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树的家在山上。

    无论那地方怎么样，峰也好，谷也好，崖也好，壁也好，土也好，岩也好，险也好，夷也好，他从不计较。随便什么地方，只要它承诺在这里安顿下来，那就是一言九鼎。它的足牢牢抓在山皮上，安之若素，矢志靡他。任天高地迥，地老天荒，天崩地坼，休想改变它对家的依恋。它什么也不说，只是板着面孔，坚守着一份执著。十年，百年，乃至千年，数千年，历尽沧桑，老态龙钟，也无怨无悔。

    树不爱独居，好呼朋唤友，扯儿带女，啸聚成一座群落。凡是它们聚居的地方，放眼望去，峰也好，谷也好，崖也好，壁也好，土也好，岩也好，险也好，夷也好，鳞次栉比，往往而是，从不落下任何一块闲地，每一块可以插足的地方，都有它们的旗帜，在那里飘摇。它们手拉手，肩并肩，叠枝交柯，比干连根，共同撑起一张其大无朋的伞，把它们的家严严实实地罩在绿色的伞盖之下，不让裸露出那怕一丁点秃斑。——这是一片绿色海洋，怎能容忍任何一只黄色或者黑色的鱼儿在沙滩上搁浅。它们默默的做着，用沉默表达着一种信念。

    晚上，它们依偎在山的怀抱里，酣然入睡，顺手把夜空装进甜蜜的梦。斯时，只有风是醒着的。风吹拂着树，树们不时发出低微的鼾声，有时竟鼾声大作，震耳欲聋，似乎睡梦中还在吼着一曲《黄土高坡》。有时，月白风轻，栖鸟惊梦，鸟与树窃语着梦之迷离，久之，一切复归沉寂。当晨曦初露，天色向明，树木也渐渐睁开惺忪的睡眼：树叶从黑漆漆中渐渐显出鲜活的亮色，最后渐渐燃烧成一片绿色的火焰，直至燎原，点燃了群山。既而，漫山遍野的树，便是长时间静静地站立着，凝视天空。云卷云舒，日落日出，它们宠辱不惊，只是默默地吮吸着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灵秀，采撷雨露之琼浆，披挂霞霓之五彩，精心酿造生活。清风送爽，它蹁跹起舞；有感于物，它引吭高歌。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杵在那里，思索着，思索着，思索着天地之至理，生活之意义。

    冬天，树们剪掉自己心爱的秀发，一个个昂着秃秃的头颅，把生机内敛至躯干，只把一种苍灰的色调展示给人们。千万别以为它们给冻怕了，从而消极地把生命龟缩起来，无所事事。其实，那正是一种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严寒凶相毕露，淫威使尽。树什么也不说，只是深刻地检讨自己，把一切奢侈尽数割舍，严格自律，而更加坚定地站在自己选定的位置上，站出一种矜持、伟岸和挺拔，是的，应该坚持的原则，那是丝毫不能含糊的。

    雪来了，无牵无挂的秃树坦然面对；结冰了，无数凝视着青天的面孔显出藐视的神态。它们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无语中，它们正在酝酿着明年春天那激动人心的发展计划：如何让绿色的波涛重新滚动在千山万壑，如何用艳丽的花朵装扮春色，如何用最甜蜜的果子向金秋献礼。

    春天静悄悄地回到树林，树木从沉思中醒来，先把憋屈了一冬的腰肢舒展一下，让血脉流遍全身，把潜伏一冬的生命力呈现在渐渐由灰变绿的树梢上，然后叶芽试探着探出头来，一旦发现时机成熟，就立即组织力量大举进军，让绿色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占领山山岭岭，沟沟岔岔，用最绚丽的色调向世界宣告，春天来了。并继之以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各色各样的花粉墨登场，争奇斗妍。夏天到了。单调的夏天漫长得像一支乏味的歌曲，呆板而缺少变化，最容易让人厌倦。树却不厌其烦地站在那里，绿呀绿的。雷劈电击，它们站着；烈日曝晒，它们站着；冷雨淋头，它们站着；攀缘摧折，它们站着；刀砍斧斫，它们站着……你早已见惯不惊，热情渐减，甚而漠然视之的时候，树依然我行我素地板着绿色的面孔，继续着它们那站立着的事业。它尽力地把根伸进土壤深处，探寻美的消息；把绿色叶片抻向天空，去捕捉任何一点幸福因子，积淀成普通的叶绿素，然后依照存储胸中的一切最佳设计，预备酿造各色各样宜人的甜蜜。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在为金秋默默地积蓄着，积蓄着。

    金风送爽的时节到了。树不约而同地把自己最拿手的作品悬挂在枝头，一树树、一团团、一簇簇红扑扑的果实，低垂着，垂成一种甜蜜的谦虚和厚重，每一只最甜蜜的果实都呈现出最迷人的羞色，向着人们艳艳地笑，尽情展示着，却忘记了那漫漫长夏，忘记了它为之殚精竭虑孜孜以求的日日夜夜。那单调的重复，那储备的艰辛，那漫长的寂寞，那深深的疲惫，在这艳艳的笑意里都化为乌有，变成脸上幸福的红晕。啊，金秋的树！

    当秋霜再降，果蔬辞枝，树们把一腔剩余的激情燃烧成一树灿烂的红霞，直把人们的心逗得陶然沉醉。之后就是惊心动魄的删繁就简，为另一个周期的奋斗准备着。

    我静静地思索着。思索着树的诚信，树的执著，树的纯朴，树的顽强，树的自律，树的追求，树的奉献，树的果敢……渐渐地，树的影子同一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2006.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