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宴请

私人宴请

一

      当马行长找杨辉谈话带队驻村帮扶时，杨辉跟妻子井艳玲分房而居了半年多。

回到家里，杨辉一看坐在沙发上观看电视剧的井艳玲脸色光润，便小心翼翼地坐在三尺远的沙发边上，挑拣着柔软的话语，微笑着跟井艳玲刚说了“明天下乡驻村工作”一句话，井艳玲的火气如五黄六月的麦秸秆一点就着，“嗖”的一窜几尺高，好像猛然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样，站在杨辉面前，瞪着一双杏眼，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跟我分居半年不说，这一次啊，你是铁了心住在外面，跟那个妖精长相厮守！”井艳玲扭身，匆匆走进卧室，“咚”的一声把门甩上，震得客厅东侧墙壁上的一幅名家行书“久久自芬芳”摇摆几下，掉落在复合地板上。

杨辉愣愣地坐在客厅里，好像衬衣领子上有麦芒似的，左右摇晃着脑袋，勾起左胳膊使劲捋了几下衣领。杨辉怅然看着主卧那扇枣红色紧闭的房门，发出“嗨”的一声叹息。

半年前，杨辉所在的青汨市农行工会办公室，新调入一名入行三年多的女大学生王晓琳。在单位同事的眼里，王晓琳“手如桑荑，肤如凝脂”，“齿如瓠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作为单位一把手的马行长安排人事调动，不会跟身为工会办公室主任的杨辉商量。杨辉知道王晓琳是河南财经政法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入职时首选了农业银行，在基层营业网点做了一年柜员后，通过考试晋升为运营主管。十三个月后，适逢王晓琳所在的郊区支行公开选拔竞聘营业网点主任。王晓琳登台演讲，气质高雅，思路清晰，描绘前景，娓娓道来，英气逼人，最后以第一名的竞聘成绩，被郊区支行聘任为营业网点主任。王晓琳在青汨市分行郊区支行可谓是三年三级跳。在营业网点主任的岗位上，无论是农行业务产品营销，还是营业网点内部管理，王晓琳把各项工作做得有声有色，经常受到表扬和奖励，还在内部“经管网”上发表学习笔记体会、诗歌、散文、随笔，青年人健康阳光向上的气息烁烁袭人。去年，王晓琳从众多应聘者中闪亮而出，竞聘入职到青汨市分行机关的普惠金融部，担任产品经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杨辉对王晓琳有了更多的了解：性格开朗活泼，能歌善舞，平日里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干净的地板上当场能表演劈叉动作，引来阵阵掌声和欢笑。王晓琳见人先笑后开口，“老师”“大哥”“大姐”是挂在嘴边的话。王晓琳走过去，好像喷洒香水的花的使者，引来极高的回头率。提起来王晓琳，男同事就会回忆起来她那甜蜜的微笑，女同事也会情不自禁地夸她“长得真美，我要是男人也要追你。”

工会办公室科员老李退休后，杨辉单枪匹马，舞枪使棒，单薄无助手。杨辉多次向马行长申请填补科员编制。让杨辉万万想不到的是，全行员工心目中的“第一美女”王晓琳，居然被调到工会办公室，面如桃花般地站在了杨辉的面前，成了他每天必须面对的同事。杨辉闻讯后心里美滋滋的，“美女养眼”。同事见到杨辉，揶揄道：“杨主任有福气啊！”一语双关的话，让杨辉猛一激灵。

杨辉和王晓琳面对面地坐着，交谈着工作上的事情。在若即若离的四目相对中，年逾五十的杨辉还是有点不自在。王晓琳的气质太摄人魂了。杨辉右手拨楞着水笔，脸上有丝微的一波一波的热辣。这时候，妻子井艳玲和往常一样不打招呼推门而入。井艳玲脚步尚未站稳，抬眼看到杨辉笑眯眯地正在和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孩儿聊天，猛然间吸气收腹，不解地把目光投射在杨辉和王晓琳之间，逡巡着，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杨辉一看妻子井艳玲那般神态，赶忙站起来，说道：“王晓琳，这是我的妻子井艳玲，在市工商局工作。”王晓琳微笑着站起来。井艳玲的脸却拉得很长，说道：“你们聊，你们聊，单位有急事，叫我赶快回去。”井艳玲折身拉门而去，好像走错门似的，低着头，慌慌忙忙。井艳玲在回单位的路上一直这样在想，胸前一鼓一鼓的，塞得慌。

