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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会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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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秧门

几场春风,几场春雨,松亭家秧田里的早稻秧苗,发疯似的往上蹿,蹿得整坵秧田碧波荡漾,绿意盎然,那一派勃勃生机,使周围荒芜的田地黯然失色。松亭每次站在秧田边,心中总会荡起一种自豪。村里人大都不种双季稻了,一年只种一季,有些人家连一季都不种,让田地在那里白白荒着。而他松亭却还是老传统,一年种两季,种了早稻种晚稻,种得村里人看他时的眼光都带着惊讶,仿佛他是个另类人。

诗田就经常嘲笑他:“松亭,你的脑子怎么一点不开化,现在谁还种两季水稻?累死累活一年,你又能赚到几个钱?”

诗田和松亭的年纪相仿,都是快奔六十的人,早在五六年前,他就不下水田了,把家里的水田租给人家,自己只在旱地里种些蔬菜吃。这几年连蔬菜也不种了,吃菜就去集市买。他有二儿一女,都在外面打工,孝心特别好,每人每月给父母寄三百元,让当农民的父母像城里职工一样,早早地过上“退休”生活,什么都不要干。诗田也很会享福,在家看看电视,看累了就和人打打字牌,搓搓麻将。鞋子从不沾泥,衣服极少沾灰,天气好时,就去田野上转转,不是干活,是散心。在田野上,他见面最多的人是松亭。松亭天天在田里干活,风雨无阻,霜雪不误。

松亭又瘦又黑,和诗田站在一起,诗田像个白面书生,松亭像块黑木炭,看上去要比诗田老二十岁。诗田说:“松亭,你这是何苦呢,你少种一季就不行?”松亭看诗田一眼,手里的活儿仍不停下,说:“有田不种荒着,看着心里不安。”诗田看一眼田野上那些荒芜的田地,说:“这么多的田地荒着,你看见哪个心里不安了?”

哪个心里不安松亭不知道,但要是自己家里的田地荒芜了,他松亭肯定睡不下觉。现在种田不但不要交皇粮国税,国家还有补助,荒了田地,别的不说,连党和国家都对不住。他晓得自己这股傻劲,让村里很多人看不惯,就连自己的儿女,也反对他继续种田。松亭和诗田一样,也有二儿一女,也都在外面打工,儿女也很孝顺,每月都寄钱给他。都劝父母不要种田了,田地荒着就荒着,有了钱,哪里都能买到粮食。松亭不听儿女的,更不会拿钱去外面买粮食,当农民的都不种田了,那粮食又从哪里来?

现在又要插早稻了,望着满田碧绿的秧苗,松亭在心里盘算着,他要择个好日子“开秧门”。

 

“开秧门”是这一带的传统习俗,就是每年插早稻的第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丰盛的酒菜,以示庆贺。请了人帮忙的,除了三餐正饭外,上午中间休息还要送一次酒。菜肴里有一道叫“把子”的荤菜,就是米粉猪肉,大块大块的,用竹签一串串穿起,吃饭时,每个帮忙的人一串。舍不得吃的,就带回家给小孩吃,主人也不见怪。据说大部分种水稻的地区都有这种习俗,现在不流行了,就连松亭所在的村子,这个习俗也变淡了。松亭却始终固守着这一传统,实行责任制后,每年插早稻时,他都要选一个黄道吉日,做为他家开秧门的日子,举行隆重的仪式。

择黄道吉日,就要去求诗田。松亭自己不会择,村里其他人也不会择。只有诗田,懂得金木水火土,懂得五行相克相生,知道哪天宜做什么,哪天不宜做什么,村里人都叫他田半仙。松亭看不惯诗田,看不惯他一个当农民的什么活儿都不干,身体壮得像头牛,就吃儿女的“劳保”。看不惯他一年四季不脱鞋袜,衣服干干净净不沾半点灰泥。这看不惯那看不惯,临到择黄道吉日时,松亭还是要去巴结诗田,皱纹里挤满笑容,语气亲热得像刚出笼的糯米团子,糯得舌头尖儿都是甜的。

