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开的行李箱
傍晚,我开车来到郑州国际机场,准备接机从美国飞回来的叔伯大哥一家人。大哥在电话里嘱托我,他们带了几个大行李箱,接机时一定要开一个稍大点的车子。
夜里九点多,大哥一家人拉着五个黑色的褐色的行李箱,满脸疲倦地出了港。我急忙跑过去帮助大嫂拉行李箱,搬起来放到后备箱里,说道:“你的行李箱好重啊!”大嫂看着我笑笑,说道:“你来接我们,辛苦啦。”大嫂带着广东汕头老家的口音,和几十年前见面时几乎一模一样。
大哥初中毕业那年,跟着他的爸爸、我的伯父回到老家一次。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岁月在大哥的额头上刻下了几道痕迹,还在脸颊上留下了几块黄褐色斑。大哥把儿子儿媳介绍给我,说道:“媳妇也是中国人,老家山西大同的,和你侄子一个大学毕业的。”我望着第一次见面的侄子,主动和侄子握手,看着面如桃花的侄媳,随口说道:“欢迎你们回老家。”侄媳微微点头一笑。大家说笑着上了车。
车子沿着高速公路和省级公路疾驰而行,之后转入老家的水泥小路。公路两侧团团的冬青树和灰白色皮肤的梧桐树,在远光灯的照射下纷纷后退着,好像为远道而来的亲人让路一样。一路上我跟大哥一家人聊着说着,不知不觉一个半小时后把小车开到了老家的大门口。“到了吗?明灯执火的,好像是在城市里的大街上,一街两行路灯多耀眼。”大哥狐疑地看着车子前方。“到了,这就是老家的院子。”我边开车门边说道。老家几个同族人围拢过来,把大哥一行迎到了大院里。大嫂仰脸往上看着灯火通明的二层小楼,不停地摇头。大家寒暄后,看着大哥一行旅途疲劳,族人散去,叮嘱大哥他们早点儿休息。室外晴空,明星稀了。妻子把侄子侄媳领到二楼一间卧室,给他们讲了卫生间洗漱用品的摆放位置和热水器的使用注意事项,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侄子。我把大哥大嫂带到一楼的大卧室,里面安置了一张大床,上面是一套表里一新的白色被褥。大哥又摇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大哥把三个大行李箱拉到了卧室,出来后上下旋转搓着手,和我一起来到客厅里坐下。大哥疑惑地看着我,说道:“兄弟,我记忆里的房子不是这样的,这是你的房子还是租来的?要是租来的我掏租金,美国就是这种制度。”“大哥,这是我的院子,楼房是去年建造的,两层三百多平方米,四卧三卫二厅,比你在美国差远了。”我实话实说。“哎呀,不得了,我在美国按揭了一套房,二百多平方米。”大哥移民美国前在广州市工作,在我们家族里是最富有的。上次回来时,大伯给我们家族男子每人发了一盒香烟,给族圈女人和孩子每人五颗糖块。我母亲说,你大伯走后家族人高兴了好几个月。夜深了,寂静得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是村里巡逻人的脚步惊动了它们。天空很高,几颗不知疲倦的明亮的星星,还在那里值守着夜空。小院里的十几株嫩竹,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分外翠绿。
第二天,本族人陆陆续续登门看望问候大哥一行。本家三大娘带着上幼儿园的孙子笑眯眯地走进院子。身后的孙子背着粉红色卡通图案的双肩背书包,一跃一跃地跳着跟了进来。大哥一看是三大娘,急忙从皮包里掏出来一把糖递给三大娘,让她品尝美国的糖果。三大娘微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边站着的孙子说道:“俺奶奶血糖高,说多吃糖果不好,小孩儿也不能多吃。”大哥看到三大娘穿着崭新熨帖平整的蓝色汉服,手脖上套着一对翡翠镯子,右手里还攥着绿壳的老年手机。大哥回想起以前三大娘养活了四个孩子,衣服轮着穿,补丁摞补丁,吃不上白面馍,面条碗里没见过油花。大哥问小孩儿:“你上幼稚园离家远不远?”“不远,每天校车接送。”小男孩轻轻地说道,微笑着看着大哥。大哥记得原来乡下的孩子看到陌生人胆怯,就往家长的怀里拱。大哥又开始摇头,嘴角微微地下撇着。
