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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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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原创《颠狂的颈椎病》

颠狂的颈椎病(小说)

赵文强

1

车一泓抵抗不住颈椎病的这一轮攻击,主动来到市立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虽然三年前车一泓已经住院治疗一次,但是低头看书电脑打字的不良姿势,或者叫做“当作家的梦想”,迫使车一泓低头伏案工作,久而久之,可恶的颈椎病又找上门来,不打招呼,一声不吭地来了:颈椎疼痛,左臂酸困,指尖麻木。嗨!住院去?吊瓶,针灸,理疗,服药,一般情况下一个疗程13天,到时候做一个CT检查,或者是核磁共振,住院医生问你愿意做哪种检查都行,来者不拒,反正都给医院带来利润,但是不做不行,好像只有做了那个千把块钱的检查,医生才能够开具出院证明。医院内部规定这样做,一个普通病人奈何不了,即使你再焦急。

在熟人的引导下,车一泓拿着一沓住院手续,很快住进了疼痛科五病区的三人病房,遇到了从接诊医生、住院医生、病区护士长和管床护士的微笑接待。这里是开门接诊五六年的三甲综合医院,院里汇聚了几十位当今省内知名的医疗专家。看着一楼大厅一个个冠名专家、教授、学科带头人的慈祥医者介绍,车一泓的颈椎病好像立刻好转了三分。心情是最好的医生。

住院医生姓唐,高挑个,尖下巴,皮肤如淡淡的酱油色,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时不时地来一个急转身,回眸一笑,护士们纷纷点赞,典型的暖男医生。唐医生看完车一泓的诊断书,给车一泓简单地介绍了下一步治疗计划:上午输水,下午针灸,中间由专家施行“小针刀”手术,辅之以药物配合,一个疗程下来,颈椎病就会从你身体上消失。车一泓听了这句话,眼前豁然一亮,乖乖呀,真是大医院,医生说出来让病人心里安稳透亮的话,这次住院真实值当啊!

起初三天,唐医生给车一泓按计划治疗,早上九点多,身着粉红色制服的护士给车一泓输水,绵软的嫩手触及车一泓的干燥皮肤,便觉得浑身酥软惬意十足。望着一滴滴无色液体流淌下来,车一泓微微倦意,慢慢地合上眼睛。正在迷糊间,专家带着医疗团队七八个医生护士,雄赳赳气昂昂地来查房,唐医生作重点汇报,专家现场点评,实习生在一个袖珍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专家提示。专家扭身到其他病床前,另一个管床医生介绍住院病人基本情况和治疗方案,专家点评,实习医生记录,然后专家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病房。专家一行离开后,病区寂静无声,车一泓几乎能够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偶尔听到电脑声音:“35床呼叫,35床呼叫。”

接近十一点,唐医生带着助手来到病房,顺带拉来一个三尺高一尺半宽,一端有凹口的简易操作台。唐医生让车一泓趴在操作台上,下巴栽进凹槽里,伸出左胳膊。唐医生一边跟车一泓聊天,一边把微凉的药棉从五指到肩膀的胳膊外侧唰唰地扫过。“开始扎针了,扎进去没啥感觉,渗透时觉得酸困就吱声。”唐医生叮嘱车一泓。“好的。”车一泓应声道,悄悄地咬紧了牙关,呲牙咧嘴一般。扎到手腕处,唐医生稍一使力,车一泓惊叫起来:“哎哟,哎哟!”“好了。”唐医生说着,车一泓胳膊上的十几个疼痛点也恢复了平静,对车一泓的凌厉攻势暂时停歇。三十分钟后,实习医生过来拔掉了细发般的银针,护士再次用药棉消毒,车一泓也觉得浑身轻松,颈椎病好像从脖子上游走了似的,倍感清爽。

次日早饭后,护士要车一泓跟着其他住院病人一起在走廊里练习“八段锦”,述说对治疗颈椎病很有帮助。车一泓以前在单位上班跟着教练练习过,穿好病号服,规规矩矩地站在后排,跟着音乐节拍,一招一式地练习了一套十几分钟。以前车一泓居家休养期间,不少微信公众号介绍《八段锦》的神奇功用,每天也到住处附近的帝豪广场,至少练习两遍《八段锦》,身上冒汗,四肢有力。这一次刚练完回到病房,护士长进来了,说道:“你的颈椎病,不适合练习这个《八段锦》,适合平躺静养,别着凉,保护好颈椎,对治疗有好处。”没等车一泓再问一句,护士长扭身离开了病房,来无声,去无影。车一泓木然坐在病床一侧,回味着护士长的一席话,心里想自己坚持练习了几年,难不成颈椎病因为这个又加重了?车一泓满脑子问号,等待着唐医生来查房。

车一泓打电话找唐医生。电话一直没有接听。热情的唐医生将近十二点才疾步来到病房查看。原来今天唐医生值门诊,刚才送走了一个肩膀痛的患者,这才抽身赶来病房。车一泓把练习《八段锦》的疑虑叙述给唐医生,不料唐医生却说:“听护士长的,没错,每个病人情况不同,要施一不同的治疗方案,这就是我们医院的特色。你昨天针灸后感觉如何?”“明显减轻,脖子舒服多了。”车一泓感激地说道。“那就好,静心治疗,一个疗程下来就行了。”“谢谢。”唐医生满意地点点头,旋风般地离开了病房。

中午午饭时间,车一泓来到病房负一楼的住院病人餐厅就餐。看着着病号服的病人和陪同在身边脸有戚戚色的家属,车一泓的胃口几乎关闭了。车一泓坐在一个实木连椅上,看到几十个病人在排队打饭,回忆起高中时代排队打饭的历历往事,不觉打起大大的嗝来。车一泓随着“病号服”队伍,依次捱到打饭窗口前,看到大盆的炒菜、米粥,胃口又缩减一半。“好人吃好饭,病人吃孬饭。”一个四十多岁的“病号服”说道,咧着黑黄的一排大门牙。车一泓乜斜一眼,心中郁闷,心想这位“病号服”咋想出如此言语?车一泓只要了一份热干面,找到一个空位子,和一对“病号服”邻座,狼吞虎咽起来,几分钟后草草收场,回到了病房。

