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冲来了个美女,朱昌阳就不去外面打工了。
烟笼冲是野月岭的一个自然小村,也是全乡版图上最偏僻的角落,十来户人家,十来座旧屋,散落在冲头冲尾,被四围的群山挡住,风都吹不进去,满山冲的贫穷和寂寞,常常让外界把这个角落遗忘。
美女却看中了这个地方,千里遥遥来这里扶贫,美女的名字叫卜丽。
卜丽和朱昌阳是同学,初中三年,同坐一桌。毕业后,两人都考上了县城高中。朱昌阳因母亲患病,没钱医治,只得放弃学业,外出打工,挣钱给母亲治病。卜丽读了三年高中,又读了四年大学本科,然后读研。研究生毕业,导师鼓励她继续考博,她却随着一个扶贫志愿者团队,来到了烟笼冲这个偏远贫穷的地方。
卜丽来到烟笼冲时,年底才回家过年的朱昌阳,又准备外出打工。他背着行囊,正要出发,卜丽来了,把他拦在家里,说,老同学,还认得我吗?
朱昌阳盯着卜丽,一脸怅惘。女大十八变,多年不见的初中同学,已长成一位妙龄女子,亭亭玉立,端庄典雅,一点也没有当年黄毛丫头的影子。卜丽说我是卜丽,初中时我俩同桌三年,你就没有一点印象?朱昌阳说,你是卜丽?我怎么看着一点不像?你的变化太大了。卜丽说你也变化不小,我认得出你,你为什么认不得我?朱昌阳自嘲地说,因为我这副穷相一直未变,所以你认得我。
那就把穷相变成富相。卜丽说着,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边说边认真打量朱昌阳家的房屋。房屋又破又旧,空空荡荡,屋里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卜丽一阵伤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朱昌阳家里还是这么贫穷。朱昌阳仿佛察觉了卜丽的心思,脸颊一阵阵发烫,家里穷成这样,他在老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卜丽问,又要外出打工?
朱昌阳点头,你要是晚来一步,就见不到我了。
那说明我俩有缘份。卜丽大笑,又说,你能不能不外出打工?
朱昌阳看着卜丽,摇了摇头,说,不外出打工,母亲就没钱治病,家里就没饭吃,两个老人全靠我打工养活。
卜丽看看两个老人,老人都已年迈,父亲一脸皱纹,母亲病恹恹的,这个家庭真不容易。她在心里暗暗地叹气,眼神忧郁地看着朱昌阳,商量似的对他说,昌阳,野月岭来了一群扶贫志愿者,我是里面的一员,联系你们烟笼冲,你能不能留下来,带动烟笼冲的村民脱贫?
烟笼冲能脱贫吗?朱昌阳好像在问自己,又好像在问卜丽。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地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要是烟笼冲能够脱贫致富,他也不去外面打工了,在外面打了这么多年工,家境一直没有多大改变,可是不外出打工,烟笼冲穷成这样,一分钱都生不出来。他企盼地看着卜丽,又一次问道,烟笼冲能脱贫吗?
能,我们会把烟笼冲建设好的。卜丽肯定地说。
朱昌阳凄然一笑,说,烟笼冲偏僻荒凉,四周都是高山,风都吹不进来,一个连风都遗忘了的角落,再建设,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春风不会忘记这个角落,春风会吹进来的。
朱昌阳又是一笑,仍旧笑得凄然,说,你像写诗。
卜丽也笑了,笑出一脸灿烂,说,你说对了,我本来就在写诗,昌阳,我们一起来写这首诗吧,让烟笼冲变得比诗还美。
朱昌阳不去外面打工了,成天和卜丽呆在一起,说什么结对帮扶, 要摘掉朱家头上的贫困帽子,要把烟笼冲建设得像诗一样美丽。昌阳爹急得肝脏上火,嘴上烧起水泡,说昌阳你是怎么想的,不去打工,一家人吃什么?你娘的病拿什么治?朱昌阳望着爹沧桑的老脸,眼里闪烁着柔和的光。爹,卜丽说过,只要把烟笼冲建设好了,在家乡发展,比在外面打工强。昌阳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莫信她乱讲,一个死山冲冲,拿什么让它变好?朱昌阳说,卜丽又说,只要我们肯动脑子,敢闯敢干,烟笼冲就会变成金窝银窝。
卜丽卜丽,对我家不利,你还把她当神仙供着,迟早要吃了她的亏。昌阳爹一脸怨气。朱昌阳不高兴了,说你不要老是不利不利地叫,人家的名字叫卜丽。昌阳爹反驳,卜丽就是不利,一点也不吉利,你必须尽快离开她,出去打工才是正理。
朱昌阳说,我已经答应了卜丽,在家乡寻求发展,人不能言而无信。
昌阳爹痛苦地摇头,说你是听我爷老子的,还是听一个外人的?你对她诚信,她对你不利,她来我家是为了出政绩,到时贫困帽子没摘脱,还会毁了你的青春。昌阳娘听老头子提起青春,突然想起了什么,神秘地问老头子,儿子和卜丽是不是相爱了?