下午下班后，杨辉带着食材回到家里。井艳玲坐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嘻嘻哈哈的。杨辉肚里咕咕叫，发现厨房里好像打扫过一样干净整洁。杨辉拉开冰箱，拽出一袋饼干，坐在餐桌边。“你咋不开始做饭呢？”杨辉一边挽袖子，一边看着井艳玲说道。“秀色可餐嘛，还吃啥饭呢？！”井艳玲甩过来一句零下十几度的三棱子话，让杨辉打了一个寒颤。杨辉憋住气，在厨房里做了两菜一汤，端到餐桌上，轻声地叫着井艳玲过来一起就餐。井艳玲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黄金时间电视剧播完后，井艳玲进到卧室，“咔嗒”一声把卧室门反锁起来。杨辉看着放凉的饭菜，随便吃了几口，便生气地把省下的饭菜倒到了垃圾桶里。杨辉垂头丧气地走进书房，坐在小板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杂志，直到坐得屁股疼，才和衣躺下。井艳玲习惯的熟睡鼾声，一直到凌晨三点才弱弱地响起来。

王晓琳跟随马行长到鄢岭县农村调研了一周时间。在与乡村组干部的交谈中，王晓琳了解到该县有36个农村儿童生活困难，有的父母早亡，有的父母患病，有的父母离异，有的长年在外打工。在城市里长大的王晓琳，目睹这一切，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受。回到青汨市区，按照马行长的指示，王晓琳主动联系鄢岭县妇联，倡议青汨市农行与鄢岭县妇联联合开展“关爱农村贫困儿童活动”，科级干部自愿认领联结帮扶对象，直到贫困家庭的孩子长大成人。鄢岭县妇联立即响应，全力支持配合。王晓琳以市分行工会办公室的名义在本单位组织发动，16个科级干部自愿结对帮扶。之后，在举行结对帮扶启动仪式上，王晓琳登台主持，马行长和鄢岭县妇联主席纷纷致辞，杨辉宣布了结对帮扶名单。现场的36个儿童，兴高采烈地给杨辉他们戴上了红领巾。王晓琳自愿认领了两个困难孩子，帮扶从小学到大学毕业。杨辉认领了一个父母早亡、跟着爷爷生活的10岁男孩儿小虎，计划帮扶小虎到高中毕业。小虎很懂事，第一次见到杨辉，就亲切地称呼杨辉“杨叔叔”，好像没出五服的本族人一样亲切。杨辉很满意，也没有给井艳玲吱一声。之后，每隔一个季度，王晓琳就会打电话给鄢岭县妇联相关人员，了解贫困家庭孩子的生活和学习困难，以及青汨市分行机关科级干部结对帮扶贫困孩子的情况，之后把了解到的情况汇报给杨辉。王晓琳细致、耐心的工作作风，让杨辉很满意。

杨辉住在乡下，经常惦记着小虎。虽然驻村开展脱贫攻坚，杨辉每个季度总要抽出时间回访资助的农村孩子小虎。王晓琳陪着杨辉一起下乡家访。杨辉担心孩子上课时家访打扰，一般选在周末孩子放学在家的时间。杨辉既看望小虎，也顺道了解其他科级干部的结对帮扶对象。下乡过程中，王晓琳一边观察，一边拍照，还让在现场的村民帮助自己拍照。王晓琳把杨辉和自己下乡帮扶贫困儿童的照片，高高兴兴地发到单位同事微信群和朋友圈里。井艳玲很快看到了杨辉和一个娇艳女子坐在一个农家大院开心大笑的照片，还打听到这个女孩儿的名字叫做王晓琳。井艳玲的大脑神经急剧紧张起来，好像头上罩了一层纱网，很沉，头蒙。

杨辉和井艳玲结婚后，工资卡一直保管在井艳玲的手里，好像这是俩人婚姻的压舱石一般。井艳玲知道市农行的掌上银行很好使，但是不允许杨辉开户使用，认为“失去工资控制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井艳玲抓住了杨辉的工资卡，相当于固化了杨辉的灵魂一样，不会有丝毫差池。井艳玲潜意识游曳着“有钱的男人会变坏”观念。几个月来，面对杨辉每月要求增加花销费的请求，井艳玲大脑里常常浮现出王晓琳那姣好的一捏一股水的面容。井艳玲气呼呼的，一个人躲在卧室里抹眼泪，好像杨辉犯下了弥天大错不可饶恕一般。井艳玲给在深圳读大学的儿子晓阳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井艳玲又哽咽不语，好像备受委屈似的，让在千里之外的晓阳误认为妈妈又跟爸爸吵架了，便再三安慰井艳玲。井艳玲算计杨辉，越想越多，越想越烦恼，竟把阳台上的十几盆“多肉”弄得东倒西歪。井艳玲坐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的小花园，意识混乱，思路浑浊，迷迷糊糊，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