下午车一泓在病房里看电视,全部是医院的广告,有医技,也有药品,轮番轰炸,让病人的视野里塞满这个救死扶伤之地的光荣与梦想。医技省内一流,药品疗效奇特,设备超级先进,服务温馨如家,来到医院犹如来到了天宫一般,吃喝拉撒日用品应有尽有,只要病人的“兜里”有,保证让病人不犯愁。医院明确告诉病人,来这里住院,只要有足够的现金,其他的一切的一切,交给医院好了。“不怕你不知道,就怕你吓一跳。”这里的医院好像不是“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之地,倒像是视病人如提款机,来者门前过,留下买路钱。这时值班护士端着一个电灯筒粗细的药盒过来,催促车一泓口服晚上的“藤黄健骨片”“尼美舒利缓释片”。车一泓赶紧折身起来,微笑着对值班护士说道:“护士,我晚上睡眠不好,你们医院的电脑提示音能否声音小一点儿?”“好呀,一般十点以后就不再输水了。”“嗷,我习惯九点半上床,来到这里只好适应你们了。”值班护士站在那里微笑着听车一泓说,没再言语,似乎在说:“这是医院的规矩啊。”

车一泓头一天上午针灸后,午休起床在病房里走动时脖子很舒服,颈椎病的症状几乎消失。车一泓惬意十分,心里庆幸找到了理想中的疼痛医生。晚上睡觉时,车一泓还特意给远在百十公里外的家人报了平安,讲述了治疗效果。女儿在微信视频里频频给车一泓点赞,鼓励车一泓坚持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出院。清晨,自定闹钟叫嚷着催促车一泓起床。车一泓的头却沉得抬不起来,瞪大眼睛,双手按着床沿,才把昏昏沉沉的头颅由平放而为直立,轻轻地左右摆动头部,咯吱几个响声,头上好像蒙上一层厚厚的砂布,浑浊不清。洗漱完毕,车一泓发现颈椎病依然存在,脖子沉如吊着十几斤的沙袋子,勉强上扬又后脑疼痛难忍。车一泓咬牙到负一楼吃早餐,匆匆结束回到病房,等候唐医生查房医治。望着窗外大街上三五成群悠然自得的行人,车一泓很羡慕他们健康自由的身体。车一泓甚至痛恨自己不顾一切地读书、在电脑上码字,为了作家的虚名竟把自己抛到了医院。

熬到唐医生来查房,车一泓赶紧把现在的感觉如小学生般报告给他。唐医生诧异道:“不可能啊?像你这种情况,目前已经住院十天了,该出院了,咋会又回到住院前的状态,你的颈椎病也太狡猾了吧。”唐医生还是微笑着说道。唐医生在车一泓的颈椎上摸了几下,说道:“查完房后,我们商量一下,回头再说。”“谢谢,麻烦你们了。”车一泓赶紧致谢,一副乞求上神一般的神情。唐医生带着几个白大褂走了。

十点多,唐医生让护士把车一泓叫到专家值班室。车一泓在这里遇到了省内疼痛疾病治疗专家:中等身材,顶微秃,皮肤麦黄,浓眉大眼,双目炯炯。车一泓走进专家诊室,微笑着打了招呼,坐在专家对面叙述颈椎病史。专家听着,给助手使一个眼色,便让车一泓到隔壁的治疗室,趴在一张简易操作台上。唐医生说:“这是专家给你做小针刀,小手术,局部麻醉,立竿见影。”“谢谢。”车一泓趴在操作台上努力大声地说道。“你别紧张,这是当前流行的治疗疼痛技术,随治随走,见效快,很受患者欢迎。痛吗?”专家问道。“一点点,还能坚持。”专家让助手把几片创可贴粘到刚才做小针刀的位置,拍拍车一泓的胳膊,说道:“感觉轻松吧?一定很轻松,这种病一般一次就见效,最多做两次,没有不见效的。”车一泓龇拉着牙,勉强挤出微笑,不停地感谢着专家,说道:“明显轻松,脖子很舒服。”“那就好,注意饮食清淡。”专家回到了值班室,车一泓在护士的帮助下挪到了病房。

次日,唐医生还是按照既定的治疗方案,依次给车一泓输水,用药,针灸,这天针灸时还比前一日多扎了五针,说是增强效果,让车一泓在简易操作台上多趴了几分钟,之后才龇牙咧嘴晃晃悠悠地躺到病床上。车一泓微闭着双眼,泪水汹涌,紧咬着牙关,握紧拳头,发誓出院后再也不伏案读书码字,这次治疗颈椎病的罪让车一泓苦不堪言。车一泓昏睡到半夜,值班护士都没有把车一泓摇醒,床头柜上的一盒西药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车一泓慢慢地翻身下床,洗漱完毕后,吃下西药,又昏然睡去。

与前天相比,这次治疗后车一泓静卧时间长,理论上治疗效果会更加明显。可是和前天一样,早起后,颈椎病又在车一泓的脖子上作威作福。脖子沉痛,无食欲,左臂酸困,指尖酥麻。车一泓给前来查房的唐医生一说,他竟瞪大了那双让病人安稳的眼,说道:“奇怪了,奇怪了,前天和昨天都很有效果了,今天却又严重如初了呢?你等我查完房,我们再想办法。”车一泓自是连连道谢。几个实习医生和护士纷纷跟车一泓谈病情,好像遇到了做好的实习作业一般。

接近十一点,唐医生把车一泓叫到专家的值班室。专家说:“我又看了你的片子,你入院检查时已经做了加强核磁,颈3处有阴影,检验师提示注意,根据经验判断,不大可能是癌变。”妻子惊恐失色,接着说:“我们需要做癌变检查吗?”“省内只有肿瘤医院能够做,还得预约,这个也说不准,先是保守治疗,按照普通颈椎病治疗吧。”车一泓脸色如土,打一寒颤。专家站起来,和上一次一样,在车一泓的后背上做了共计八处“小针刀”。车一泓趿拉着拖鞋,踉踉跄跄地回到病房,心里默默地祈福道:“但愿今天一刀病除,实在太受罪了。”

唐医生停止给车一泓输水,加大了药量,增加了蜡枕、电疗项目,针灸处扎得更深了。扎一针,车一泓咽一口气,泪水也跟着倾泻而出。唐医生离开后,实习生给车一泓擦针眼消毒,嘴里说道:“你的颈椎病在我们这里很少见,马上一个疗程了,还是不太明显。”“哦。”车一泓呆呆地坐在操作台上,左胳膊更加酸困。