你觉得他们能相爱吗?昌阳爹翻昌阳娘一眼,嫌她没有脑子。一个是天上的白天鹅,一个是地上的癞蛤蟆,你以为能走到一块?
昌阳娘垂下眼皮,她觉得老头子说得有道理,嘴里却还在嘀咕,卜丽这姑娘其实蛮逗人喜欢。
卜丽长相漂亮,心地也相当善良,虽说是从城镇走出去的,又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但没有一点架子,不像有些城里姑娘,嫌农村人家的饭碗不干净,嫌农村人家的饭菜不可口,嫌农村人家的床铺不卫生,甚至不愿上农村人家的厕所。这些卜丽都没有,她走进朱昌阳家里,就跟走进自己家里一样,一点也不生分,这让昌阳娘很满意,觉得卜丽就像自己的女儿,没有丝毫距离感。要是朱昌阳能和卜丽好,她愿意天天烧高香。你难道没看出来,她对昌阳特别关心。
卜丽对朱昌阳关心,昌阳爹也看得出来。卜丽和她们的团队住在村委会那边,每次,她从村委会那边翻山越岭,来到他们家时,老远老远,就要大声地喊朱昌阳的名字,看到朱昌阳,又一口一声地问,这两天家里怎样,我送你的书,你读过几本了?她每次来这里,都给朱昌阳送书,吩咐朱昌阳多读精读,掌握了知识,才能干好事业,那份关心,连昌阳爹都很感动。不过,昌阳爹对卜丽给朱昌阳送书,不以为然。一个农民要读那么多的书干什么,要送,你就送钱,我们家里缺的是钱,自从你来了以后,昌阳不去打工了,每月损失的票子,你有责任赔偿。他几次想这么对卜丽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卜丽对两位老人也很亲热,一口一个大伯大娘地叫,叫得一点也不生分。每次来到他们家,总要给两位老人带来一些别人脱贫的好消息。她性格开朗,还有点调皮,爱逗两位老人开心。有一次,她装得十分谦逊地向昌阳爹请教,问,大伯,你们这地方,姑父的岳父怎么称呼?
昌阳爹一时没明白过来,问,谁的姑父的岳父?
卜丽说,譬如,你姑父的岳父,你应该怎样称呼?
昌阳爹搔着脑壳,竟想不出应该怎么称呼。是叫舅姥爷吧?不对,那么叫表爷爷,也不对。应该叫……唉,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随便乱叫吧。
昌阳爹在这边搜肠刮肚地猜来猜去,卜丽却在那边笑出了眼泪。昌阳爹说,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卜丽说,没错,没错,你说得太对了,你姑父的岳父就是你的亲爷爷,你还说八杆子打不着。说着又笑得弯下了腰。
昌阳爹摸着脑壳一想,也忍不住嗬嗬大笑。可不,姑父的岳父就是自己的爷爷嘛,怎么是八杆子打不着?他说,不利,你原来是考我,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知道。卜丽说,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和你犯同一个错误,只晓得把姑父的岳父往很远的亲戚那边想,而不知道往自己身边想。
昌阳爹有些惭愧,几十岁了,却还犯这样的常识错误,姑父的岳父就是自己的亲爹,而自己却想到远处去了。昌阳爹把这件事讲给昌阳娘听,昌阳娘也笑出了眼泪。昌阳爹说,你先莫笑,帮我分析分析,她问我这么个问题,到底是什么用意?昌阳娘说,有什么用意?逗你开心呗。昌阳爹摇头,我看不是,她藏着深意。这时朱昌阳走进门来,听见爹和娘的话,笑了起来,说,她是带有深意,可惜你不明白。昌阳爹看着儿子,眼神里满是疑惑,问,她有什么深意?朱昌阳说,她在提醒你,我们脱贫致富,不要只想着靠外面,要从自己家里入手,真正富裕起来,还得靠家乡的发展。
哦……昌阳爹张大了嘴巴,一阵没说出话来,等朱昌阳走了以后,他才对昌阳娘说,这个卜丽,真是个鬼精灵,朱昌阳和她在一起,是好还是不好?