杨辉和井艳玲“冷战”持续半年后，杨辉接到了下乡蹲点脱贫攻坚的任务。杨辉略一思考，自己作为具有30年党龄、在农业银行工作35年的“老农行人”，况且出生在农村，对农村、农业、农民熟悉如手指，感情如亲人，虽然与妻子井艳玲闹点小矛盾，但是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推辞下乡驻村，便当场答应下来，简单交代王晓琳几点注意事项，准备必要生活用品后，带着小丁和小范两个队员来到了襄氾县湛北乡政府报到。

湛北乡党委龚书记和杨辉握手寒暄后，说道，聂庄村现有建档立卡贫困户11个，贫困人口36人，其中因病致贫3户10人、因学致贫2户7人、因智障致贫2户2人、其他原因致贫4户17人，上级要求今明两年全部脱贫达标，你们是大银行的，我们相信你们的能力和实力。杨辉站起来握住龚书记伸过来的手，说道：“请书记放心，我们抓住机遇，多策并举，宁可瘦上几斤肉，也要保证提前完成帮扶任务。”走出龚书记的办公室，在聂庄村聂支书的带领下，杨辉一行三人来到了距离县城三十公里的聂庄村，住在村委会的几间平房里。矿渣路凹凸不平，汽车上下颠簸，慢慢腾腾，好像戏曲中县官坐轿一样，一压一起。

杨辉打一盆冷水，洗一把脸，拧几下毛巾，盆子里的清水瞬间变成浑黄色。杨辉递给聂支书一瓶矿泉水，自己仰脖“咕咕咚咚”喝了下去。杨辉对着聂支书笑笑，坐下来，听着聂支书介绍村里的基本情况：全村总人口2860人，192户，5个村民小组，少儿占比30%、青壮年占比30%、60岁以上老人占比40%，大部分中青年人在外打工，11个贫困户分布在每一个村民小组，各家有各家的情况，先前村委会也摸了几次底，采取了一些办法。可是咱这村里穷，资源缺乏，贫困户一直是村里的老大难，多亏你们农业银行的领导前来帮扶，我们村委总算有了指望。聂支书认真地汇报着，双脚在水泥地上前后跐踏着，留下两道鞋子磨擦地面后的痕迹。

从下午一直聊到掌灯时分，杨辉和聂支书谈着说着，时而蹙眉，时而沉思，心里不由一惊，现实远远超过动身下乡时了解到的聂庄村11个贫困户的情况。小范和小丁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水笔，认真地记录着每一个贫困户的具体细节，每一个好像镌刻在他们心头一样，如针扎般的难受。长期居住在市区闹市里的年轻人，听到聂庄村贫困户的家庭情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又是实实在在地呈现在眼前，“现实很骨感”。

晚饭后，杨辉又和聂支书、村主任坐在木凳上又谈起贫困户的事情。聂支书唏嘘再三，吸几口烟，说一句话，烟雾联结的圈圈比聂支书的思路转动得都快。村主任说，咱这村里啥吊没有，集体家底零蛋蛋，这11个贫困户，我们反复研究了好多次，总是“闺女穿她娘的鞋，前（钱）紧呀”，你们从市农行来，财神爷啊，帮咱村里想想办法，你们“路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都多”。村主任憋嘴嘿嘿笑着。杨辉和小丁、小范却一脸的愁容。

杨辉站起来，说道：“聂支书，明天咱们到各个贫困户家里转转，大家一起想办法，脱贫任务必须提前完成，好吧？”聂支书点点头，猛吸一口烟，烟头的光亮照耀着他那酱红色的食指和中指。送别聂支书和村主任，杨辉躺在床上，左右翻身，睡不着觉，好像木板床上有跳蚤似的。杨辉折身坐起来，拿出聂庄村建档立卡贫困户的花名册，一户一户地过目。杨辉眼酸模糊，披衣下床，来到户外的大院里散步。天高云淡，月光倾泻而下。大院里的十几棵梧桐树沐浴在月光下，黑青色的一团一团。突然从村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牛哞，接着是一阵子狗吠声，汪，汪，汪。

二

贫困户老聂，63岁，罹患关节炎十多年，不能下地劳动，其妻子腰椎间盘突出，长期卧床不起。儿子前年因为高考落榜，得了抑郁症，整天待在家里，一动就浑身出汗，气喘吁吁，好像刚刚洗了热水澡一般。

