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老家

早饭后，拉着翻斗车收集残剩的矿渣石子，遇到了十几年没有谋面的老邻居江叔，得知他在广东肇庆收废品已经三十多年，虽然年届七十，依然声如洪钟，脸膛酱红，大腹便便，好像在外工作回老家休假一般，嘴里说着在外生活比老家强多的话语。前几天，江叔回到村里办社保卡，不日即将返程。江叔乐呵呵地笑着说着，围拢过来十几个乡邻，看着他又说又笑。

老家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变化很大：大队部改成了党群服务中心，二层小楼前挂了很多牌子；中心西边修建了“文化广场”，戏曲大舞台、篮球场、舞池、健身场地、新时代文明实践站、公厕，还有几十米高的灯塔，把中心前面照耀得如同白昼。晚上，几个自然村的村人来到这里，或聊天，或打球，或跳舞，或健身，孩子们在白炽灯下打闹嬉戏，新农村新气象。中心前的一条土路，连接着几个自然村和邻村，几年前修成了水泥路，不少村人门前也紧跟着修成了小水泥路，大水泥路连着小水泥路，交织在一起，路灯照明晃眼，下雨脚不沾泥，出行再无忧虑。据村人说，水泥路还带有下水道，直通村外的垃圾坑，政府给予修路每平方米30元的补贴，雨天两脚泥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前年，一家燃气公司把天然气管道铺到村里，通到各家各户的灶屋里，不用烧柴燃煤，无须更换燃气罐，方便实用，过上了类似城市人的生活。昔日做饭累人出汗，如今好像快乐入厨，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个热菜端到了餐桌上，一家老小欢欢喜喜地坐在一起享受美味佳肴。如今虽然娱乐设施还较少，可是也比此前多多了，青少年玩打木棍、纸包翻牌、弹玻璃球、打弹弓的几乎绝迹了。

村里青壮年劳力都在外打工，钢筋工、水泥工、批墙工、安装工、水电工，等等，只要每月开五六千元工资，一天三顿简餐，居住简陋的板房，就可以常年在外务工。有的村人在附近打小工，工资按日计算，一周一结账，每月也有几千元的收入，还能照顾到家里的老小，如游玩般地把地种上又收割。暂时不能出去的村人，在村里承包几十亩地，规模化种植经济作物，如烟叶、辣椒、多色红薯，每亩收入几千元。我家的几亩责任田让人代耕，年租金几千元。几分自留地，由家嫂种着，从不计较分成与否，图个心静无忧。我家1980年代修建的平房，经过几次改建，围墙、配房、花坛、牛屋应有尽有。前年为了接待远在美国纽约的大伯一家回乡探亲，我请师傅把平房进行了精细装修，依然满足不了当代人们的生活居住需要。

这一次，我回到老家陪伴老父已经一个多月了。早饭后，在大门口树荫下，我每天跟几位八十多岁的老父坐在一起聊天，也偶尔和同龄邻居交谈。虽然聊天离不了家常往事，但是对于我这个离开老家30多年的在外打拼者来说，感慨颇多。

母亲2014年去世后，老父跟着大哥生活了五六年，之后我们姊妹六个轮流给老父做饭洗衣叠被。后来，老父做了胆囊手术，发现肺部阴影很大。老父出院后，身体一天天垮下来，吸烟仍然不能断掉。老父说，我不识字，看不懂电视，不喝酒不打牌，就让我再吸几年烟吧。老父白天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右手食指和中指烟熏酱黄，食欲一再下降，枯瘦如柴，满脸皱纹，走路既慢又愰，像个老太太。

今年夏季最热的三伏天，我回到老家居住。老父居住的平房，西间墙壁倾斜，屋顶裂缝清晰可见，曲曲折折惊烦人心。我请来建筑专家研判平房安全状况，综合考虑后，提出了加固地基的改建方案。不料老父却说，平房建了三四十年，老房子哪有不裂缝的，能省事就省事吧。我考虑到老父尚在，还在平房里居住，眼看着平房变成危房，做儿女的如何放下心来。我坚持请来建筑师傅，按照专家的建议加固了平房，去除了我的一桩心病。看着改建后的平房，我好像如释重负，毕竟几十年没有跟基建打过交道，身心俱累，也是一次人生体验。我站在改建后的平房前，幻想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心情轻松愉快，浑身是劲，雄赳赳，气昂昂。

与故友交谈，与老者聊天，参悟人生，思绪回眸。诚然，老父健在的时候，还有自己的老家，还能回来看望老父，说说话，住一晚两晚。姊妹们都已成家，过上了各自独立的生活。老父在那里，那里就是儿女们心向往之的地方。一旦某日老父不在了，老家在哪里？人说父母在，家就在。真正意义上的老家将会随着父母的驾鹤西去而不复存在。对于远嫁的姊妹，老家就是一句空话，是精神家园，而无实际意义。曾经父母居住的土瓦房，大哥拆建为新房，与几个姐妹也无关系，似乎更远了。于我而言，那又是一处大哥的宅子，也与父母毫不相关了。住在百十公里之外的我，回望这个院落，自问那是老家吗？老家就是我，弟兄排行老二的家了。在物理意义上是，毕竟在那里居住了20多年；其实又不是情感上的老家，那个老家随着父母的离世已经渐行渐远。即使宅子还在，房屋依旧，但陈旧的家具、蒙尘的被褥、遍布树叶的院落、生锈的门锁，似乎都在说你与这个老家越来越生分了。你念想老家，老家可能不记得你了。你在老家的眼里逐渐淡化，意念中渐渐淡忘。老家是个概念，瑾存厚望，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对老家也是一种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