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伏头村之名,对我来说熟悉而又神秘。所谓熟悉,是我在少年时代,就曾从一位同学口中,听到过这个有点特别的村名。
这个地处太行山南麓、丹河出山口的山村,四面环山,丹河绕大半个村而南去。房前屋后、茂林修竹、瓜棚豆架......其次是数年前在县里工作时的一位文友,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下,下伏头是他的故乡。
那里背山依水,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山果和捞不尽的鱼虾,有几部电视剧里,大部分名山秀水镜头都取自这里。
而所谓的神秘,是因为从少年时代就对这个山村充满了向往与期待,却一直没有机会去一睹“芳容”。
这次得以成行,得益于我那位文友。时隔多年,我们都各在一方,不仅工作岗位不同,而且都已届喜欢回忆往事的年龄。每每相聚,旧题重忆时,总会不约而同地说到去下伏头的话题。
文友离开下伏头30余年,时刻都在想着能为故乡做点什么。虽然没有能力为山村修桥铺路,但是邀约数名文友,为村里写点文字,这也算作为一个文人尽其所能了。
临行前,我迫不及待地联系到了少年时代的那位同学。不料她在电话中低沉地告诉我,外婆家已经没有亲人了。同学的回答令我黯然神伤——冥冥之中,人世间万物的繁华盛衰和人生的万千悲欢离合,仿佛瞬间浮现于眼前……
40年前,我曾在丹河上游的太行山深处当过两年的民工,那个水电站的工地与地处下游的下伏头村不到20公里。应该说,我曾经无数次见到过流经下伏头的河水。而身处下伏头的村民是否也见过我曾经看过的河水呢?岁月不居,当年的观水人青丝朱颜已改,我们曾经共同见过的河水又在何方?
临近村前,我依然漫无边际地想着与这里相关的一切,乃至把此行的目的都置之脑后。缠绵心中不去的,惟昔年的旧事。明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却依旧不改沉湎怀古、遥忆的恶习。仿佛这样,可以追回那逝去的岁月,或抚慰我满腹的忧感。
02
时光飞逝,历史远去,丹河仍在,而人已不同,河水也已经断流。
下伏头村到了,村支书受文友的委托,在村口热情地迎接我,而我却不认识他。文友们在村委会聚集后,简单地举行了采风仪式——巨幅的红底黄字标语在村委高悬着,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谈起了各自的想法。
村支书介绍完了下伏头的历史之后,那位文友捧出事先写好的一首长诗,声情并茂地给我们分享了他对故乡的那份依恋和牵挂。
那一刻,我隐忍起伏的心潮和触景而生的悲情,直到最后轮到我发言时才勉强稳定了情绪。李太白“问余别恨知多少,落花春暮争纷纷”,写的是诗人对好友元友演的相思与祝福;刘禹锡“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之名句,则是怀念故人流露而出的、望穿秋水的无限情思——而我呢?
我的故乡,就在距此不到十公里的太行山脚下。昔年,那门前终年不断的溪水、屋后四季常青的竹林、村外曾被我无数汗滴浇灌过的农田,以及山洼里秋天流丹的柿林果园、那名扬四方的黑陶和四季恒温的窑洞……一直是留在我青少年时代的记忆。
依稀记得数年前清明节回家祭祖的情景:曾经的青山早已经“秃头”,绿水已化作污川,历经几代人建成的绕村后而过的“友爱河”和“丰收渠”,一条废弃,另一条早已断流,形同虚设……
那一天,我在祖坟祭奠过祖父母之后,坐在坟头久久没有离开。那年天旱,视野中,除了远处的杨柳吐青之外,山野上的草木少有绿色。眼望周围被春风吹拂的萋萋荒草和随处可见的“禁烧防火”宣传标语,心中填满了莫名的忧伤,乃至有一种想哭出来的悲情。
那一刻,唐朝诗人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的诗句,下意识地反射在我的脑海。世人常引用第一首“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两句,来形容故乡物是人非的遗憾。而那一刻,我对第二首中“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二句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如果说第一首诗中所述时过境迁、人生易老是自然规律的话,那么第二首所要表达的,是诗人依然认得故乡的自信,而我以及我的文友还有认得故乡的自信吗?
03
简短的仪式之后,年纪不大却上任多年的村支书,带领我们依次看过村中百年的老宅、石砌的窑洞,千年的古槐、20世纪六七十年代建成的舞台戏楼、水磨坊、行船码头的遗址……自豪而又心存遗憾地带我们看过当年多处拍摄影视剧的取景之地。
将近一个小时的考察,我们看到的几乎全是“曾经”“过去”“之前”,充其量还有对未来的畅想。
老去的古槐,沧桑的树干上痕迹斑驳,深深浅浅的裂痕间都藏着下伏头村千百年来不为人知的故事。古槐之荫,曾泽被乡里,那枯朽的树枝还能绽放出生命的花朵吗?
