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强
母亲去世五年了。
以前,每年到了农历腊月,我都在计划着何时回到几十公里外的乡下,给母亲父亲送回去一些过年的米面油肉,坐在老家堂屋的煤炉旁,跟父亲聊聊村里的往事,问候一下近亲属们这一段时间的身体和家庭情况。母亲默默地坐在一边,脸上洋溢着微笑,眼角的皱纹聚起来一道一道的。岁月无情地写在老人的额头上。父亲一边抽着烟,一边擦着被烟雾熏得流泪的双眼,掏出餐纸粘一下眼睛。母亲简单说一句:“你们工作忙,要操心,我和你大在家里没啥事儿,别担心,管好你们一家人,啊?”我点头答应着,牢牢地记在心里。虽然多年来我回到父母身边时,母亲总是说这么几句叮嘱的话,每每到了此时,我的心里总是暖洋洋的。在返回城市的路途上,我总是在大脑里回放着见到父母时的一声声问候,一句句嘱托,还有那一个个希望的眼神,不由得热血沸腾,情绪激昂,内心里涌动着一句话:“有娘的日子真好!”
前年,母亲因为糖尿病并发症离开了我们姊妹六人。前三年里,春节时老家是不能贴春联的,以示对故去老人的尊重。可是看到别的人家贴春联,我就特别想念我的母亲。我实在忍受不了心里的痛楚,满含泪水撰写了一篇《母亲和春联》的短文,刊登在《许昌日报》等报刊上。大哥看到短文后,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息:“我也很想念咱娘,以后别再写了。”我的眼泪如泉,任凭如何压抑自己,也挡不住泪水如线般滴落在我的脸颊上。我已经在我的文学作品里多处回忆我的母亲,写出来的一行行文字,都使得我的双眼模糊。母亲一生艰难跋涉吃苦劳动,留给我们姊妹们的是坚强和友善的谆谆教诲。母亲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襄城县王洛镇王洛西村,幼年时家庭贫穷,和大姨一起被姥爷寄养到南阳地区的一个亲戚家里,直到成年。母亲生前经常回忆说,在南阳生活,比在老家能多吃到山上的榆树皮,因为老家的榆树早已被剥得皮明晃晃的,几乎枯死。母亲和父亲结婚时,老娘陪送一个四尺多高三尺长二尺宽的朱红木柜,柜子上搭链是铜水漆过明灿灿的。在老家那二间草房里,我的两个姐姐出生了。二姐因为先天腿疾,父母又需要出工挣工分,几岁的大姐承担起了照看二姐的任务。母亲和男劳力一样,每天按时出工,虽然比男劳力一天少挣2分(男劳力8分)。母亲除了挣工分,一家四口人的一日三餐浆洗扫除都自然落在了母亲的肩上。母亲毅然承担起这个担子,不给在生产队当生产队长的父亲拖后腿,即使父亲带队到鲁山县昭平台水库筑坝工地工作的那几个月里,母亲也是一人顽强地带着我的两个姐姐与命运抗争着。及至我读到高中时,母亲说服父亲,把全家的精力都用在我的身上,供养我在县城读书。每到周日下午,母亲想法弄来麦面,给我做几个油馍。再把封存在砖块沏成的橱柜里的半酒瓶小磨香油拿出来,倒在盛着荆芥疙瘩的酱色药瓶里,油香就漂浮在堂屋里。春季青黄不接时,我回老家拿生活费,母亲手头紧也不慌张,把几包红薯干背出来,放到架子车上,叫上我就赶往十几公里外的小吕乡供销社收购部。母亲把红薯干卖给收购部之后,转身把一沓现金塞给我,拿眼说着:“装好,上学用。”母亲掏出发黄的手绢,在额头上擦一把汗,拉起架子车往回赶。
我参加工作后住在县城,父母亲仍然住在乡下那几间土墙蓝瓦房里。母亲说:“老房子冬天暖和,夏天凉快。”有时候我强拉父母亲进城居住,只是住一两天,他们好像浑身不自在一样,不是这里酸困,就是那里疼痛,非要回到乡下居住。有一次不给我吱声,他们就搭车回到老家。我再追到老家时,母亲笑呵呵地说道:“给你说我们回来,你也不高兴,干脆自己走了。”“嗨!”我哭笑不得地直摇头。以后,父母亲再也不来城里居住,日日守护着他们辛勤劳动盖起来的三间蓝瓦房和两处新院落。父母亲住在乡下,很快乐自在,那里有他们几十年的老乡邻,精心喂养的牛羊猪鸡,还有舍不得让别人耕种的几亩责任田。
