弯来,仍然恶声恶气地吼着。
牛彬哭丧着脸:“老大,确实是腾不出来呀!——我以为你这些天公事忙,来不了,便让给客人住下了。”
王世发眼睛一瞪:“哪……哪怕……住……住的是天……天王老子……也给我撵……撵出去……老……老子偏……偏要……住……”
他不听解释,但牛彬又哪里敢霸蛮拦?只怕这货一冲动,掏出那家伙来,给自己几粒花生米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能好言相劝应付局面。但哪里管用?
王世发手一挥,手下弟兄搀扶着他踉踉跄跄地上楼,直奔那间房,抬脚就踹门。
牛彬为难不是没有原因,因为客人付了双倍的房费,怎么赶?
此刻,房客正专心致志地遥望着窗外东南边的天空,那里是机场飞机起降的方向。不时机声隆隆,飞机起降频繁。
喧嚣突然而至,客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从闩不严的木板门缝往外瞧,发现是着警服的人。
情知不妙,他连忙返身,将自己的东西快速清理了一下,然后推开窗子,却无处可逃,想要往下跳,又担心楼层太高,跳下去摔得半死不活受“洋罪”。听见门外之人明显带有口吃、拖拉、言语含糊不清,肯定是喝醉了。那些人肯定不清楚自己底细,顿时有了主意,便回身开门往外冲。
王世发见是这人“掠已之美”,气不打一处来,咆哮起来:“修……修理他……”
那伙人一拥而上。
听到要动手,肯定是凶多吉少,那人便先下手为强,出手一拳便击在王世发前额,踢倒梁兴长,夺路而逃。
王世发疼痛难忍,气愤难抑,“哎哟哎哟”叫唤着,手下人立即替他出气。梁兴长开了两枪,大喊着:“抓住他——”
突然的枪声,酒店内一时人心惶惶、乌烟瘴气,吓得客人四处躲藏。
事情紧急,王世发身边的人往下追,楼下的范键等警察往上冲,楼梯间拥挤得如同榨油。
有人急慌慌地逃窜,警察一窝蜂地拥上去擒人。谁知那人功夫了得,攀着楼梯边缘便梭了下去。
朝上冲的警察连忙蹔身往下追,还连连鸣枪示警要众人让路,在乱成一锅粥的人群中挤来碰去。
三
外面乱,怕出意外,杜铮欲掩上门。任重远却已走到了门边,道:“这是怎嘎回事?”
丁大发也来到了身后,冷静地注视着。
突然,从乱哄哄的人群中,他们发现了两名异常镇定的人物。一名稍矮者尖嘴猴腮,一名高个子连鬓胡,两人头发一式“马桶盖”。
那逃跑之人身手不错,莫非是连鬓胡二人同道?任重远看到连鬓胡招呼尖嘴猴腮者紧紧跟随,与警察追出了酒店。
原来,这二人是从山里来的,为尹长生和侯二(外号“猴子”)。刚才,他们看到有不少警察进了酒店,便跟了进去。他们来的目的,是欲乘隙而动,搞几支枪。哪想到一下便那么乱?想动手,警察已握枪在手,失去了机会。
此时,被追那人只想趁人们还未反应过来时逃离,跑得飞快。
尹长生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那人发现尹长生快逼近身边,便返身一拳击向他面门。
尹长生原本只想了解究竟,想不到反遭对方暗算,眼疾手快躲过这一拳后,一时火起,二人对打起来,另一人也趁机插入。那人哪是两人对手?
尹长生欲将其制服,然后带到僻静处,问清缘由。
谁知,那人卖个关子,跑进了一条巷子。
二人追上去,却出现了意外!
四
这天是星期天。
文淑祺和表妹来到姑爷的摊位帮了一会忙,任武义见不太忙了,便打发文淑祺回家。她急于写东西,便不等表妹独自返回。
走进巷子里,突然听到后面人声嘈杂。
就在她转身欲看究竟时,猛然有人趋前将她挟裹作为人质。
猝不及防的她不断踢腾、挣扎、撕扯。尹长生上前,却因她成为了“挡箭牌”,一时难以拢身。
警察匆匆跟踪追来,梁兴长举枪瞄准,打开了手机保险。
发现其行为,尹长生怕伤及无辜,上前阻止。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已把梁兴长手臂一抬,出膛子弹飞向空中……
原来是任重远。在纷乱的人群中,任重远已与丁大发和杜铮跑散了。他看到尹长生身手好,便紧追上来,想不到,表妹差点出事了。他恨恨地捏住对方手腕,怒喝:“这种情况也开枪?——草菅人命!”
梁兴长白他一眼,你是么咯鸟人,来凑么咯热闹?要不是老子公事在身,连你一起拿了。欲抽手,却被铁钳夹住一般,不得不服了软,求对方放开了自己。
这当儿,又有几名百姓挑担推车迎面而来。那人见势不妙,生怕被封堵,连忙卖个破绽,放开人质,果断逃跑。
获得自由的文淑祺,迅疾踢了对方一脚。那人一个踉跄,又跑开了。
深巷中,百姓来不及闪避,牢牢地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见无路可逃,那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返身又与尹长生过招。几个回合下来,被擒住了。问他,却不开口。
“不晓得好丑的东西。”尹长生骂了一句。
警察已追上来,均成为瓮中之鳖。如果是朋友,想放也迟了,尹长生便顺水推舟,将人交给警察铐上。
梁兴长催逼尹长生他们一起到警察局录口供。他俩借故说有事要溜。梁兴长哪肯放手?硬是催着他们一同回警局。
文淑祺发现,那个连鬓胡眉眼比较熟悉,不仅出面救自己,还不断瞧自己。见他追着那人去了,便也跟随上前,欲探个究竟。
任重远连忙拉住表妹,望着梁兴长他们远去的背景,提醒:“不要凑热闹!刚才——好险!”