昌阳娘说,我也说不清。
昌阳爹叹了口气,说,你说不清,我更糊涂,她不考博士,却要来这里扶贫,在这个偏僻贫穷的山冲里,她能得到什么?他眯起眼睛,久久地望着远处,他看见卜丽在云烟朦胧的山里转悠。
卜丽天天在烟笼冲转悠,转了田野转山野,转了山野转河滩,烟笼冲的每个角落,都被她一一转到了。
昌阳爹的心也天天绕着卜丽转,转得他心里直窝火。烟笼冲有什么好转的?大山小丘,荒坡秃岭,那荒凉的景象,谁见了都感到乏味,她却转得那么有兴趣!要转你一个人转也行,却非要带着昌阳一起转,每次转了以后,朱昌阳就像打了鸡血针,全身激荡着亢奋,唱歌一样地对他们说,爹,娘,烟笼冲是个好地方啊,那些荒坡秃岭其实都是宝,好好开发起来,烟笼冲就是一座金矿。朱昌阳说得眉飞色舞,昌阳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怀疑昌阳被卜丽带坏了脑子。不利,不利,大大的不利,昌阳爹想阻止昌阳再和卜丽在一起,他要强迫昌阳去外面打工。
昌阳不听他的,昌阳的心已被卜丽紧紧拴住,每天每天,他俩都像一对斑鸠,成双成对地飞向烟云笼罩的山野。
昌阳爹就远远地跟在他俩背后,看他们去山野里干什么。昌阳娘骂他老不正经,人家年轻人去山里,你在后面跟着干什么。他说我是为了儿子,自从这个不利来到我们家里,儿子就像中了魔症,什么都不想干了,成天和她在野外疯来疯去,我不能让她把儿子带坏。
那天朱昌阳和卜丽从野外回来,已经到了吃晌饭的时候,昌阳娘热情地留卜丽吃饭,朱昌阳也热心挽留。卜丽和他家结对帮扶这么久了,还从来没在他们家里吃过一顿饭,作为同学,朱昌阳心里很过意不去。这回卜丽也不推辞,说下午我们还要去山里,我就不回那边吃了。说完就去上茅厕。朱昌阳家的茅厕在猪圈旁,离住房较远,家里说话,茅厕里听不见。昌阳爹看着卜丽向茅厕走去,又估摸她已经进了茅厕,就抓紧机会对朱昌阳说,昌阳,有一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好久了,一直没对你说出来,今天非说不可。
朱昌阳惊讶地看着爹爹,说,爹,什么问题这么严重?
昌阳爹朝茅房那边瞅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们天天去山野里干什么?
朱昌阳说,卜丽要我陪她去山野里调查研究,看烟笼冲适合发展什么产业。
昌阳爹问,你们调查研究好了吗,适合发展什么产业?
朱昌阳说,还没有清晰的思路。
昌阳爹说,等有了清晰的思路,只怕又白白过了一年。你算算,自从她来了以后,你工也不去打了,我家少了多少收入,你再不去外面打工,家里真的只有喝西北风了。
朱昌阳见老爹一脸忧郁,愁眉不展,心里也有些恍惚,带点心思地说,卜丽说过,她和我家结对帮扶,就是要把准我家的脉搏,做到精准扶贫,看我们适合发展什么产业。
她要把准脉搏,我的脉,你娘的脉,她都可以把啊,何必把你留在家里?昌阳爹有些生气。
朱昌阳笑了起来,对爹开起了玩笑,说,你们的脉搏太弱,经不起大的折腾,卜丽说了,农村要想彻底脱贫,主力军还要靠年轻人,年轻人都离乡背井,不肯留在农村,农村就没有希望。
她这是瞧不起我们老年人,你出去打工,我和你娘在家跟着她脱贫。昌阳爹赌起气来。
说得好,我就喜欢大伯这种气派。门外响起了赞扬声,卜丽从茅厕房回来了,笑容满面地看着昌阳爹,朝老人竖起拇指。
你支持昌阳去打工了?昌阳爹脸上有了笑容。
这得由朱昌阳自己决定。卜丽看着朱昌阳。
朱昌阳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出去,我已经在家乡看到了希望,我要在家乡发展。
看着儿子坚定的目光,昌阳爹突然有点悲怆。崽大爷难做啊,如今的年轻人怎么这么轻率?在这云烟蒙蒙的烟笼冲,希望在哪里?昌阳昌阳,你陷进不利的泥潭里了。