贫困户老邓，58岁，患有癫痫病，十年前离异，带着十六岁的智障儿子，住在几间土墙瓦房里。

贫困户老李，46岁，丈夫五年前病逝，带着两个读高中的女儿。

贫困户老张，69岁，前年因车祸致残，妻子早亡，儿子外出打工多年没有音信，后来被当地公安部门认定为失踪人口。

杨辉一一走访贫困户后，把这11个贫困户的基本情况调查地一清二楚，让小丁及时录入了贫困户资料库，让小范按照贫困户姓名、年龄、性别、组别、致贫类别、家庭现状、个人特长、收入来源、当前困难、脱贫规划和拟采取帮扶措施，逐一填写，造册，制作“驻村工作指南”，村委班子和驻村队员人手一份。杨辉心里有了底。杨辉着手谋划下一步的帮扶工作。

有了聂支书的陪伴走访，杨辉跟村民们渐渐地熟悉起来，也学会了跟村里人见面打招呼的方式。杨辉知道了村里人的日常行为方式，熟练掌握了一些口头禅。在这里，村民们见面不问别的，只说一句“你吃了吗？”彼此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一个个心里暖洋洋的。假如是见了面而不吱声，对方可能会想到“我得罪他了吗？”继而引发生分，久而久之就会演化为隔阂，甚至矛盾。这样不疼不痒的一句话，是聂庄村最流行、最管用的“外交语言”。杨辉学会这样的打招呼方式，很快跟村民们熟络起来，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老人说，好话当钱使。

那天，杨辉走进老聂的家门。坐在大门外的老聂看到杨辉，慢慢地挪移过来，靠前，说道：“杨主任，你吃了吗？”“吃了啦！”杨辉抓起一个小板凳，坐在老聂的身边。老聂虽然残疾，但是思路和讲话还是很顺畅。杨辉听说老聂读过高中，数学学得最好，对儿子上学考大学最为上心，三天一敲打，五天一叮嘱，好像怕出任何闪失似的，又像害怕儿子插翅远飞一样，夫妻前后照看着儿子。“孩子可能因为我们的要求太严格，期望值过高，思想压力大，才在高考落榜后一时想不开，得了这个病，说起来我真后悔呀，有时候后悔得死去的心都有。”老聂说着，用灰黑的手指抹着泪水。杨辉递给老聂一包纸巾。老聂把纸巾攥在手中，舍不得拽出来擦眼泪，双手急烈地哆嗦着。老聂看一眼杨辉，又说道：“要不是这些家里困难，即使我们三口人种地，也不至于弄到这地步，说实在话，我当贫困户心里憋屈啊！可是你看看，我家这个现状，我是真的没办法，多亏党和政府，派你们来救助我们。”老聂说着，屁股撅倒板凳，屈膝就要趴在地上给杨辉磕头。小丁和小范急忙上前，搀住了老聂。杨辉弯腰把老聂裤腿上的灰尘拍打干净，递给老聂一支香烟，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烟头。老聂的嘴里冒出来一股股浓重的烟雾。

杨辉环视一圈老聂一家居住的小院子：三间蓝瓦房的堂屋，对着正门摆放着一张长条水曲柳茶几，十几只苍蝇在上面肆无忌惮地起舞，在堂屋门口飞进跃出。院子东侧是两间红砖平房，一间做厨房，一间是杂物间；西侧栽种着三棵拦腰粗的泡桐树，一辆斑驳的架子车横放在南墙边。杨辉扭头看着嘴唇上一公分长花白胡子的老聂，说道：“聂大哥，你家的情况我们记下了，下一步我们工作组多跟你联系，用尽全部帮扶手段，带领你们全家脱贫。”老聂闻听此话，拱手对着杨辉，说不出话来。

杨辉带领工作组来到聂庄村，一住就是三个多月，期间只跟井艳玲通过一次电话，让她把自己的零花钱交给回市区里办事的小丁，及时带回村子里使用。井艳玲听到这里，就把电话挂断了。杨辉还想问问岳父岳母的身体情况，还没有开口，竟吃了井艳玲的没趣。“这女人，咋会这么执拗，嗨！”杨辉抹一下嘴巴，左唇角微微上翘，吧砸一下嘴，从手机里调出在青汨市区开办畜禽产品销售公司的高中同学夏总经理的电话，坐在床上交谈起来。