武汉爆发新冠肺炎疫情。唐医生对车一泓说:“你的颈椎病治疗一个疗程结束了,再给你开几包药,回去接着服用,注意平躺休息,颈部别受寒,节后再来复查。”车一泓又咨询了几个担心的问题,唐医生给了车一泓满意的答复,末了说道:“新冠疫情很特殊,你尽快出院回家卧床休息,平时带个颈托,少看书和手机,这是最好的医嘱。”车一泓感激地点点头,在家人的帮助下,结算了住院费用,带着满腹疑虑和未治愈的颈椎病回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家里。

车一泓目睹窗外萧杀的灰白色的梧桐叶,心里一阵阵酸楚。半月前带着治愈颈椎病的希望而来,付出“小针刀”和针灸的疼痛,堆起满脸笑脸迎接医护人员,眼看春节临近,可恶的颈椎病还在折磨着自己,车一泓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车一泓后悔呀。

2

腊月临近年关的时候,车一泓出院回到家里。车一泓带着蓝色颈托,右侧甩动着一尺多长的气囊,慢步平视缓缓地走在家属院楼栋前的一段水泥路上,一下子招来几个小朋友稀奇惊憾的眼光。车一泓眼皮无力地耷拉着,面对邻居的友好慰问,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微微点头,拾级而上,回到自己的五楼单元房里。

按照唐医生的反复交代,家人为车一泓的颈椎病做了特别生活护理:床铺重新换上材质较硬的床垫,起床方便;枕芯装着荞麦皮壳,头部在上面自由转动;阳台上放置一个躺椅,手机支架竖立在一侧;餐桌上摆放一个二十多公分高的长方形食品盒,饭菜居于其上,食用方便。车一泓一看这般关怀,心里暖洋洋的,对颈椎病的憎恶稍稍敛息。

新冠疫情还是很让车一泓担心。唐医生交代说,居家休养期间,若有意外及时联系。现实情况是,进入战备状态的各级医院和医护人员,差不多主要精力用于阻断疫情传播。后来政府启动公共卫生事件三级、二级响应,原有的生活秩序打乱了,整个社会好像病了一般,阴森恐惧。

车一泓待在家里疗养。春节晚会是车一泓最爱看的电视节目,然而今年却没有现场观众,节目如中年妇女的胸,裹着文胸饱满,内核却软塌塌的,一如瘪胸。车一泓了无兴致地观看电视节目。这时候家属院里响起了社区工作人员的电喇叭声音:“各家住户,目前防疫形势严峻,非必要不外出,采买食材限制一户一人,居家做好自我防护,勤通风,勤洗手,外出戴口罩,做好个人防护,也是对他人的尊重。”车一泓一字一句地听着,九点不到睡意袭头,竟在几十年间第一次的除夕之夜无聊无趣又颈椎病缠头的一更不到之时昏然入睡。

大年初一,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六个热气腾腾的菜,中间一盆刚刚煮好的饺子。一家四口人嘻嘻哈哈地坐在那里,开始了新年的丰盛早餐。车一泓面前的长方形塑料盒上,一个瓷盘,内有两荤两素四样菜,一个白色蓝花碗,内盛饺子。车一泓手握筷子,指着面前的菜盘,说道:“开始动筷,新年快乐。”车一泓戴着颈托,低头不方便,轻轻地夹菜,含在口中细嚼慢咽,往日狼吞虎咽的模样荡然无存。女儿看到车一泓的神情,也没有了昔日餐桌上的快乐,默默地低头吃菜。妻子双眼汪着泪水,低头用餐纸擦拭着,不让车一泓看见。早餐几十分钟就结束了,大家再次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武汉的抗疫情况。

按照医嘱,车一泓在家里坚持服药,坚持长时间静卧,坚持带颈托坐立,实在憋闷的时候,就躺倒阳台上的躺椅上,手里举着一本《千家诗精选》,从五绝、五律,到七绝、七律,一首首诗歌,一篇篇点评,让车一泓暂时忘却了颈椎病的困扰,在诗韵格律的海洋中徜徉。车一泓纳闷了,自己典型的颈椎病,怎么躺在这里一读诗词就痊愈了呢?车一泓好像找到了治疗颈椎病的妙方,欢喜地告诉家人,也在朋友圈里炫耀自己的抗病经验。一位微友微信留言:为了加快阅读速度,希望尽快恢复读书状态!这句话温暖了春节期间的车一泓。

春节过后原来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时候,今年却显得冷冷清清,公务人员居家办公,大小学生在线上课,门店歇业,交通暂停。这时候,车一泓居住的城市遭遇寒潮袭击,寒冷的北风呼啸如哨,接着大雨倾盆,傍晚下起了雪粒,打在雨搭上啪啪嗒嗒,气温骤降十几度。车一泓早餐后在客厅沙发上坐一会儿,感觉脖子酸沉,便到卧室休息。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个小时,睁眼一看窗外雾蒙蒙的,如傍晚。扭头再望,脖子沉得如挂着十几斤重的杠铃。车一泓试着抬下巴,后脑勺疼痛,如遭了重击。车一泓闭目想了十几分钟,便打通了唐医生的电话。车一泓叙述病情后,唐医生说道:“现在医院集体防疫,根据你的病情,医院不建议你来就诊,况且你的是慢性病,慢慢在家调养吧,记着我给你的出院医嘱,等到疫情结束了再来医院复查。我现在也没有上班,我们医院医护人员轮班值守,防疫第一,这是国家号召。”“啊,知道了,谢谢。”车一泓丢掉电话,勉强地翻翻身,无奈地闭上了双眼。颈椎病的疼痛立马从大脑的感知,到全身的侵染。“狗日的颈椎病,你咋来欺负我啊?!”车一泓嗟声说道。