吃过晌饭,卜丽抢着涮洗碗筷,勤快得就像这个家庭的一员,昌阳也在一旁帮着洗。昌阳娘拿眼瞅老头子,那眼神里满是赞赏和喜爱,不断传递着喜悦的信息:你看她和昌阳,多像一对。昌阳爹自然读懂了昌阳娘眼里的意思,用眼光瞪着她,你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以为她真的会对昌阳好?她是来镀金的,我家昌阳傻透了,心甘情愿做她脸上的金粉。
涮洗好碗筷,卜丽对朱昌阳说我们去山里吧,朱昌阳挑起一担箩筐,跟着卜丽出了门。昌阳爹说你们去山里挑箩筐干什么?朱昌阳说我们去摘野弥猴桃。昌阳爹这才想起,山里的野弥猴桃应该熟了,卜丽要昌阳帮她采些回家吃。烟笼冲气候特殊,很适宜野弥猴桃生长,果子虽小,但清甜甘美,一到季节,村民们就要采些回家,收着慢慢吃。冲里人采野弥猴桃,一般提只竹篮,或者背个背篓,采一点回家,尝尝鲜就满足了,从来没见人挑着箩筐大担采。你们的架式太大了吧,采野弥猴桃还用箩筐装?莫非想采回家当饭吃?卜丽朝他一笑,说,大伯,你说对了,我们不但要把野弥猴桃当饭吃,还要把他当摇钱树。说着在朱昌阳背上拍了一掌,朱昌阳就像头听话的小牛,撒着蹄儿欢跑,卜丽在后面欢快地追。
昌阳爹连连摇头,说,这哪里是来扶贫,分明是来贪玩,成天满山转,一点正经事没干,原来是寻野弥猴桃,把我们昌阳也带坏了。
昌阳娘不高兴他这么说,说你怎么老是用恶意的眼光看人家,烟笼村的人,哪个没有采过野弥猴桃,她采你就不高兴了?昌阳爹说人家采弥猴桃也不用箩筐装,想吃了就去山里采一点,那东西收久了容易烂。昌阳娘说,烂了又不要你吃,年轻人的闲事我们少管。昌阳爹说,我不是管闲事,我是怕儿子被她耍了,她用箩筐采野弥猴桃,八成是给她家里人吃,你瞧吧,明天朱昌阳肯定会给她送到家里去。
还真被昌阳爹说中了,第二天清早,朱昌阳就挑着满满一担野弥猴桃,颤颤悠悠地朝冲外走。昌阳爹说你这是挑到哪里去?朱昌阳说卜丽昨天吩咐,要我把野弥猴桃送到她们驻地去。看到朱昌阳的背被担子压得像个大虾,昌阳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语气里不觉带着恼怒,她要你送去,你就送去,她自己不会来挑?朱昌阳说,她一个斯文女子,哪有力气挑。昌阳爹更火了,声音也粗了起来,就你尽力气,长得像棵豆芽,还要在女子面前逞能干,压断了腰,害你一世。朱昌阳不明白爹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也忍不住抬高了自己的嗓门,你老人家怎么这样说话?我答应了给她送过去,就得给她送过去,不能让一个女人瞧不起,何况她还是我的同学。昌阳爹摇头叹气,心里骂儿子太蠢,人家把你当牛使,你还蹶起蹄子跑得欢。一边骂着,一边心疼,儿子十几岁就去外面打工,从来没干过重活,肩不挑,手不提,这么一担沉沉的野弥猴桃,不把他压垮才怪。他挑着一担空箩筐,追上儿子,说要送我陪你去送,压坏了你没人给我送终。不由儿子分说,就把儿子箩筐里的野弥猴桃,往他的箩筐里倒了一半,挑在肩上往前走。朱昌阳心里涌起感激。
两人来到村委会前面的马路上,卜丽早已在那里等候,马路上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卜丽高兴得连喊大伯,说大伯你也来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昌阳爹说我不要你感谢,我是怕压坏昌阳,昌阳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挑过这么重的担子。卜丽听出他话里有话,仍然一脸春风,说,既然大伯来了,就和我们一起去。昌阳爹说,你回你的家,我去干什么。卜丽清脆地笑起来,说,谁说我要回家?昌阳爹一脸疑惑,说,你不回家,那去哪里?卜丽说我们今天去墟场卖野弥猴桃,磅秤我都借来了。昌阳爹往手扶拖拉机上一看,上面摆着一台小磅秤。