夏总经理的市场分析和投入产出比计算，让杨辉坚定了在聂庄村开办养鸭场的决心。杨辉分析了在聂庄村办养鸭场，具备建设用地、雏鸭引进、饲养、防疫、销售的各种便利条件，也是壮大集体经济、让11个贫困户脱贫致富的最主要、最有效、最便捷的办法。当然，杨辉也知道在聂庄村举办养鸭场，无论是村集体，还是这11个贫困户，是没有资金投入办场的。在小丁和小范看来，没有外来资金投入，杨辉主任的办场设想几乎就是不可思议，甚至是泡影，瞬间就会被消解得无影无踪，即使杨辉的计划得到了湛北乡党委龚书记的认可和批准，并表示全力支持杨辉牵头在聂庄村建设养鸭场。俗话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可是建设罗马，没有建筑材料，就是一个月、一年，也不可能建成。更何况在聂庄村，这个穷得叮当响的村里办养鸭场。

马行长带着业务科长、办公室主任和王晓琳来到聂庄村，看望杨辉一行驻村队员。马行长刚刚在村部会议室坐下来，杨辉就把筹建养鸭场的计划书呈交给马行长审阅。马行长仔细地看着五页纸的“计划书”，之后仰头看着站在一边的杨辉，说道：“杨主任，昨天你在电话里也说了这个养鸭场项目，我觉得可行。你的思路很好，乡里也支持，回头我跟乡党委龚书记沟通一下，咱们学习兰考县农行的做法，建立乡级信贷补偿基金，你同学的畜禽销售公司和县里的农业担保公司做担保，给聂庄村干部、贫困户和自愿入股村民发放专项农户贷款，专款专用，这样算下来就可以拿到流动资金贷款三四百万元，再利用村里流转的土地建设鸭舍，这样一来，雏鸭生长周期短，长成后又有现成的销路，完全可以达到你们设计的建场帮扶贫困户目标。今天来到这里的业务部门，回去后抓紧确定专职业务人员，联合进村办理业务，争取尽早投放，中不中？”“太中了！”杨辉激动地说道。随同前来的市农行人员纷纷点头同意。杨辉看到坐在一边的王晓琳低头记录着，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一双铮亮的黑色皮鞋在衣裙下格外耀眼。王晓琳抬头抿嘴笑时，和杨辉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脸上泛起一团红晕。杨辉心里咯噔一下，自言自语道：“这女孩儿一个人在工会办公室工作，我一直在乡下，科里的工作真够她一人忙活了。”

杨辉陪着马行长来到老聂、老张家里访问，趁隙和王晓琳交谈了工会办公室的当前工作，鼓励她大胆主动去办理，即使有了差错也是我杨辉担着。王晓琳兴奋地说道：“好，好，你尽管放心，我会努力的。”

让聂支书意料不到的是，驻村工作队策划的养鸭场项目进展得如此顺利。湛北乡党委派一名专职副书记协助杨辉工作，解决办厂过程中的项目申报、土地租用、用电、道路硬化等实际困难和问题。几个村里的“赖皮”，一看这阵势，也不敢上前讹东要西，规规矩矩起来。聂支书和村两委班子分组逐一给11个贫苦户做工作，流转土地26亩，又吸纳12个农户自愿申请加入养鸭场投资项目。看似为了这11个贫困户脱贫的事情，实际上成为了全体聂庄村村民的集体行动。聂庄村热闹起来。几天来，大大小小的汽车在乡镇和村子之间来回穿梭。

那天马行长回去后，立即召开由主管行长、业务科长、客户经理参加的专题会议，研究制定支持聂庄村养鸭场项目的实施方案：以兰考县农行支农模式为参考，以惠农e贷为平台，以乡风险补偿基金、县农业担保公司、畜禽销售公司三方共同担保为主要方式，向符合条件的聂庄村两委班子成员、建档立卡贫困户和自愿入股农户发放农户贷款；客户经理携带电脑和打印机，前后台调查、审查、审批人员现场办公，一条龙服务。青汨市农行贷款组抵达聂庄村后，在村部会议室一字排开，十几个工作人员现场办公。几十个村民，包括11个贫困户，美滋滋地在银行借据上签字，摁手印。

杨辉高中同学夏总的公司，接着派出技术人员进村，建设养殖大棚。夏总在杨辉和聂支书的要求下，全权负责雏鸭采购、饲养、防疫、销售等日常运营管理。村会计受聘担任养鸭场会计主管。白天几十个人在工地上忙碌建大棚，井然有序。晚上还是灯火耀眼，夜里不停施工。不到两个月，三栋养鸭大棚就在聂庄村西头靠近国道的地方建成，购进首批一万六千只雏鸭。杨辉又打电话说服马行长，由市农行投资，把国道和养鸭场之间的一公里土路，和养鸭场厂区内五千平方米矿渣路全部水泥硬化。

