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雨
游宇明
自从有城市开始,人就分为城里人与乡下人,雨就分成城里雨与乡下雨。
观察某个人是不是乡下人,不必刻意调查什么,看其外表就足够,城里人多半白白净净、嫩皮细肉;乡下人往往黑黑黄黄、皮肤粗糙。考察一种雨是不是乡下雨,则更简单,只要留心一下它落在城市的高楼还是乡下的旷野就行,乡下雨跟城里雨的一切差异都因这个而生发。
我进城将近三十年,在乡村只生活过十八年,尽管在城里的年头远远长过乡下,但我最爱的还是乡下雨。城里雨无论下在屋顶上还是街道上,声音都是钝钝的,象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乡下雨的声音则象音乐一样悦耳。下在屋瓦上的是清脆的尖音,象年轻的女歌星唱的美声;下在水塘里的是悠扬的高音,有点象古时的山歌;下在树木花朵上的是浑厚的中音,颇类似于我们在晚会上听到的通俗歌曲。郑板桥的诗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世人多半解为郑板桥因听到风吹竹叶声而思民生之疾苦,我独以为那晚肯定是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正是这场雨使竹叶声显得分外清脆。说雨不大,是因为郑板桥卧在衙斋还能听到竹子的枝叶之音;说雨不小,是因为它能将竹枝击打得噼噼啪啪。想想看,风雨之夜,一灯如豆,官舍安安静静,只有窗外一丛楠竹在风雨中低低地倾诉,那是一种如何动人的意境!怎么会不触动大画家、大书法家、好官郑板桥的心弦呢?
乡下雨美丽的声音使人迷恋,其外形也让人陶醉。小时候遇到下雨,我最爱干的活就是去家门前的池塘边看雨。一个人打着伞站在塘坝上,看着上千万条雨线在空中舞蹈之后,一一跳进塘里,接着变成一只只规格大致相同的圆圆的水圈,水圈中间是凸起的小水粒,旁边的水纹一圈圈由低到高、由小到大剧烈波动,实在是好看极了!进城后不住在水边,自然失了看雨的心情,不过,旅游时多有在江边遇雨的情形,此时,我一定会停下勿勿的脚步,静静地看一回雨。
我最喜欢的乡下雨是下在两种时候,一是夏天的插秧季节,一是某些干旱的秋季。湘中的夏插一般是在七月底,天气奇热,我们在稻田里劳动,汗水经常把眼眶泡得生痛,非常难受。老天怜悯我们,不时会下一会儿阵雨。天一下雨,气温立马下降,无论怎样做事,都不再出汗,眼睛也开始变得清爽。秋旱在我们那种以石山为主的山区是常事,按年头算,概率达到了三分之一。遇上干旱年份,晚稻的叶子会由葱绿变成黄绿,干燥得似乎一把火就可以将它们点着,稻田会裂开一条条食指大的土缝。农民是指望着田里吃饭的,摊上旱灾,心里那个急啊!父母急,我们自然也跟着急。一旦下雨,尤其是下一场大雨,田里的禾苗重新昂首挺胸,父母皱皱的眉头舒展了,我们跟小伙伴玩得格外开心。
现在一年到头难得回一趟老家,回了也未必能碰到下雨,观赏一场乡下雨,比看一场城里的歌剧难得多。我聊以欣慰的是,这些年老家一直没有建化工厂之类,乡人煮饭什么的也烧煤炭,土山里的森林花草保护得不错,雨依然下得象我小时候一样清清亮亮。在这个欲望泛滥的时代,能让雨下得清清亮亮的乡村实在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