气温一直在零下几度徘徊,室外地面上的冰渣反射着刺目的光。街道上空无一人,消毒车来回穿梭。家属院门口,社区工作人员戴着口罩和红色“防疫安检”袖箍坐在那里,面前一张板桌上摆放着出入登记薄和电喇叭,警惕地注视着大门口一切来往人员和车辆。车一泓的颈椎病在寒冷的春天里愈来愈严重,脖子疼痛除了睡着不知外始终困扰着。女儿看着电视,惊呼着各地疫情的变化,声音一高一低,看到各地火速支援武汉,又是唏嘘赞叹不已,把车一泓这个颈椎病人忘得一干二净。车一泓咬牙坐在床上,颈托支撑着下巴,想喝一口开水,又懒得下床,不觉掉下眼泪,痛骂道:“狗日的颈椎病,你害苦我了。”妻子听到咒骂声,惶惶然跑进卧室。车一泓指一下茶杯。妻子把一杯温水递到车一泓手里,说道:“卧床休息,别长时间坐,听医生的话。”妻子又到客厅里陪着女儿看电视,嘻嘻哈哈的。车一泓听到医生二字,恨不得拿出全家积蓄,邀请在世华佗前来医治,度过这非人一般的生活。车一泓心里烦躁不安,看着啥都不顺眼。车一泓侧卧转到大床对着衣柜的一面时,右手拉被子往脖子上盖,颈托支棱着,不经意间把水杯打落在瓷砖地板上,“咣当”一声脆响,把妻子女儿叫到了床前。“咋啦?”妻子边跑边问。女儿率先看到了坠碎的玻璃杯,拿来一块抹布清洗地板。妻子神色严峻地站在床边,脸皱巴得好像秋末的荷叶。

车一泓的颈椎病此时比年初在市立医院住院时还疼痛难忍。车一泓又担心颈3处那个可怕的阴影,如魔鬼般萦绕在紧张惊恐的心头,情绪一天比一天差,对饭菜挑剔,对别人讲话厌恶,对电视剧里说笑的男女嗤之以鼻。妻子默默地对女儿说,你爸似乎抑郁了,赶紧给他治疗颈椎病。

妻子打电话给一位亲戚,在市区一家疼痛专科医院做护士,询问当前医院是否接诊。亲戚答应问询医院门诊室负责人。得到的答复是,医院暂不接诊,确有需要者可以来医院大门口购买袋装止痛膏药。妻子摊一双手,黄脸皱巴得如核桃皮。车一泓的西药也吃完了。女儿戴着口罩,裹着风衣,去到社区定点药店,买回了几盒西药。女儿回来说,社区人员说,咱们这里属于低风险区,逐渐解除封控。车一泓刚想躺下休息,女儿的电话又响了,单位通知她可以轮流来单位上班。女儿高兴地说道:“这说明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我们安全了,爸爸也可以继续治疗,少受病痛折磨。”女儿兴奋地跟车一泓说,好像治病是上天恩赐一般,讨厌的新冠肺炎疫情颠覆了人们的生活秩序,搅扰社会暮气沉沉。

果然亲戚打来电话,说医院开始接诊,不接受住院治疗患者,来时需配戴口罩,注意个人防护。妻子给车一泓收拾物品,一起搭车来到了城东新区的疼痛专科医院。

亲戚把车一泓领到颈椎病专科吴医生的诊室。吴医生看着戴着颈托的车一泓,询问了几句病情和既往治疗情况,说道:“这种病多了,不能着急,我们是专科医院,有独到的办法,想输水吃药也行,不过没有使用我们的独到办法效果好,你是医保还是自费?”车一泓一进门紧张的表情稍微松弛下来,忙说道:“我市医保,不知道你们的治疗项目能否报销?”“没问题,我们门诊治疗,也可以刷医保。你是用快的方法治疗,还是按部就班先药物后埋线、熏蒸、针灸、理疗并用呢?”“当然是越快越好。”吴医生又和车一泓聊了几句,说完,在一张制式单子上划拉几项治疗项目,计算出来费用,签名,递给了车一泓,说道:“去缴费吧,一会儿来这里隔壁房间,我给你埋线。”“埋线?”“对,这是我们的特色治疗技术,通过脖子、胳膊关联穴位植入药物,化学反应,进而达到治疗效果,10天一个疗程,一般颈椎病人就会祛除疼痛,重新回到快乐生活中。”“好,好。”车一泓忙不迭地说着,催促妻子下楼缴费,尽快接受治疗。车一泓露出了新年以来第一个微笑。车一泓好像在这个专科医院看到了颈椎病治愈的希望。

车一泓来到吴医生的诊室,劝说妻子在门外等候。吴医生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带着一双皮手套,让车一泓趴在操作台上,叮嘱他平心静气,别紧张,小手术几乎无痛感。助手给车一泓要做埋线的地方注射麻醉针。吴医生在车一泓的脖子左右两侧和左上臂各埋下两片药物,擦了红汞,把四片创可贴粘在伤口处,又叮嘱道:“24小时内不要洗澡,按时服药,起床要带颈托,平躺休息为主,忌辛辣食物,明天上午九点钟后来医院做熏蒸、烤电、脉冲。好了,你起来可以回家了。”车一泓脖子和左胳膊一阵阵酸困,不知道是颈椎病作祟,还是埋线的伤口发酵。车一泓僵着鼻子走出吴医生诊室,口干舌燥,悻悻地回到家里。

从第二天开始,车一泓在护士的带领下,每天依次做着熏蒸、理疗,直到中午一点才做完这些项目。医院的二楼理疗室,数十名患者在排队等候理疗,乱嚷嚷的,有熟人相见说笑的,有愁眉苦脸彼此惺惺相惜的,还有的陪护人员大声接听电话的。医生来去匆匆,冷若冰霜。护士软言细语,温润可人。

车一泓治疗一个疗程,自我感觉和治疗前有所减轻,颈椎时有疼痛,后半夜还有加重的迹象,平时不起夜,现在深夜2点就醒了。室外漆黑一片。车一泓翻翻身,感觉脖子沉沉的,有肿胀的感觉。车一泓睡不着觉,坐起来,戴上颈托,对着昏黄的墙壁发呆。麻雀欢喜地叫着,东方黎明到来。车一泓穿衣下床,在室内渡步,一圈又一圈,直到妻子来卧室叫他吃早餐。车一泓却说:“一会儿给吴医生电话,说我的颈椎病还不彻底,看他咋治?”妻子吃惊地说道:“还不好?咱们换个医院?”“这个吴医生很自信,咱再找他说说,或许有更好的治疗办法。”车一泓久病已经没有一点儿脾气了。