临近中午,我陪着大哥来到村里的大街上。大哥顺着水泥路面走走停停,好像寻找丢失的东西似的,又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四周巡视着。大哥抬头看看街道两侧的楼房:朱红大门,可以进出小汽车;彩色瓷砖贴面的十几米高的楼房,上面架起了两台空调主机;小院里青砖铺地,中间砌一花坛,里面几十株月季花开得正艳,在绿油油的叶子衬托下,大红的、粉红的花掰,黄色、白色的花蕊,宛如小女孩的笑脸。大哥走近花坛,深呼吸几下,嗅到了花香,咧着嘴笑了。大哥直起身子,瞪大眼睛,说道:“现在的老家有水泥路不再下雨踩泥巴,住高楼一家人宽宽敞敞的,不简单。”大哥竖起大拇指。身后几个本村人咧着嘴笑,好像大哥对啥都稀奇一样。
午饭后,大哥从老家的小院里出来,跟着我往田地里走。大哥走着看着道路两边绿油油的麦田,弯腰捋着嫩绿的麦叶,仿佛看到了成熟收打后黄灿灿的麦堆,好像手里捻着一挂贵金项链。大哥跟着大脑里模糊的记忆,来到几十年前割麦的地方,靠着几棵小孩子腰粗的柿树,回忆着上树采摘柿子的情景。大哥又在一片桃树前站立,回忆着在这里给山羊薅草的往事。大哥说,以前这里沟沟坎坎都是杂草,土地黄黄的,而现在土地湿洇洇的,平平展展,还有大片大片的果园。大哥摇摇头,一脸的欢喜。
接下来的几天,我陪着大哥一家人到外村几个近亲家里串门聊天。我们自驾外出,日日行进在乡村间的水泥路上。水泥路上来往车辆川流不息。每到一个亲戚所在的村庄,一样是一街两行外贴瓷砖内部装修白炽灯下洁白如昼的两层小楼。每到一家亲戚家里,中午都是做几个荤素搭配的热菜,摆上一瓶白酒和一瓶红酒,招待大哥一家人。亲戚待客从容不慌张,丝毫没有措手不及的感觉。大哥坐在沙发上,听着亲戚的述说,不停地点头,欢喜地看着大嫂和儿子儿媳一样的笑靥。大哥微微地摇摇头,没有在老家时摇得那么激烈。
大哥按照旅程时间计划该出发回广州办事情了。一大早,大哥从外面祖父的坟上烧纸回到家里,坐下来跟几个族人聊天。大哥拿出来香烟敬大家,只有一个常年在外打工的族人接住,噙在嘴里,却不点燃。大哥急忙掏出打火机,“咔嗒”一声打着。族人笑着说道:“不点,吸烟多了不好,一天一两支。”族人跟大哥一起聊着中央电视台四套节目上经常看到的“海峡两岸”内容。大哥嘴里一直啧啧称赞着,内心感叹“曾经的同龄人和自己一样看天下啊”。族人离去后,大哥把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拉出来,看几眼,又推回卧室。一会儿,大哥又进入卧室,再转身回到客厅时,支支吾吾地说道:“兄弟,你看我这次回来,带了两大箱子这十几年不穿的衣服,还有几大包香烟糖果。我们还想着老家缺吃少穿的,谁知道你们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我不敢打开行李箱了,我走后你把这两个行李箱处理废品吧。”大哥收敛了笑容,很窘地站在那里。
在送大哥返回机场的路上,大嫂说道:“兄弟,你们生活得很好,比我们强啦。”大嫂拉长着声音。我随口说道:“一般般啦,现在老家城乡生活差不多,差距几乎没有啦呀!”我拉长声音,学着大嫂的腔调,逗得大哥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