朱昌阳也吃惊地看着卜丽,说你昨天没说去卖野弥猴桃啊,你只说要我清早把野弥猴桃送到这里。卜丽笑着解释,说,昨天我没说今天去卖野弥猴桃,是因为你们没有卖野弥猴桃的习惯,我要是早早对你说了,你不会去的,你们会觉得卖野弥猴桃丢人。
墟场离烟笼冲二十多里,他们赶到时,墟场上已人头攒动。卜丽在墟场边上选了个边角,把四只箩筐一字儿摆上,三个人一起在箩筐前守着。昌阳爹很不习惯,他活这么大了,从来没卖过东西,他们虽然贫穷,缺钱,但没有把物产拿到墟场卖的习惯,每次赶场,都是买人家的东西,尤其是这种野弥猴桃,摘回家吃吃还可以,拿到墟场上卖,谁也没有想过。有熟人来了,昌阳爹赶忙转过背,生怕对方看见,仿佛他在干什么坏事。好在没有人来买他们的野弥猴桃,这些不起眼的野果子,又小又丑,毛茸茸的,山外的人见都没有见过,谁也不知道好不好吃,远远地瞅一眼就走开了。
卜丽见没人买,说不能这样坐等,我们必须想办法,把顾客招揽过来。说这话时,她扭头张望四周,见不远处有家打印社,顿时有了主意,向打印社走去。一刻工夫,又从打印社走出来,拿着一张广告,摆在箩筐上,上面写着:野生弥猴桃,环保又清甜,四元钱一斤,不好吃不要钱。她怕远处的人看不见广告,又扯开嗓门大喊:野生弥猴桃,四元钱一斤,纯绿色食品,入口甜又香。她的叫卖声清纯动听,像电视里的演员叫出来的,很快就招来了一些人。人们看着那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的野果子,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卜丽说这是深山里长出的野弥猴桃,一点污染都没有,你先尝尝,看好不好吃。说着就拿起一颗野弥猴桃,细心地剥去毛茸茸的薄皮,递给顾客尝。顾客尝了,大喊好吃,买了一袋就走,一会儿就卖了一半多。
这时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朝箩筐里剩下的野弥猴桃瞅了一阵,又顺手拿起一颗,在手里掂了掂,说,我全要了,我没带袋子,能不能帮我送到车上去?卜丽说可以,我们帮你送去。那人的车停在墟场外面,弥猴桃装上了车,付了钱,那人还不肯离去,问卜丽,这样的野弥猴桃,你们有多少?卜丽问,你要多少?那人说,一千斤不嫌少,一万斤不嫌多。卜丽说,行,我们先签个合同,到时你只管来提货。
好,一言为定,过几天我去你们那里签合同。那人留下卜丽的电话号码,开车走了。卜丽把卖野弥猴桃的钱清点了一下,一共五百多元。她把钱递给昌阳爹,说,大伯,你收着。
昌阳爹连连摆手,说,这是你挣的钱,我怎么能收。
卜丽笑了,说,什么我挣的钱啊,我是帮你们开个头,今后,你只管大把大把收票子。她硬把钱塞到昌阳爹手上。
昌阳爹攥着那钱,心里五味俱全。
销售野弥猴桃的合同成功签订下来,是朱昌阳和客商签的,朱昌阳为甲方,商家为乙方,合同生效起半个月内,甲方朱昌阳必须保证一万斤优质野弥猴桃,按时出售给乙方,每市斤价格5元。昌阳爹拿着合同,左看右看,看得两只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一斤五元,一万斤就是五万元,半个月能进这么多的钱,天上真的掉下金银财宝来了。高兴过后,他又发愁。烟笼冲野生弥猴桃虽多,但长得分散,这里一株,那里一棵,光靠他们一家三口,采半年也采不回一万斤野弥猴桃,何况昌阳娘还有病在身。他把自己的担忧讲给朱昌阳听,朱昌阳说,这个问题卜丽早已考虑到了,她要我带头成立野弥猴桃专业生产合作社,发动烟笼冲的人都来采摘,我们只负责销售。昌阳爹没完全听懂朱昌阳的话,看着昌阳,搔着脑壳问,你是说,我们用钱收购大家采的野弥猴桃,再卖给商家?朱昌阳说,是这么个意思。昌阳爹又问,卖到的钱怎么分配?朱昌阳说,按各家各户交售野弥猴桃的数量分红。昌阳爹瞪圆两眼,久久地望着朱昌阳,好像不认识他一样。我们签来的合同,让大家都得好处,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朱昌阳说,卜丽要我留下来,就是要我给乡亲们作个榜样,让大家都能脱贫。昌阳爹阴笑起来,说,总共才一万斤合同,五万元钱,一家人脱贫都不够,还让大家参与,每家又能分到几颗油星子?朱昌阳说,你不要担心,卜丽又去山外联系商家了,很快又会带回可观的订货单。
