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60岁了,我从未像模像样地过一次生日。
小时候,每逢姐弟生日,奶奶都要特地给他们煮几个茶叶蛋,以示庆贺,而我连如此简单的生日礼遇也没有。按照家人的说法,我生下来就嘴肥,生日想吃什么有什么,因为我的生日正赶上过年呢!
没错,1964年农历大年初三,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奶奶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那天大雪纷飞,寒气和喜气包裹着我们家,我一落地,父亲就喜滋滋地脱口而出:就叫新年吧。父亲没上过学,靠自学略通文墨。我的名字,也许寄托着他朴素的愿望,或许仅为我生日的一种符号吧。新年的钟声一次次敲响,伴随着千家万户的喜庆和祝福,我便迎来了一个个被家人“忽略”的生日。
说起来也挺奇怪,在被“忽略”过生日这件事上,我一直没感觉到委屈,反倒觉得自己拥有莫名的优越感和幸福感。那时,小孩子谁不巴望着过年?过年,就是再穷的人家,也能吃上鱼和肉,还能穿上新衣串门走亲戚呢。最让人开心的是,大年初一生产队里组织的集体“出行”——一大早,村庄东头和西头都聚满了人,突然,长长的鞭炮开始炸响,在鞭炮的烟雾里,“出行”的队伍缓缓聚拢,那一刻,是村庄里一年中最有仪式感也最热闹的时候。
爆竹声里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及至成年,我还是暗自庆幸生逢其时,过年不就是我在过生日吗?
在老家,过生日无不与“吃”紧密相关,而正儿八经过生日的一般是老人和小孩。那时,村庄里活到七、八十岁的人并不多见。年届半百,花甲或古稀之年将至,都得提前摆酒席祝寿,而送贺礼的时间须赶在虚岁逢九那一年,所送礼品基本是“老三样”:长寿面、“元宝”(带骨头的猪肉)、方片糕。比老年人过生日更喜庆的是给小孩“做周岁”,摆几桌酒席,宴请前来道喜的亲朋好友;爆竹声里,逗一逗小孩“抓周”,老少同乐,喜气满堂。当然,其他年龄段的人也过生日,一般是被一碗面条或几个茶叶蛋草草打发。
不过也有例外。老家那里一直沿袭“贺三十六”的习俗,即在当事人35虚岁时,往来的亲戚会送礼庆贺即将到来的“三十六”。礼物也有讲究,外婆家或丈母娘家所送的礼物中必须有“三白”:白鸡、白衣、白鞋。据说吃了白鸡,穿了白衣、白鞋会避邪消灾,福寿安康。这一习俗多少沾了点迷信色彩,不过我想,人到了36岁,正逢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年纪于人生很关键吧。
在我即将享受三十六岁礼遇之时,体弱多病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无尽的懊悔和思念伴随我多年。奶奶在世时常说,儿的生日,娘的难日。儿女过生日,应该首先想到的是母亲。现在看来,这些朴实的话语真正体现了民间生日文化的精髓,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只是那时我并未真正体会其份量,以至在“忽略”自己生日的同时,也无一次对母亲生育之恩表达做儿子的一点心意。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可如今,千千万万的儿女为了家庭和事业各奔东西,打拼南北,给父母留下的是悠长的思念和深深的牵挂。古老的生日礼仪也早已演化成了蛋糕和蜡烛,传统的生日文化被西方文明所侵蚀,并逐渐取而代之。烛光里,一句句“祝你生日快乐!”的吟唱,祈福生命,祝福未来,也宣告了一个个昨天的远去。
2020年春节,突如其来的疫情阻断了人们相互拜年的路。在我家过年的女儿私下订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小蛋糕,在大年初三那天出其不意地给了我一个惊喜。毫无现代生日体验的我十分别扭地吹着蜡烛,第一次吃下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心里五味杂陈,浮想联翩。
时光无限,生命有涯。从某种意义上说,年岁是一个人生命的刻度,人生岁月的站点。无论采取哪种方式过生日,都是对生命的一种纪念,也是对生命的一种敬畏。东汉名士孔融在《杂诗》中慨叹: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是啊,人的一生无论活多长,生日都屈指可数,况且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不只是属于自己。我们何不倍加珍惜,少留遗憾呢?
哦,要说正儿八经过生日,我还是有那么一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