大棚内金黄色一群群雏鸭，嘎嘎嘎的叫着，一摇一晃地追逐着。杨辉和小丁、小范站在大棚外一脸倦色，心里却有说不尽的喜悦。杨辉扳着指头，和小丁、小范说着：“五十天后，这第一批雏鸭长成出棚，咱们就能看到贫困户的笑脸了，想一想那个场景太感动人了。”“也是的，这场里净是销售公司派来的人，要是贫困户能出来打工，来这养鸭场，他们不是也能多增加一份收入？”小丁望着大棚说道。“对呀！”小范惊喜地说道。“你们别急，等到场子理顺后，咱们选拔能干活的贫困户来场里打工，能干啥就分配啥，肥水不流外人田。”杨辉对小丁、小范笑笑，说道。

第一批成鸭出场时，湛北乡党委、政府组织各村驻村工作队队长、各村支书主任来到聂庄村，召开了一个现场会。杨辉和聂支书满面红光，分别上台作了典型发言。前来观摩的乡村干部纷纷点赞，与杨辉详细交谈着驻村工作的事情。杨辉送别龚书记时，龚书记拉着杨辉的手，一再致谢，末了又说道：“杨主任，农民挣钱不容易啊，现在针对农民的电信诈骗又多了起来，你们干银行的最细心，希望你给村民们上一堂防范电信诈骗的课，别让他们的血汗钱、养命钱被不法分子骗走了。”“好，好，一定，一定。”杨辉和龚书记握手告别。

午饭后，杨辉考虑着龚书记交代的事情，第一时间想到了王晓琳。杨辉再三权衡后，决定邀请王晓琳来到聂庄村，给村民们讲解电信防诈骗知识。杨辉信得过王晓琳。

麦后太阳热辣。那天上午，王晓琳带着防范电信诈骗宣传册和折页，来到聂庄村部前的文化广场，现场给村民们讲解防诈骗知识，吸引上千名群众前来听课，现场咨询。三组的李大爷踮起脚，看着台上微笑着讲解防诈骗知识的王晓琳。五组的游大伯瞪大眼睛，看着银行防诈骗宣传折页，嘴里啧啧着。

这时，文化广场南侧的树荫下，井艳玲和儿子晓阳站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时不时地指一下台上的王晓琳。太阳很毒，烈日当头。王晓琳的脸晒得发红。两个小时后，杨辉带着王晓琳回到村部会议室休息。杨辉笑眯眯地把一块西瓜捧到王晓琳的面前，说道：“晓琳，辛苦你了。”王晓琳正要开口说话，井艳玲箭步冲上来，挥动折扇，戳掉了王晓琳手中的西瓜，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们太过分了，以前在市里，鬼混在一起，现如今怕我看见，来到这穷乡僻壤谈情说爱，今天儿子晓阳在场，啥都看见了。杨辉，我给你没完，我让这个骚货狐狸精生不如死，不信你们走着瞧！”井艳玲说着上前拉扯王晓琳的胳膊，被杨辉挥手推出门外。小丁、小范赶过来，把井艳玲和晓阳拉到自己的房间。

王晓琳伤心地趴在了会议桌上。杨辉双手颤抖，看着王晓琳在太阳下晒得发紫的胳膊，气得咬牙，咯吱咯吱地响。

三

两年过去了。

这时，杨辉收到了四个喜讯：其一，他带队的驻村帮扶工作，经过省、市、县三级验收考核，全部合格，11个贫困户提前脱贫，村集体经济由零到存款16万元；其二，杨辉收到了多年来一直资助的鄢岭县贫困儿童小虎的来信，说他顺利考上了镇办初中；其三，儿子晓阳大学毕业后，考上了985高校的研究生；其四，市分行工会办公室和党委办公室合并后，王晓琳通过竞聘演讲，成绩优异，进入市农行副科级干部行列，被市分行聘任为党委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

杨辉短暂的高兴后，想起井艳玲那张紧绷的脸，内心又凉了下来。家是归宿，是港湾。而现在的家，对于杨辉来说是冷冰冰的，他虽然心如烈火，妻子井艳玲一个人把家弄得凄然，如同冰窟窿一般。