卜丽果然不凡,几天工夫,又带回来几万斤野弥猴桃的订单,烟笼冲十来户人家,平均分配,每户可以分得几千斤野弥猴桃的销售量。
烟笼冲沸腾起来了,家家户户,倾巢出动,天一亮就挑着空箩筐进山,天黑时又挑着沉甸甸的野弥猴桃回家,洒下一路汗水,也洒下了一路欢歌笑语。昌阳爹不甘寂寞,也挑着箩筐进山采野弥猴桃,还要朱昌阳和他娘一起去采。收购别人的野弥猴桃,一斤要付出几元钱,自己采,卖来的钱自己得,人要会打算盘。
卜丽说大伯的想法不错,人要会打算盘,但我们要学会打大算盘,不要老是打小算盘,打小算盘脱不了贫。昌阳爹看着卜丽,苦苦地想了一阵,也没想清她话里的意思,忍不住问,什么叫大算盘小算盘,大算盘又怎么打?卜丽说,山里的野弥猴桃总有采完的时候,我们要开拓出一条新路来。
昌阳爹眼里充满了惊讶,说,这条路还刚刚起步,怎么又要开拓新的路了?
卜丽把眼光转向朱昌阳,那意思是要朱昌阳替她回答。朱昌阳用微笑迎着爹的惊讶,又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爹说,卜丽和我分析了情况,烟笼冲的野弥猴桃很受欢迎,外面的需求量只会越来越大,将会供不应求,我们需要未雨绸缪,提前行动,在野弥猴桃的基础上,开发出一种新产品。
开发新产品?昌阳爹一头雾水,他搞不清在这偏远的角落烟笼冲,还会有什么新产品。他疑惑地看着卜丽,只见卜丽一脸灿烂,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这是一本果树嫁接技艺书籍,是卜丽送给朱昌阳看的,朱昌阳一连读了好几遍,差点能背下来了。卜丽把那本书翻了几下,看着昌阳爹说,我和朱昌阳说好了,在你家地里,栽培优质弥猴桃苗,再和山上的野生弥猴桃嫁接,培育出新的品种,个儿既大,品质又纯,产量能超过野生弥猴桃六七倍。
昌阳爹被卜丽的描绘惊呆了眼,他没想到,这个文静的姑娘,脑子里有这么多的想法,怪不得她每次来,都要给朱昌阳送书,原来她送的书就是财富。不过,烟笼冲虽然有野弥猴桃,但谁也没有试验过,家弥猴桃和野弥猴桃嫁接,能不能取得成功。朱昌阳看出了老爹的疑惑,说,爹,你不要担心,外面早就试验成功了,过两天我去他们那里学习技术,卜丽也早已联系好弥猴桃苗,等我学习回来,就可以栽培嫁接了。
卜丽买来弥猴桃苗的那天,天气晴得格外祥和,烟笼冲到处吹拂着和煦的春风,朱昌阳和卜丽双双来到地里,一边栽着弥猴桃苗,一边说说笑笑,笑语里充满了无限欢乐。卜丽说,朱昌阳,这些弥猴桃是烟笼冲的希望,我们一定要加油干,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朱昌阳连连点头,说,我们的事业一定会成功。
昌阳爹也向地里走去,后面跟着他的老伴,他们想去帮年轻人栽弥猴桃苗。看着卜丽和朱昌阳那亲昵的神情,昌阳爹突然问昌阳娘,你说,卜丽会不会和昌阳好。昌阳娘惊讶地看着昌阳爹,奇怪他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你不是说昌阳是只癞蛤蟆吗?癞蛤蟆怎么能吃天鹅肉?
昌阳爹望着远处,山野里蓝色的雾岚,被风轻轻地吹着,充满了从没见过的奇幻。他被这奇幻的景色迷住了,嘴野轻轻地说着,春风吹到角落里来了,烟笼冲的人不再是癞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