松亭在诗田家里见到了诗田,诗田正和村主任在喝酒。看来已经喝了很久了,两人的脸孔都红得像猪肝,带有几分醉意,松亭走进了屋子,他们都像没看见一样,招呼都没打一个,只管喝他们的酒。村主任说:“诗田,乡政府要我们村里推荐一个模范村民,我把你推荐上去了。”诗田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村主任你开玩笑哩,我家的田都荒了,算什么模范村民?”松亭心里也咯登一沉,也觉得村主任在开玩笑,要是诗田能算模范村民,那么全村的人都是模范村民了。谁知村主任严肃起来,瞪着两只红眼说:“谁跟你开玩笑了,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你以为种田才能当模范村民?现在的模范村民都不种田,时代变了,你知道么?你做好思想准备,乡里到时要给你来录相。”诗田见村主任这么说,脸上的红光更生动了,又是给村主任斟酒,又是给村主任挟菜。

松亭站在一旁搓着手掌,搓得手心都发麻了,才逮住一个机会,对诗田说:“诗田,请你择个日子。”

诗田好像这时才意识到松亭的存在,抬起眼皮问:“又要办什么喜事了?”松亭憨憨地笑着,说:“不是办喜事,是看哪天开秧门最好。”村主任也笑了,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都什么代了,开秧门也择日子?随便哪天都行。”“不行,不行,这关系着一年的收成,马虎不得。”松亭认真地说着,两个手掌搓得更快,好像那两个手掌可以表达他的心情。村主任瞅着松亭的两个手掌,心里突然涌起一团涩味。那两只手又黑又糙,手心结满厚茧,搓动时,厚茧发出嚓嚓的响声。这是一双长年劳作的手,像他这样的手,村里已经不多了。像他这个年纪的手,也不应该这样了。村主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诗田理解村主任为什么叹气,对松亭说:“松亭啊松亭,村主任都怜悯你呢,这么一把年纪了,还种什么田嘛,又不是没有吃的。”

松亭又憨憨地笑了一下,说:“有田不种,荒了可惜。”

诗田又喝了一口酒,说:“村里荒了那么多田,也没有哪个觉得可惜,就你觉得可惜。”

松亭说:“政府不让荒哩,听说从今年起,一亩田补贴三百元钱,村主任,是吗?

村主任没有回答。诗田却卟哧一声,把嘴里的酒全喷了出来,喷在松亭脸上。松亭想揩,抬起手,又放下去了,因为诗田又哈哈地笑起来,说:百元算什么,就是奖五百元一亩,也没几个种田的。

都不种田,拿什么吃?松亭这样想着,嘴里没有说出来,因为村主任在问他了:“你家耕了几亩水田?”

“不多,才八亩。”

村主任吓了一跳,一个已奔六十岁的人了,还耕着八亩水田,还不算多?他心口处突然像堵着了什么,好久,才问:“插早稻时,你儿女们都回来么?”松亭摇了摇头,说:“不回来,我没告诉他们。”村主任感到奇怪,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松亭说:“告诉他们,他们又要埋怨我。他们都不准我种田,说只要有他们吃的,就不会让我饿死。”

“噢……”村主任轻轻噢了一声,陷入了一阵沉思,过了一阵又问,“那你请不请人帮忙?”

松亭淡淡地笑了,那是一种苦笑。“青壮年都打工去了,到哪里去请人帮忙?还是和老伴慢慢莳吧,一天插五分田,也就半个月时间。诗田,你给我择个日子。”他对诗田说。

诗田对松亭开秧门择黄道吉日早已习惯了,也没说什么,找出一本历书,戴上老花镜看了一阵,又掐着指头算着,然后报了个日子。“阴历四月初八最好,就选四月初八吧。”

 

松亭就记住了四月初八这个日子,四月初八以前的这些日子都在为四月初八这一天服务。他把八亩水田犁过耙平。他把八亩稻田所需要的化肥全部买回。他去集上买了两担新畚箕,插秧时用来挑秧苗。他甚至把扎秧的稻草都准备好了,免得到时手忙脚乱。万事都具备了,就只等待着四月初八这一天到来。

老伴却觉得还缺少了什么,应该准备的东西还没有准备。那天她想起来了,应该去集市买鱼买肉,买那些插秧期间所要吃的东西。以前开秧门时,松亭早就把这些吃的买齐了,而今年开秧门快到了,松亭却根本没想到要买这些东西,好像现在不要吃饭。老伴提醒松亭,还没买鱼,还没买肉,还没买那些天需要的食品。松亭听了无动于衷,说:“又不请人帮忙,就我们两人莳田,要买那些做什么/”老伴说:“不请人,我们自己也要吃啊,莳田活儿累,不吃好点挺不住。”松亭说:“家里有腊肉,有薫鱼,到时还可以宰只鸡,别的就不要买了,反正没有外人。”