夕阳下,幽静的丹河峡谷里,因我们的到来而变得热闹异常。村民们用最朴实,也是最隆重的仪式——备晚餐,招待我们。而我除了被动地与文友们对饮之外,几乎没有胃口下咽那顿带着泥土芳香的晚餐。脑子里挥之不去,是下午考察时仍留在耳畔的那些“曾经”“过去”“之前”,“丹河有水时”等字眼……
晕红色的晚霞映照在村西边的虎头山上,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仿佛再次把我带回到同学描绘的50年前场景:丹河从发源到与沁河交汇处,全长162公里的流程里,唯有绕下伏头村边而过的几公里,是向北倒流的。在岸边抚柳挽花,于水中摸鱼逮虾,上树掏鸟窝,下树吃甜瓜……雨季来时,全村人在岸上捞上游被洪水冲下来的椽檩大梁、鸡鸭牛羊,春山的桃花,夏山的绿树,秋洼的红果,冬日的白雪——那如童话世界里的下伏头啊!
时逢月半,晚餐后村委会为我们安排了一场晚会。那天的月亮很高很亮,洒在地上如银似水。文友们对月吟诗高歌时,我想起小时候外婆教唱的儿歌:大月亮,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竹林青,杏儿黄,喜鹊唱在枝头上……
夜色下,我和文友们毫无睡意。其中两个和我一样,先是呆立在村前的操场上,不知是望月还是对月祈祷——口中似吟诵——我们面对高悬的明月,相互许久都没有对话,我们在祈祷什么呢?
丹河峡谷里,布谷鸟在叫;草丛里,蝈蝈吱吱作响;远处的麦田里,有被渐浓的凉意鼓舞着的蛙鸣……
月光如水,心似明镜。我们三人无声地朝峡谷深处走去。田埂上凹凸不平的小路,延伸着我们那一刻也不能平静的心事。我们分别讲起各自关于童年、故乡的经历,关于竹林、鬼神的故事,关于对当下社会的忧思,包括对文学的思考,以及对文学创作的甘苦……
直到群星隐去,月儿西沉。
04
终于熬到了一夜未眠的黎明。沿荆棘丛生的登山小路,十几分钟便登上村西的虎头山顶。站在冠盖如荫的古树下,下伏头村的全貌尽收眼底。
日出前的东山上空霞蔚云蒸,晨光中不时传来报晓的鸡鸣和欢快的狗叫。错落有致的民居,入眼沧桑而又亲切。
袅袅炊烟升起处,是我们昨晚留宿的村委会办公所在地。我知道那是好客的村民在为我们准备早餐。眼前的情形让人触景而顿生遐想:某家用石块泥土垒成的院落里,院墙边倚靠着锄头,墙缝里挂着镰刀,石铺窗台上随意摆放的草帽,古槐树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竹筐里,晾晒着刚洗过的豆角和山果……这些常见的物象,是山村最具独特魅力的景观,承载着多少童年的记忆,同时也牵役着我们难化的乡愁!
乡愁是什么?“乡愁是一种最高贵的痛苦”,这是德国诗人赫尔德的名言。简短的十余个文字,把乡愁解读得入木三分,可又略带无限的矫情。
在永恒的宇宙中和不老的时光里,我们微若尘埃,充其量只是匆匆的过客。在目前已发现的太阳系4000多颗行星中,地球是唯一有生命存在的人类家园。倘若我们不能认清自身的价值,并不惜一切保护地球,也许终有一天,它会残破不堪,让人类无法生存。尽管我们总是不停地追寻,从未停止过猜想,而且总希望重写结局,但是在事实面前,又不得不用勉强可以自圆其说的理由去接受现实。
返回山村的路上,太阳已爬上山顶,盛夏的太行山谷里,空气清新而又凉爽。刚收割过的麦田里,掩脚深的麦茬泛着金黄色的光亮,田埂上的野草也仿佛在一夜间疯长了许多,昂首挺胸的叶茎似要告诉人们,终于有了出头之日。觅食的鸟儿追逐着各种惊恐万状的昆虫,在欢快地跳跃……一切都给人以一种错觉,我恍若又回到了童年。
我曾经把青春织成的梦想,留给了丹河,留给了那雄伟的太行山,留给了天空那无际的白云,留给了黄昏来临时第一颗星星——它是夜的信使,也是第二天黎明的启明星!
恍惚间,我想把朱逢博原唱的《那就是我……》,改唱为:我思念故乡的丹河,还有河边那吱吱唱歌的水磨……我想起文友在朗诵诗里的一句话:“为了寻找想要的东西,我走遍了世界。回到家,我找到了。”
《乌托邦》的作者找到了,可我和我的文友找到故乡了吗?找到昔日的丹河了吗?
丹河啊,你当年的河水流向何方?你的一河清流今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