杨辉今年已经51岁，农业银行内部政策，明年到龄退居二线。他带领的驻村工作队，提前完成了脱贫攻坚任务，轮岗回到市区单位机关，也是理所当然。杨辉自从进驻聂庄村，与妻子井艳玲的关系越来越僵，又实在抽不出时间跟妻子井艳玲坐下来细谈，夫妻二人由分居冷战到现在行同陌路一般。杨辉偶尔回到市区办事情，进家门后看到井艳玲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每次正要开口说话，井艳玲似乎没有看到杨辉的存在，也不搭话，转身憋进卧室，“呯”的一声关闭了房门。杨辉长欲言又止，看着井艳玲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慢腾腾地走进书房，歪在小板床上，一会儿累得就睡着了。

马行长收到了一封署名井艳玲的实名举报信：

尊敬的马行长：

我是你行工会办公室主任杨辉的妻子井艳玲，我举报杨辉违法违纪，丧失道德和人格，三年前开始和你行大美女王晓琳眉来眼去，天天借下乡之名鬼混在一起，供应王晓琳吃喝玩乐；两年前在农村驻村开始，与王晓琳私下频繁往来，大庭广众之下喂王晓琳吃西瓜；去年，杨辉又故意延长驻村时间，掩人耳目，其目的是与王晓琳长期待在一起。杨辉与我已经分居三年多，这就是我的证据！请你挽救我的家庭，请你救命!

受害人 井艳玲（电话）

3月8日

马行长看罢这封手写的举报信，认真思考了三天，期间与王晓琳长谈了一次，之后为了慎重起见，把井艳玲的举报信批转给了纪委办公室。

半月后，马行长看到了纪委办公室的“调查核实报告”：经过慎重调查，井艳玲举报之事不实。马行长当即通知市分行纪委书记，让他以组织名义回复井艳玲，告知她组织调查结论，并着重介绍杨辉带领工作队驻村帮扶情况和在聂庄村的工作表现。

井艳玲接到市农行纪委书记的电话时，一字一句地听着，听得张嘴瞪眼傻傻的，接着泪水如雨泄，泪痕惹画了脸，最后泣不成声了。井艳玲手脚冰凉，哽咽着，请求纪委书记原谅自己鲁莽行事，千万不要把此事告诉杨辉。纪委书记教育警示井艳玲诬告别人的危害，得到井艳玲再也不诬告杨辉的承诺后，答应了井艳玲的请求。井艳玲一夜未眠。井艳玲悔不当初。

在养鸭场正常运转的时候，杨辉从走访中了解村里80岁以上的五六个孤寡老人，他们或者因为儿女在外地工作，或者因为与儿媳关系不好，几个人都是独自生活，每天吃顿简单的早饭和午饭，晚饭啃几块面包饼干充饥，寂寞无聊地打发着日子。晴天，几个老人聚在一起，蹲在砖块上吸烟闲聊。阴雨天，他们独身坐在自家堂屋门口，看着树上的十几只麻雀，目不斜视。没有太阳，不知道时间，看不到叽叽喳喳的麻雀了，老人们低头回到空洞的屋里。

杨辉跟老人们说话时，询问这些老人对今后生活的想法。他们说：“啥想法呀？每天吃顿热饭，有人说说话都中。”杨辉听到这句话，眼里酸酸的，心里说：老人们的要求不高呀。杨辉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情。

脱贫攻坚工作接近尾声。杨辉打听到消息，一天下午，拿着一张报纸，带着小丁、小范，和聂支书一起来到平顶山市郊区古庄村，考察当地老人居家联养中心的运作情况。杨辉一行和中心负责人、七八位老人坐在一起交谈了几个小时，又查看了老人居住的寝室，和餐厅、卫生间。杨辉从几位老人满意的笑声中，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案，得到了鼓舞。

杨辉向马行长汇报了考察联养中心后的想法，自愿延长驻村时间，帮助村里的孤寡老人过上晚年幸福生活。马行长斟酌再三后，同意了杨辉的申请，并叮嘱他保重身体，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杨辉又向湛北乡党委龚书记汇报了工作思路，强烈要求在聂庄村再住几年，直到自己满意为止。龚书记赞同地点点头，支持杨辉的下一步工作打算，并叫来民政所负责人，叮嘱他按政策支持杨辉在聂庄村举办联养中心。

聂支书回到村里后，说服村委班子成员，利用原来村部的13间平房和2间杂物室，村里筹资进行装修。一周后，老村部墙壁门窗漆刷一新。一位村民路过这里，惊讶地说道：“老村部好像过年一样，收拾得漂漂亮亮，照着人影。”受命前来考察的乡民政所所长，在杨辉的陪同下看了一圈，当场表态，按政策首笔支付聂庄村联养中心开办费3万元。杨辉接着又申请民政专项福利资金，按月足额补贴给每位老人，也得到了所长的支持。聂支书安排副支书进城，购置了10套单人木板床、被褥，5台电视机，和厨房、洗手间、卫生间设备。聂庄村居家联养中心具备了接收老人的条件。