在母亲病重的日子里,时常昏迷,滴米难进。母亲不愿在医院里住,就让我大哥把她带回老家的堂屋里。稍微清醒时,母亲发出很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回去上班吧,别老在家里。”我拉着母亲皮包骨头的手,看着手背青筋上药针刺破后留下的结痂,咬紧牙关,努力控制着泪水。我坐在母亲的病床边,看着母亲瘦削的面颊,听着母亲孱弱的呼吸声,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上苍,保佑母亲身体康复。
母亲撒手人寰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敢回忆母亲在世时的音容笑貌。每一次的回忆,都让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克制自己,把思念牵引到别的层面上,把对母亲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虽然这样做对我特别残酷。我用这样的方法,无论是闲暇时,还是夜深人静处。我想既然母亲去世了,就把精力全部用到父亲身上。父亲腹痛在县城的医院住院,反复检查几次,输水几天,症状不见好转。大哥把父亲送到市中心医院,专家诊断为胆结石,需要立即手术。父亲当时已经八十岁,手术自然有风险。我们姊妹坐在一起商议。姊妹们坚持给父亲手术,解除他的疼痛,不然人会疼痛死的,我们心里更难受。父亲的手术很成功,在胆囊里取出了几块石头。医生说:“老人做手术,是迫不得已,这样以后老人能更好地生活,虽然暂时吃几天苦。”我们姊妹们感激地看着住院医生,一个个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父亲出院后,住在我的家里。然而,父亲是一个倔老头。手术七天拆线后,父亲嫌弃在市区住着絮烦,以我的名义打电话把侄女叫来,悄悄地要把他送回了老家。我怎么说都拦不住父亲急于回老家的心。看着父亲上车的瞬间,我止不住哽咽起来。后来父亲对我说:“我在城里住,你姐姐都在乡下,她们串门去看我,我不在,她们会哭的。”“嗨!”可怜的父亲啊!之后,我在京城一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散文《父女的背影》,记录了那时我五味杂陈的心情。
今年到了农历腊月,我依然有回到老家看望老人的计划,也是如期回到家里,然而看到的是父亲孑然一身的孤独和不愿进城居住的倔强。父亲喜欢跟乡邻聊天,搬一个木凳,吆五喝六的,坐在老家的大门口,就着冬日暖阳,吸溜一声纸烟,彼此相望一眼,开始重复几遍每天都要聊到的话题,邻里趣事,桑把扫帚,风水婚丧,一直聊到日头偏移,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吃中饭。我理解父亲这样地打发日子,在没有母亲的日子里,父亲是孤独和寂寞的,没有其他排除烦恼的方法,找来同龄人在一起闲聊,也是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我则不顾大哥的反对,不断给父亲带些香烟回去,以便于父亲招呼邻居过来聚在一起闲聊。
多少次,我抬头远望故乡的方向,回忆母亲低头用力拉车,回忆着母亲微驼的身影,回忆母亲慈祥的笑容,温暖传遍全身。思念是连续的,思念是与日俱增的。思念让我在梦中与母亲相遇,得到心灵的安慰。思念使我对健在的父亲多了几分牵挂。思念又敦促我赶快回到父亲身旁,时时问候,天天伺奉,把一个儿子的感恩和孝顺做在父亲还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