任重远很欣赏那人身手,却不知其身份。文淑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警察簇拥而去。不过,尹长生似乎也发现了她的意图,返身瞄了一眼。
这连鬓胡是谁?文淑祺心里琢磨着。
五
警局在讯问,酒店那边的警察已将房间搜遍了。搜出了纸条、望远镜等东西。纸条分早晨、上午、下午记录了一些数字,各是多少。
土鳖警察哪能搞懂这些?便将所有东西带回局里。
几天过去,经过严刑拷打,那人死不开口。在其身上,也只是搜到几张记着同样内容的纸。
怪事,一个房客记录这些是何用意?
为了表现自己,范键凑近王世发耳边献计:“王头,打死他也不承认,何不放长线钓大鱼?——把他放回去,暗中派几个弟兄轮流监视。我相信,夜路走多了,他总会碰到鬼!”
此话不无道理,王世发却反问:“要是放了出去,还有可能抓到吗?”
范键无言以对。
王世发瞥他一眼:“那不是讲空话?”说完,命令他带人去抓牛彬。
经审问,牛彬也只晓得对方是做生意来住店的。一次,曾看见他们有三人一起在酒店吃过饭,说是生意上的伙伴,其它情况概不清楚。他满腹冤屈,说出了这事,要找他的麻烦,实在是冤枉。
就是说,那家伙还有同伙。他们将牛彬带到有尹长生在内的一伙人面前,要他指认。牛彬坦承,其中没有那两人。
王世发带着梁兴长、范键一干人,将酒店翻了个底朝天,再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
收缴的纸条之类,被送到了驻在芷江的中美空军司令部。
六
中美空军司令部参谋汉森组织人手,根据神秘的数字,再结合每天飞机出动的情况,破译了纸条。
原来,间谍以字母记录、分析飞机出动的频率,再把情报传递出去。
这落网者是在芷江潜伏了三年的间谍,代号为“银狐”。他们以做生意为名,混进来收集情报,发展人员,进行破坏活动。
早在机场修建之初,就发现了间谍。
一次,有个兜售香烟和零食的小贩,挑担混进了机场叫卖。第二天,他再次进入时,两名宪兵化装成民工跟踪。
机场内,这人鬼头鬼脑四处张望,跟踪的宪兵觉得可疑。
当他坐在石头上休息时,一边抽烟,一边还动手记着什么。两名宪兵故意从其身边走过,再猛然转身,夺过他手中的本子。
小贩猝不及防,拼命抢夺,可他哪里是对手?
被制伏后,宪兵翻看他的本子,上面绘着机场图形,还标明了导航台、指挥塔等处位置。
不久,这人就遭到枪决。
间谍不仅收集情报,还配合进行破坏活动。
曾有胆大妄为者混在修筑机场的民工当中,在日机凌空之时,竟然高举缠白布条的长竹杆使劲挥舞指挥空袭。
间谍破坏,人们也提高了警惕,机场也加强了安全防范,安排了一个旅的人马专门负责保卫工作。
汉奸、特务作乱,引起军方高度重视。一旦捕获,证据确凿,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由于惩治了一批破坏分子,造成了高压态势并起到了巨大威慑作用,间谍才有所收敛。
因为芷江机场地位十分重要,即使如此,仍然不时有间谍渗透进来,日机也不时进行大规模轰炸,妄图使机场“胎死腹中”。
轰炸又岂能阻挡和吓唬得了?——令侵略者意想不到的是,机场反而越修越宽,最后竟然占地五千多亩!
由于间谍不再敢明目张胆地活动,便转为了暗中捣乱,方法也更加先进和隐蔽。就说“银狐”一伙,他们狡兔三窟,大多住在离县城较近的乡下,且往往一个地方呆几天就挪窝。
发现芷江周边山上的高处布满了防空哨所和高炮阵地,他们认为不便行事,觉得这家酒店位置比较理想。没承想,刚到这里就露陷了。擒获的这条“大鱼”,便很快被枪毙了。
同伙知道出了事,再也不敢来这家酒店。
抓获间谍之初,尹长生提出放他们回去,王世发不允。目前,政府正布置四处搜索间谍,他们尚未解除怀疑,哪能就回去?
他们是何方神圣?王世发旁敲侧击,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因他们协助抓获间谍有功,又不便追根究底,便软禁起来,天天好酒好肉款待。
空军破译了情报之后,尹长生再次说明他们只会种田做工夫,别的事做不来,请求放他们回去。王世发扫了他的“马桶盖”一眼,却不松口。局长不点头,谁敢放人?
这天,王世发到来,尹长生又求告:“王局长,家人几天不见我们,肯定急死了。做个好事,放我们回去吧!”
“不行!”王世发一口咬得断铁。
这货如此口气,二人急死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