杨辉动员老人们入住联养中心。聂大爷83岁，有些耳聋，说话大腔大口：“杨主任，我住那里怕孩子们知道了不高兴，还怕门外人笑话俺。”杨辉拉着聂大爷的手说：“大伯，你都八十多了，还计较那些小事儿干啥？你住到联养中心，热饭专人做，碗筷有人洗，饭后想看电视看电视，想给谁说话都中，比你一个人闷在屋里强多了。再说了，你一个人在家，孩子不在屋里，万一有个头疼发热，谁给你端一口热水？”杨辉几句话说得聂大爷一下子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跟着杨辉搬进了联养中心。其他几个老人也都高高兴兴地先后住了进去。老人们平时就爱聚在一起说话，这时候吃住在一起，不管刮风下雨，不愁吃喝，聚在一起长说短说，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大家记忆中的人，一个个脸上润崭崭的。杨辉几乎每天午饭后都要来到联养中心，跟老人们拉家常、念报纸一个多小时。老人们该午休了，杨辉才起身离开。老人们目送杨辉离去，久久不愿把目光收回来。

周五上午，杨辉接到王晓琳的电话，说马行长个人周六中午在许都大酒店贵宾二厅设宴，祝贺晓阳考上大连理工大学研究生，并说马行长已经通知晓玲嫂子和晓阳到时候参加宴会。杨辉心里猛一咯噔，心想王晓琳跟井艳玲不计较，还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又夸奖王晓琳几句，才忐忑不安地挂掉电话。

第二天中午，杨辉提前半小时走进许都大酒店贵宾二厅。在接待室里，马行长跟在场的王晓琳、井艳玲、晓阳说道：“今天我安排这个私人宴会，主要是祝贺晓阳金榜题名，考中一流大学的研究生；另外，也借这个机会，祝贺王晓琳新婚快乐！你们大家不知道吧，王晓琳是省城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三年前跟在市政法委工作的同班同学小郑恋爱，去年疫情期间登记结婚，一直没有举办结婚仪式，上个月请假去了三亚，旅行结婚，前天才回到市里，大家有必要聚在一起庆贺庆贺，杨辉毕竟是王晓琳的老领导，提携帮助有功啊！”井艳玲的脸一赤一红。这时候，王晓琳的爱人小郑推门进来，说道：“抱歉，路上堵车，过来晚了。”马行长把小郑介绍给大家认识，又说道：“更重要的是，杨辉这几年下乡驻村帮扶，工作很辛苦，家里家外的事情让嫂子一人承担。杨主任的成绩，市里、县里和农行都纷纷表彰，也有嫂子的一份功劳，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对嫂子无私支持杨主任的工作表示感谢。”井艳玲听到这里，眼里噙满了泪水。

“最后还要揭秘一个事情，四年前杨主任自愿结对帮扶鄢岭县农村一个贫困儿童，名叫小虎，每月资助200元，现在小虎考上了镇办中学，成绩一直很好，县妇联和镇办初中多次联名向市农行建议，表彰杨辉主任。杨主任生活简朴，把自己的工资节省下来，悄悄地资助贫困儿童，令人敬佩啊！”马行长向杨辉竖起了大拇指。

“马行长，请入席吧？”王晓琳提醒马行长。杨辉不好意思地看着马行长，偷眼看了一下面色红彤的妻子井艳玲。晓阳不解地看着妈妈井艳玲。

“还有一件事情，今天也要说清楚。嫂子，杨主任帮扶任务虽然完成了，但是他为了村里的几位孤寡老人，自愿延长驻村时间，乡里、村里也一而再地挽留他，希望他多驻村一段时间，现如今这几位孤寡老人，每天生活过得笑呵呵的，你说让他回来不？”

“继续驻下去，我举双手支持！”井晓玲由吃惊到满脸欢喜地说道，走过去拉住王晓琳的手，十分愧疚地说道：“晓琳，王主任，我对不起你。”“嫂子，快别说了，都入席吧。”

王晓琳说着，招呼大家到餐厅落座。井艳玲拉着杨辉的手，坐在马行长的右手边。马行长站起来，把井艳玲拉到左手边的座位上，说道：“嫂子通情达理，你支持杨主任就是支持我，我敬你三杯酒，今天中午大家一醉方休。”

“喝，心里畅当！”井艳玲大声地说着。杨辉和晓阳惊讶地看着井艳玲。王晓琳把井艳玲和马行长的酒杯斟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