车一泓一看到了吴医生的坐诊时间,便搭车来到专科医院。车一泓见到吴医生,说道:“吴医生,我埋线一个疗程了,感觉脖子轻松多了,我想再埋一次,治疗除根,可不可以?”吴医生看着车一泓,过来在车一泓的脖子上轻轻地摸了摸,说道:“你的情况加强一下,效果会更好。”车一泓和上一次一样,又开始了第二疗程的治疗。车一泓从医院回来,浑身顿感轻松十分,几乎和颈椎病前一样满脸欢喜。妻子见车一泓病情好转心情愉悦,晚上住在弟弟家里,因为跟弟弟一家人春节期间都没有见面。妻子好像有很多话要跟娘家人诉说。

车一泓早早地上床睡觉,因为有伤口不能扭动头部,仰脸看着天花板,数着数字,渐渐地沉入梦乡。室外喧嚣的声音偃息了。将近一点钟,车一泓从睡梦中惊醒,脖子疼痛剧烈,伤口如同撕裂一般,左胳膊哆嗦不已。车一泓给吴医生打电话,诉说当前症状,吴医生让车一泓服一粒“布洛芬”。车一泓踉踉跄跄地走出卧室,叫醒女儿,到外边诊所买药。女儿惊恐起床,披衣出门。女儿连呼几声,才把门卫叫醒。门卫眯眼不耐烦嘟嘟囔囔地说道:“你大半夜还出去?”“我爸爸身体不舒服,要去买药,这是紧急情况好不好?”门卫趿拉着鞋,过来打开了大门。

按照药盒子上的说明,“布洛芬”一天只能服药一粒。车一泓赶紧服下,期待着止疼效果。半个小时后,脖子依然疼痛难忍。车一泓折身起来,坐在床上,闭眼等待着药力发挥。一个小时后,车一泓再次服用一粒“布洛芬”。车一泓睡不着,披衣坐起来,还是痛,就拉来一把凳子,坐在大床一角,时不时地趴在床上,闭眼一昏,又被疼痛叫醒,在卧室里转圈。累了,车一泓躺倒床上,翻来覆去,折身,下床,坐在凳子上,踱步,再上床。就这样,直到早上七点,车一泓一连服用了七粒“布洛芬”。车一泓头部昏沉,眼睛干涩,浑身僵痛,口中苦楚。妻子从弟弟家里回来,进卧室看到斜靠在床上的车一泓,再看一眼服过多半盒“布洛芬”,惊诧得流下了热泪。妻子叫醒女儿,赶紧安排去医院。

见到吴医生,车一泓叙述了昨晚上的症状。吴医生很吃惊地说:“你的情况很特殊,一般这种情况下,病情大有好转,你的却逆转,我给你打止疼针。”车一泓又来到那间治疗室,趴在操作台上。吴医生在车一泓做埋线的部位注射了止疼针,让车一泓明天再来做理疗。车一泓茫然地离开了专科医院,心里没了底,很纳闷,又很无奈。这个狗日的颈椎病一直困扰着车一泓,久久不愿离去,好像车一泓是颈椎病的理想活动场所一样,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了。

车一泓接下来按照吴医生的吩咐,每天好像学生上学一样按时前来接受治疗,时轻时重,似乎见怪不怪了。亲戚每天见面都询问治疗效果,这天看到车一泓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道:“我们院长针灸治疗颈椎病效果都说好,你也针灸几次试一试?”“我在市立医院做了一个疗程针灸,效果不理想,不知道院长的技术咋样。”车一泓疑惑道。亲戚主动去办了针灸手续,带着车一泓来到了院长针灸室。也就是从第四天开始,车一泓的治疗除了熏蒸、理疗外,增加了针灸项目,每次从脖子到指尖,次次十几针。院长扎针到第三天,妻子问院长再扎几次。院长疑惑道:“我不知道啊,护士让我来扎针,我就来了,不知道病人情况。”“啊,啊?”妻子倒吸一口凉气,眼圈通红。护士拔针后,妻子扶着车一泓起来,头也不抬地离开了专科医院。

妻子回来跟车一泓说:“医院院长扎针跟电视里的工厂流水线,护士叫,他就扎,不管不问,我看着是忽悠咱的,不扎了,本来脖子痛,再扎针,叫人咋忍受?”车一泓无可奈何地说道:“有病乱投医,谁让咱染上颈椎病,这狗日的颈椎病!”车一泓几乎吼叫起来。

再回专科医院做理疗时,妻子带着车一泓来到三楼的另一个专家门诊,询问微创手术治疗颈椎病的情况。妻子在车一泓做理疗时,顺便询问了几个同类病人,也翻看了专科医院的宣传手册。妻子想尽快帮助车一泓解除颈椎病病痛。家里有了病人,全家跟着忙碌不说,吃药治疗住院消耗,一件件事情做下来就像是冤大头。马专家看了车一泓的检查片子,询问了前期治疗效果,很认真地说道:“依我分析,患者的颈椎病适合微创手术,时间短,见效快,无副作用,费用低,一次治疗保管十几年不会复发。”马专家说着,把片子拍照后发给了省内颈椎病权威专家,说道:“你明天理疗后,我让专家看了片子,再商定治疗方案,不急今天这一会儿,好吧?”“谢谢。”车一泓连声道谢,和妻子一起走出了专家门诊室。

早上七点多,车一泓接到了马专家的电话,说道:“我咨询了省内权威专家,你的颈椎病最适合做微创手术,不过专家建议你去省医院做个颈3PET—CT再检查,确定没有特殊情况了,再施行微创手术,我先给你在省医院预约上?”车一泓思考一会儿,说道:“我跟家人商量后,给你回话,谢谢。”车一泓紧绷着嘴,不知道颈3那片阴影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甚或是灾难。车一泓的心里哇凉一片。车一泓想到了可怕的癌变,甚至想到了可能会马上死去。病人才会有的各种恐惧,纷至沓来,让车一泓撑着颈托的头也勾下了。

作为一个标准的病人,医生,特别是专家的任何一句话,都是神圣不可质疑的。

3

车一泓再次听到“颈3阴影”时,实实在在地被惊吓了。

五年前,当颈椎病第一次找上门时,车一泓来到市医院,按照医生的吩咐,先去做了X光,医生看罢片子说不清晰,不好断定,又开了CT单子。车一泓到影像室预约后,等到下午三点才排队做了一个颈部CT,显示颈椎3-5节椎管狭窄,有增生,需配合临床进一步诊断,治疗。车一泓认字却又不懂医学用语,便跟检查技师请教病情。技师说你得找医生,头没勾一下。车一泓惴惴地回来找医生,把片子双手递给医生。医生把片子插在灯箱上,指着黑白图片,说:“你这里的颈椎有问题,不过不严重,还属于早期早发现,建议你到我们的疼痛科理疗一个疗程,应该可以痊愈。”车一泓听到这句话,心口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心里嘀咕道,这句话对我花几百块检查费也是值得的。