松亭说没有外人时有点黯然神伤,脑子里不觉浮现出那些年开秧门时的情景。那时的情景多么热闹啊,开秧门时,儿子儿媳都回来了,女儿女婿也来了,所有的亲戚都来帮忙,就连村里的邻居,都要来凑个热闹。那时,松亭早早地就买好鸡鸭鱼肉,用猪肉串成把子,用牛肉燉成大片,米酒备下几桶,啤酒要买几箱,吃饭时,堂屋里摆上四桌,厢房里也摆上两桌。而现在,八亩水稻,全靠他和老伴两人插。一座这么大的屋子,就只他们两人吃饭。

老伴察觉到了松亭的情绪,知道松亭这时在想什么,感觉到了松亭心里那种隐隐的痛,就不再说要买什么了,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她也怀念以往开秧门的那些热闹日子,也为现在的冷清感到寂寞。她看着桌上摆着的那部电话机,寂寞就像潮水一样,向整座房子漫溢开去。她曾经想打电话告诉在外面打工的儿女,问他们早插时能不能回家帮几天忙,摸起话筒,松亭就用严厉的眼光制止了她。她知道松亭的意思,不能给儿女们打电话。打了电话他们也不会回来。不回来也就罢了,问题是他们还要埋怨人,埋怨做爹娘的不应该种那么多的田,埋怨两位老人不会享福。与其让孩子们责怪,还不如瞒着他们。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想种田了。年轻人不想,壮年人也不想了,好像谁还守着田地,谁还种麦种稻,谁就是没出息。

只有他们老两口,还舍不得那些田地,一年四季在田地上受苦受累,把汗瓣儿摔成无数片。

 

四月初八果然是个好日子,天晴得蔚蓝,云白得雪白,天上的阳光白花花的,地上的春风暖融融的。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开秧门,人也惬意,秧也惬意,今天插下秧去,明天就会传来丰收的喜讯。

松亭一大早就来到了秧田里。老伴在家里做饭,他来秧田扯秧,吃过早餐以后,他和老伴一起莳田。他站在秧田边看了一阵,算计着从哪个地方开始扯秧,虽然随便从哪里开始都一样,但他总想把事情做得完美点。秧苗上沾着点点露珠,被太阳一照,像一颗颗珍珠,亮晃晃的直耀眼,耀得松亭眼里尽是喜悦。他忍不住揉了揉眼,又忍不住向远处望去。田野上飘着淡淡的雾气,没有一个人影。松亭突然有点自豪,他是村里开秧门最早的一个,也算是争了个第一。他已经忘记了,村里已没有人种早稻。

他的心在晨风里陶醉了一阵,然后把眼光惬意地收回来,把腰弯成九十度,把两只裤脚卷到膝盖上,两只脚一先一后地落了田。秧田里的水还有点凉,他的两只脚微微地感觉到了凉意。当他的手抓住秧苗时,那凉意就渐渐退去,全身感受到的是一种舒坦。他开秧门了,他是全村第一个开秧门的。这样想着,他飞快地扯起秧苗,沙沙的水响,和着他扯秧的动作,在秧田里很有节奏地漫开,动听得像唱着一支美丽的歌。

“松亭,我给你择的日子不错吧?”突然,田埂上有人说话。只顾扯秧的松亭转过头去,只见松亭正在田埂上卷裤脚,也要下田扯秧。诗田后边,跟着诗田的老婆。诗田老婆也在卷裤脚。

“诗田,你们这是干什么?”松亭吃惊地叫起来。

 “来帮你扯秧啊,今天你开秧门,我们来凑个热闹。准备了把子肉没有?我可是冲着猪肉把子来的。”诗田大声说着,下了秧田,诗田老婆也跟着走下来。松亭更加惊讶,有点措手不及。好多年了,他从来没看见诗田干过活了,今天怎么会帮他来开秧门?松亭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看看天上,天上的太阳亮晃晃的,看看远处,远处的青山碧绿绿的。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在现实里,根本不是做梦。他的嘴巴久久地没有合拢来。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又抱怨起自己来,责怪自己考虑问题一点不周到。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诗田会带老婆来帮他开秧门呢?他什么东西都没买,没买肉,没买鱼,连蔬菜准备得也不多,现在一下子来了帮忙的,家里拿什么招待他们?

这时村主任也来了,村主任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提着一台摄像机。村主任说:“你们劲扯,乡电视站的人给你们来摄像了。”村主任刚说完,那人就举起摄像机,对着秧田摄。松亭感到奇怪了,看着村主任说:“扯秧有什么好拍的?你们拍这个有什么用?”