车一泓找个熟人陪同,来到了市医院的疼痛科专区,距离市医院1公里的单独病区。熟人带着车一泓见到了副主任医师黄医生。黄医生很热情,大概是熟人引荐,没有了惯常的冷漠和字字珠玑之感。黄医生看了片子,说道:“你这颈椎病,住院治疗也可以,只要你有时间。如果不想耽误工作,回去买一个理疗机,里面装有艾叶等中药物,晚上在家自己固定在脖子上,通电加热,三十分钟就行,坚持做一段时间,再配合减少低头工作,平躺卧床休息,虽说颈椎病是慢性病,你的可能会好点。”黄医生肯定地说道,让车一泓紧张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从疼痛科病区出来,车一泓好像换了一个人,非得拉着熟人进餐馆喝酒,俩人哥弟相称喷到十一点多,直到餐馆要关门谢客才一摇三晃地离开了。那一夜,车一泓睡得特别舒服,做了一个和摄友背着装备登上神农山的美梦,于荆棘处,于悬崖边,于花海旁,于溪流处,留下一张张对焦精准、层次分明、构图巧妙的图片。车一泓高兴得笑出声来,闹钟响时,已是早上七点半钟。车一泓赶紧起床,匆匆洗漱,之后骑着单车去单位上班。一晌时间,车一泓眉飞色舞,精神倍增,同事们偷眼看着车一泓,猜测着车一泓昨天是否意外中了彩票。

车一泓惦记着去买一台理疗机。恰恰下午天空阴霾不散,临近下班又飘起了大雪,棉絮状的雪片铜钱大小,纷纷扬扬的不停,在大院里霎时淹没了白色的地标线,在一排冬青树上积累了一寸多厚,如一幢幢仓房模块。下班的同事缩着脖子出门了。车一泓把围巾围在脖子上,弯腰冲进纷扬的大雪中。车一泓担心药品器材商店晚了关门,大街上的士稀少难拦,索性步行向火车站前的一家最大的药店小跑赶过去。药店导购人员大哥大哥地叫着车一泓,询问有何需求,介绍着一批壮阳药品和保健产品。车一泓抿嘴笑笑,说:“我五神顾不住还顾六神?我要一台理疗机,在哪儿摆放?”导购小姐莞尔一笑,说道:“理疗机有几千的,有几百的,你要哪一类?”“只要能对我的颈椎病有疗效,几百块的就中。”“好的,依你的相貌和着装,至少是白领,几百块的失身份,打工哥还买上千块的,钱多品质好,物有所值,再说了身体是本钱,挣再多的钱,身体垮了岂不可惜,对吧?”“有道理,你给我推荐一台几百块的理疗机吧?”“好的。”导购小姐一看车一泓不听劝说,示意售货员过来接待车一泓,转身又去跟另一位进店的顾客讲解产品。

车一泓把理疗机带回家,顾不上吃晚饭,趴在茶几上调试,当摸到理疗机一端软软的中药包发热时,移步到餐桌旁用晚餐。丢下饭碗,车一泓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把理疗机的药包缠在后颈上,和妻子一起收看电视剧《闯关东》。电视剧结束时,车一泓理疗两个时段,脖子上暖烘烘的舒服。车一泓站起来打一哈欠,上肢在空中划一道道弧线,心满意足地洗漱去了。车一泓心里话:颈椎病没有那么可怕,一台小小的理疗机就把它搞定了,哈哈,哈哈哈!

这场大雪连着下了三天,街道上积雪几公分厚,大小车辆不能行驶,就连骑车上班的人们也只能步行了。路人走路盯着前面踩过的脚印,脚指头使劲怄着,担心不慎摔倒。车一泓裹着鸭绒袄出门,妻子把厚厚的围巾搭在车一泓的脖子上。从家里到单位,五里多地,车一泓走了四十五分钟。车一泓呼着热气走进办公室,解下围巾,倒一杯开水,坐在办公桌前,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半个小时后,车一泓感觉后脑勺有点沉,转转头部,听到咯咯嘣嘣的声音。车一泓仰头看吊灯,使劲抬还是抬不起来,再使劲几乎要歪倒。车一泓用劲握住左拳头,左胳膊困乏,一会儿指尖发麻。

车一泓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妻子。妻子赶紧过来,陪着车一泓来到了疼痛专科医院,马上办理了住院手续。住院医生说,专科医院治疗颈椎病的方法,全国通用,输水吃药一个药方,针灸理疗各不相同,活络通血强筋壮骨是根本,通用办法加上患者身体基础条件,治疗一个疗程效果也因人而异。医院一患一策,满意出院,没有风险隐患,不说包治,也没有来这里治疗后骂街的。妻子满意地点点头,通过亲戚,办理了上午来医院治疗,下午和晚上回家休息的“特别手续”。车一泓觉得这样不过多的打扰妻子,也能自由些。

接下来,上午输水、吃药,拔针后理疗按摩牵引。几个医生护士在病房里来回穿梭着,紧张又认真。五天后,业务院长来查房,闻询车一泓后,建议车一泓做一个核磁,确定颈椎突出部位,再针对性强的优化治疗。很快地,核磁检查单子开出来,立即去影像室检查。结果通过内部局域网传到业务院长的办公电脑里,遂开出了“明天做穴位植入”的医嘱。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护士带着车一泓来到业务院长的专家诊室,三四个护士在里面忙碌着。车一泓排在第三位,前面三位已经做好,正在穿衣服,低头吸拉着嘴。护士让车一泓脱去上衣,裸露上身,趴在操作台上,双手抱住操作台两侧边缘。业务院长用小锤在车一泓的脖子上敲了几下,每一锤下去,车一泓上身一前倾,业务院长把指头点在那里,用特制的针刀扎进去,护士接着塞入药物,另一个护士清洗消毒,第三个护士把一片创可贴粘在伤口处。业务院长又开始另一个患者的治疗,好像工厂的流水线一般顺畅,利索又无杂音。“好了,你可以回病房了。”业务院长提醒车一泓说,示意护士带车一泓离开了专家诊室。

第二天住院医生查房后,告诉车一泓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车一泓正在纳闷,住院医生说:“昨天业务院长的特色疗法,是我们医院赠送颈椎病患者即将出院的礼物,符合出院条件的患者才能享受此种待遇。”妻子也接到了护士让她过来结算住院费的电话。

车一泓出院在家里养了一个多月,可恶的颈椎病再次光顾,这一次还带着恶心,呕吐。女儿经过多方打听,比较,还是把车一泓住进了省医院。

这次来到省城,车一泓慎重地选择了省内最好的省医院颈肩腰椎病科,挂了付专家的号,拿着片子排队等候。候诊室内清净无声,专家诊室慢声细语。护士出出进进,一样的表情,而患者表情多样,有哭丧脸的,有呲牙咧嘴的,有一瘸一拐的,有被人架着的,还有呻吟着的。到啥山,看啥风景。到啥医院,看到不同的人生。有人说,到了医院就会与世无争,就会禅心萌动,就会积善养德,就会心底亮堂。车一泓这一次踏入省医院的大门,瞬间就有了别样的感觉,很强烈,很自发,很感慨。

付专家看了片子,听了车一泓的陈述,默默地说道:“根据你的片子和既往病史,必须做一个最先进无痛苦的全身肿瘤扫描,就是过一次加强型的超级CT,比核磁还先进无数倍,基本可以排除你的颈3阴影问题,不过费用万把块,你们看。”“啊。”车一泓抬头看一眼妻子,妻子说:“只要能查出来颈3阴影 的问题隐患,我们自费也做这个检查。”“那就好,我现在跟你们预约,人很多,我挂个急诊号。”“谢谢。”车一泓感激地说道。

妻子搀着车一泓来到西苑的检查中心。果然,妻子递送检查单子时,护士说对急诊优先检查。护士把车一泓带到负一楼的检查室外,填写了检查注意事项,还要求妻子作为家属签字。半个小时后,车一泓被护士带到预检室,注射了一管助推剂,安排到另一间待检室静卧等待。护士不让待检者活动,劝说家属离开,还说这里有辐射。三十分钟后,车一泓被带进一间类似碉堡的房间,四周钢板护卫,前方一个圆拱顶,凿两个孔,待检者把一只胳膊伸进去,由全身穿着防护服的技师拉住胳膊,注射加强剂。之后,再等几分钟,便进入检查室。二十多分钟后,车一泓走出检查室,在护士登记表上签字。护士告诉车一泓,在六个小时内不停地饮水,让加强剂尽快排出体外,否则对身体有害。车一泓浑身起鸡皮疙瘩,摇摇头,跟在妻子后面出来了。

遵照医嘱,妻子找来两个茶桶,轮番凉茶,督促车一泓饮水。接着,车一泓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车一泓说,这样喝水对肾好不好。妻子则说,护士说当前必须排出加强剂,别再管肾不肾的。车一泓看着妻子好像是病人,几乎疯狂起来。

次日上午检查结果出来了,颈3 阴影问题与医生的怀疑无关,片子上看是颈椎病积压多年的直观反映,再进一步需要根据临床判断。付专家指着片子说,就这样,颈椎病,可以手术,也可以保守治疗,你们商量。“检查结论说,颈3 阴影还要结合临床,咋理解呢?”车一泓疑虑道。“不做手术也别管它,要是不放心就做手术,到时候再做一个病理化验,就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癌变了。”“不是开始说,这个超级检查能解决问题吗?”“检查只是影像反映,最好的结论是病理,那才是权威结论。”“嗷,我们商量一下。”“病床紧张,早定早预约。”付专家把片子交给了妻子。

车一泓担心颈3真有问题,坚持住院查个清楚,自己今后心里也踏实了,换句话说即使结果不好,也知道自己身体差到哪种程度。妻子同意了车一泓的意见,和女儿商量后,电话联系付专家,提出了住院治疗的申请。

入住省医院,与别的医院确实不同。马专家让同事王博士作为车一泓的住院医生,在跟护士长反复协商后,从十个人的大病房挤出一个床位,为车一泓办理了住院手续。确是大病房,加上车一泓,六个男患者,四个女患者。邻近大门口的六十多岁患者,是年前住院手术后,腰椎意外浮水,疫情期间不能入院治疗,五天前才来入院的,跟护士很熟悉,好像大病房是自己开的一样,说话大腔大口,仿佛不这样要被人忽视似的。车一泓的临床是郊区拆迁户,男患者以前在外打工,在工地上支钢筋架子,不小心钢管砸折了右小腿,肿得如新鲜的面包。车一泓入院后,护士明确要求不得有陪护,三餐按时送,非探视期间不得入内,还得做好个人防护。

车一泓在病床上刚刚躺下十几分钟,护士就把一沓明天需要检查的单子送过来。虽然车一泓带着省医院的高级别全身PET—CT检查单子,在这里住院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包括B超、CT和核磁等必须检查,以及血脂、尿等常规检查,一长溜如飘带一般。护士给车一泓量了血压,就把两瓶水吊在了床头上方。车一泓下床去卫生间,减轻身体内的水分,回来看到其他病人都在默默地输水,或白色,或黄色,或棕色的液体缓缓地流在病人的血管里。几个身穿粉红色制服的护士来回走动着,平底白色的鞋子在地板上悄无声息。车一泓抬头看一眼吊瓶,看到困顿坐在一旁的妻子,双眼眯成一条缝,微微地摇晃着。车一泓想催促妻子到外面的旅馆居住。妻子却说:“没啥,我歪在床上浑一会儿就一晚上,不必再在外边开房间了。”妻子睁开惺忪的双眼,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临床妻子则把一片垫子铺在病床边,搁上毛巾被,倒头在上面,一会儿就听到了微弱的呼噜声。

车一泓平时睡觉很细,微弱的声音都会打扰他的睡眠。入院以来,九个病人加上等量陪护家属,几十个人拥挤在大病房里,吃喝拉撒睡在一起,各种声音,包括医生治疗、护士换药、护士长查房、吃饭咀嚼、洗脸刷牙、接打电话、说话聊天、半夜打呼噜等,时不时在大病房的某一个角落响起来,气势汹汹地惊扰着车一泓的睡眠。有时候车一泓刚刚入睡,临床的因为伤痛嘻哈声声,搅得车一泓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车一泓用餐纸塞进耳朵,也无法阻挡那随时可以浮现的杂乱声音。车一泓头枕胳膊,仰望屋顶,几只微黄的灯管静静地吊在那里。