村主任笑了,笑得很奇怪,说:“电视台宣传你,报道你呢,你要请客嘞。”

松亭还是不明白,说:“我又不是模范村民,报道我有什么用?”

乡电视站的记者摄了一会就不摄了,诗田两口子扯了一会秧就不扯了,洗了脚上的泥巴上了田。松亭也赶忙洗脚上了田埂,招呼大家去他家里吃饭。村主任说:“吃饭就莫去了,又没帮你扯几把秧。”

松亭说:“帮了忙就要吃饭,不能让别人说我小气。”

几个人见松亭这么坚决,只好跟他去家里吃饭。刚走进屋,松亭就扯着嗓门大喊:“孩他娘,快杀鸡,把家里最好的菜都拿出来。”

老伴见他大呼小叫,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他们都带来了?”

松亭也小声地说:“诗田两口子帮我家扯秧,村主任带记者给我们摄像,宣传报道我,我请他们来家里吃饭。”

老伴惊讶了,说:“宣传报道你?你搞错了吧,只怕是报道诗田呢,你上次从诗田家里回来不是说过,村主任推荐诗田当模范村民,乡里要来记者给他录像

松亭记起来了,确实有那么回事,可是,给诗田录像,去他家的秧田录什么,那又不是诗田家的秧田。他疑惑地对老伴说。老伴瞪了他一眼,说:“真是越老越糊涂,诗田家里早就不种田了,不去我家秧田录像,又去哪里录?你呀,被人家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你这秧门开的……”

松亭愣了一下,突然又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今天的秧门开得好呀,一开就有人来帮忙,还有记者摄像,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样的好事。快去杀鸡,杀那只芦花公鸡。”

松亭大声地说着,满脸放光,开了多少年秧门了,今年的秧门开得最开心。

 

诗田两口子吃得酒足饭饱,打着饱嗝回家了,走时招呼乡电视站的记者去他们家里坐坐。村主任说:“你们先回家,我和记者说点事。”他把记者拉到一边,说了一会,记者的摄像机对他摇了一会,然后也走了。记者没走,又举着摄像机,对着松亭两口子摄来摄去,一边摄一边问松亭的话。松亭喝了点酒,神经兴奋,回答起来十分流畅。拍摄了一阵,记者又随着松亭两口子来到田野上,补拍了一组插秧的镜头。松亭心想,村主任和诗田两口子都回家了,你拍我们还有什么用?心里虽然疑惑,嘴上却没有说出来,能让记者拿着摄像机拍来摄去,终究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一天松亭和他老婆莳了一亩多水田,累得腰酸背痛,吃过夜饭就睡了,也没想起看会电视。第二天刚起床,只见屋前禾坪上站着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全是远亲近戚,看见松亭,争着嚷起来:“松亭,了不起啊,两口子都上电视了。”

松亭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什么,说:“什么了不起,还不是陪人家玩,了不起的是诗田。”

那几个人都糊涂了,说:“诗田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又没上电视。”

松亭惊讶了,问:“诗田没上电视?”

“没上。”几个人齐声回答。

“那,村主任上电视没有?”松亭又急切地问。

“上了,不过只十几秒钟,他在电视里夸你是模范村民。”

“我是模范村民?你们听错了吧?”松亭连连摇头。

“没有听错,村主任真是这么说的,把我们都说感动了。松亭,我们要向你学习,不能再让田地荒芜了。”

松亭怔怔地望着大家,这才发现他们都带着挑秧苗的畚箕,扎秧把的稻草,更加奇怪了,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家说:“来帮你家开秧门。”

松亭说:“昨天已经开过秧门了,今天还开什么?”

大家说:“开秧门要有亲戚帮忙,昨天不算,今天再开一次。”

松亭急了,说:“我,我,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大家说:“不要你准备什么,你只把剩下的秧给我们就行了,我们也要把家里的水田插上。”

松亭还要说什么,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吵架,仔细一看,原来是诗田和村主任。只听诗田吼:“你为什么要欺骗我?”村主任说:“我没有欺骗你。”诗田的声音更大了,说:“你说过推荐我,为什么又变了卦?”村主任说:“那是我觉悟到,我以前的想法错了。”

松亭的几个亲戚都莫明其妙,不明白诗田和村主任为了什么事吵,他们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好得只多了个脑壳,怎么还会吵架?只有松亭明白诗田和村主任吵什么,有点愧疚地向他们两人走去。他要对村主任说,模范村民还是让诗田当吧,他种田不是为了当模范村民,而是不想荒了田地。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他永远懂得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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