从入院到各项检查就绪,车一泓拿到了十一份住院必查项目报告单。车一泓看不懂,模模糊糊地从参考数字中寻找疑惑点。妻子更是坐不住,趁着王博士不值门诊又无手术的间隙,敲门进入王博士的办公室,询问车一泓的检查结果。王博士拿着病历夹,翻看了十几分钟,说道:“车一泓的各项检查指标,符合做手术,你们尽快给予答复,下周二是我的手术日,需要提前预约,要不会拖后一周的。”“车一泓必须手术吗?”妻子疑惑道。“也可以不做手术,你们确定,我的看法是早做早心净,一做永不疼痛。”“我们担心颈3 的阴影,这次检查还这样提示,依你的经验,咋处理呢?”“我们从患者前颈处切口,消除患者颈椎病灶,解决疼痛问题。如果想搞清楚颈3 阴影问题,我们手术时钻取活检物,随即病理化验,若属于癌变,当场处置。”“这个颈椎手术后多长时间可以恢复?”“三四个月吧,一般情况。”“谢谢你。”妻子和王博士微笑着说,出门口一脸疑云,心中忐忑不安。妻子坐在病房外的连椅上,忐忑不安。

车一泓看着妻子长时间没有回到病房,自己就到负一楼的检查中心,找同类病人闲聊。车一泓转悠了两圈,折身欲返回病房时,遇到了前来复查的新密市公务员晓菲,彼此带着颈托,便有了共同的说不完的话题。晓菲说自己年前颈椎病,突发很严重,头抬不起来,呕吐,头晕,脖子痛。来到省医院后,医生让做了十几项检查,同时输水,住院医生催促做手术,讲了做手术的诸多好处。患者是弱者,哪能不听医生的?晓菲在入院的第七天被推进了手术室,八个多小时才出来,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才醒过来。晓菲说,我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医生说,出院3个月再来复查,一般情况下恢复如初。可是我现在还得带着颈托,后脑勺还是很沉,虽然不头晕了,但是颈部好像扭转不灵活。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同样的病,反应也有差异,不可能千篇一律。通过这个手术,我的感受是,这类颈椎病,尽量保守治疗,手术太损害身体了,我感觉手术后比以前衰老了好几岁,活生生的把一个人刀剐肉劈,想想都很瘆人。电脑里传来呼叫晓菲进入的声音。晓菲跟车一泓打一个手势,微笑着进入了CT室。

车一泓木然地回到十七楼的病房,路过同病区的小病房,一位上午才做过颈椎手术的男患者躺在床上,脸色煞白,两支管子向下输送着消炎和营养液。一边的家人,凄然坐着,或站着,神色紧张,不苟言笑。车一泓问一个老者,得知这个病人上午做了手术,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还没有清醒过来,家里人都很着急,医生说这很正常。车一泓再看一眼患者,打一个响嗝,捂着嘴回到了大病房。

车一泓一夜无眠。妻子在席垫上翻来覆去。临床输完了最后一瓶水,已经是深夜两点钟。车一泓两眼湿润,一点睡意都没有,妻子想着车一泓的手术到底该不该做。妻子对医学知识犹如文盲。车一泓对颈椎病手术一知半解。妻子在思考答案。车一泓在说服自己。早起的清洁工进门打扫卫生,让刚刚迷糊起来的车一泓又惊醒了。车一泓的头比前一天更沉,脖子上如箍一沙袋子。

王博士来查房,带着两个助手。王博士让车一泓答复是否做手术,今天上午必须定下来,没有商量的时间了。妻子还是疑惑地说:“我们最想知道的是颈3阴影问题,医院却重视颈椎突出问题,我们很难决定。”王博士看着心事重重的妻子,只好说道:“你们再考虑俩小时,要做就签字,不做就出院。”王博士斩钉截铁般的意志,让车一泓心慌如筛糠。妻子和车一泓对视着,眼里汪着泪水,不知道如何交谈。

病区主管来到车一泓的病床前,拿着一袋检查片子,和蔼地说道:“做手术对于病人今后的生活有好处,这种状态现在做着正好,将来想干啥干啥,不会有后遗症的,这是成熟的技术。”“我们主要想治疗颈3 阴影,弄清楚它的危害,而医院重点是手术治疗颈椎病,我们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啊。”妻子疑问道。“是这样,做了颈椎手术,顺带把颈3阴影切片化验,如果有病变,马上清理,没有癌变更好。”病区主管肯定地说道。“我们再想想。”“抓紧时间,否则耽误其他病人手术。”

病区主管走后,车一泓握着双拳,对妻子说道:“我想通了,咱们治疗颈椎病,不是到了非要手术不可的地步,毕竟是早期,以后注意看书休息,毕竟手术对人体损伤太大,既然最高级的PET—CT检查都说没病变,我们何必自己吓唬自己,我们相信科学技术,只要颈3 无病变,我们的顾虑解除,颈椎病的最大敌人没了,我决定出院,不做手术。”妻子眼里噙着泪,拉着车一泓的手,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咱来这里又检查了一遍,没有大的问题,咱不做手术,咱保守治疗,回去休养,别再写字看电脑了,那样毁了你的幸福,也毁掉了全家人的欢乐。我去办理出院手续,咱们回家。”

车一泓回到小城市,不再吃药输水,每日里仰躺在阳台上的躺椅上,一遍一遍地咏读着李白杜甫的诗词,还跟妻子分享着李清照、陆游的名篇词句,说到兴致处,竟然哼唱起来,杂混着梆子腔,一声高一声低,快乐十分,不知不觉地五六个月打发过去了。

一年后,车一泓应邀参加青汨市诗词大会,即兴朗读了自己撰写的一首七绝《决裂颈椎病》:平生耕耘意气发,闭门苦读寒暑替。岂容病君毁吾志,振臂拼搏雨雪霁。车一泓微笑着,红扑扑的脸颊,直挺的身躯,矫健的步伐,愈显健康快乐,与可恶的颈椎病拜拜了。

妻子在台下看着面色红润大腔大口说话的车一泓,诧异地落下了两行热泪,竟然想起车一泓朗读杜甫的《漫兴其五》: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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