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亚曼的三条标准

入职岗前培训结束那天上午，贺振东正幻想着几天后坐在中辉市支行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上班，突然接到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让他到基层单位二级支行黄河支行实习一年。贺振东燃烧半月的激情直线跌落，心里一片冰凉。大学本科四年加上读研究生三年，让贺振东憋足劲往城市里走，朝着理想中的奋斗目标越来越近。贺振东喝一口白开水，淡而无味，悄悄地翻开培训班的通讯录，寻找着她的名字。贺振东下意识的微微偏偏头，眼镜的余光里一片模糊。

午餐时，贺振东意外得到一条让他惊喜的消息：这些天刻印在脑海中的肌肤藕白、未言先笑、轻声细语的女孩儿，她，姜亚曼，和他分配到同一个基层单位实习。天助我也。贺振东暗自欢喜，亮光浮现在脸上。一街两行的梧桐树叶子闪亮，白花花的耀眼夺目。

贺振东主动约请姜亚曼开车前来黄河支行报到。贺振东和姜亚曼三个月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坐着，心里欢喜，感觉还是有点儿不自在。昨天和姜亚曼相约后，贺振东对自己的衣着、语言、表情、举止一一进行了规划和预演，力争给心目中的女孩儿一个更加完美的印象，好像参加相亲大会一样。贺振东驾车和姜亚曼轻声地聊着，外围打探着姜亚曼的个人爱好、学习重点、生活方向，藉此慢慢地展示着自己的特长，言语间透露出正能量和一直向上阳光快乐的状态。姜亚曼抿嘴笑着，不时扭头看一眼心情大好的贺振东，附带着甜甜的微笑。等待红灯时，姜亚曼把一只剥皮香蕉递给贺振东。贺振东闻到了一股芝兰花香，忍不住猛吸了几口。岗前培训期间，贺振东给姜亚曼写了三封亦诗亦文的表白信。姜亚曼悄悄地观察着贺振东，未置可否。

贺振东把车停好后，姜亚曼下车，望着黄河支行的四层办公小楼，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默默地低下了头。贺振东一脸欢喜，姜亚曼满腹疑惑。贺振东提着装有介绍信的档案袋，姜亚曼背着粉红色的双肩包，一前一后地走着，乘步梯来到位于三楼的黄河支行人力资源部报到。黄河支行所在地是黄河中游一段弯曲的狭长地带，也是贺振东的老家。贺振东熟悉这块地方如自己的手指。这些年中辉市迁移黄河沿岸企业，疏浚河道，植树固土、造林防沙，热热闹闹，宛如景区。处在中辉市北郊的黄河支行，主要服务沿黄治理关联企业和客户。简单介绍情况后，贺振东和姜亚曼当天被分配到支行客户部，被电话叫来的客户部总经理领到了一楼的一间大办公室。

负责接待贺振东他们的客户部大胖子经理，抱来了一大摞档案盒，让他俩初来乍到首先熟悉一下业务和客户。姜亚曼打开一个蓝色档案盒，拿出一叠用铁夹夹着的资料，渐渐地蹙眉翻阅着，不时乜斜一眼坐在对面的贺振东。贺振东拿着水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没有注意到姜亚曼扫射而来的目光。办公室里寂然，室外走廊上不时传来“您好，您好”的打招呼声。一周后，总经理召开部门会议，郑重地把贺振东和姜亚曼介绍给大家，说了一大堆吉祥和鼓励的话，末了给贺振东分配客户营销岗位，姜亚曼负责信贷审批，俩人一组，结为对子。总经理笑呵呵地看着贺振东二人，带头鼓起掌来。

贺振东来到黄河支行实习，地熟人熟，说说笑笑。一丝愁云飘落在姜亚曼眉梢，自己从小在大城市长大，今天第一次下乡，接下来在这里继续呆十二个月，多么漫长啊。贺振东发现姜亚曼的情绪，想方设法找乐子，陪伴在姜亚曼左右。贺振东一直在找机会询问姜亚曼对他的那几封信态度如何，看到姜亚曼人生地不熟的无奈表情，贺振东好几次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地咽回去了。

贺振东和姜亚曼外出营销客户，看重资产负债表、损益表、现金流量表，依据这些报表判断客户经营情况，提出信贷服务方案；而姜亚曼除此之外，更关注客户的用电、用水、用工报表，与贺振东的三表一起分析，把贷款营销和控制风险综合考虑。在黄河支行贷前会议上，贺振东看好的客户，姜亚曼审批时不一定同意，经常如当头泼一瓢冷水。贺振东看着姜亚曼严肃的表情，思忖着应对办法，大脑中常常闪回发出已久的三封表白信，心中的问号越来越大。贺振东多次想和姜亚曼单独谈谈，却发现姜亚曼在电脑前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贺振东不敢开口，知趣地走开了。

中午，贺振东从黄河南岸赶回来，约上姜亚曼，来到单位外的一家小餐馆。贺振东要了两个凉菜、一份热干面、一瓶功能饮料，给姜亚曼点了一份螺蛳粉、一盒纯牛奶，争抢着扫码付款，彼此抿嘴笑着。贺振东偷看一眼姜亚曼，与姜亚曼转过来的热辣视线陡然交合，俩人青春朝气的脸上散开一层红润，不好意思地噙住了吸管，视线下移十几度。午饭后，贺振东和姜亚曼来到游园散步。贺振东不停地述说客户响应政府号召迁建的意义、资金实力和支行未来的利润增长点。姜亚曼抿嘴一笑，说道，贺老师，下班不谈工作好吧，我们聊点儿别的不好吗。贺振东突然脸拉长，仅有的一丝微笑好像光影一般肤浅流失。姜亚曼知道贺振东表情变化的原因，不时回眸，又说又笑。贺振东一头雾水。贺振东扭头时和姜亚曼几乎面对面，淡淡的花香潜入鼻腔。

渐渐地，贺振东发现姜亚曼在工作之余很随和，在处理业务上较真，不容一丝一毫的马虎。面对一同入职、一道实习的姜亚曼，贺振东为了一笔贷款业务，经常和姜亚曼争执得大红着脸。姜亚曼静静地坐下来，通过内部局域网给贺振东发送一封审慎贷款邮件，示意贺振东静心阅读思考。贺振东气哄哄地趴在电脑前看邮件，揣摩分析了几遍，眼前一亮，突然觉得姜亚曼的观点是正确的。贺振东被姜亚曼有理有据地说服了，默默地给姜亚曼竖起了大拇指。

有了姜亚曼的积极配合，贺振东从事的金融服务黄河中游客户成绩逐渐显现出来，被中辉市支行主管行长认可，指示办公室编发了一期简报，予以通报表扬。工作局面初步打开后，贺振东经常以请教工作为名，下班后邀请姜亚曼喝咖啡，畅聊营销客户时遇到的一件件趣事。贺振东发现，如今的姜亚曼比在培训期间眼睛更大了，跟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贺振东称呼她姜老师，姜亚曼微微点头，相视一笑。十二个月的实习期倏地过去了，就俩人的个人关系问题，姜亚曼始终没有答应贺振东一个字。

回到中辉市支行机关，贺振东被人力资源部安排到公司客户一部，职责是服务中辉市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项目，目标是针对区域客户需求，主动营销贷款，服务重大决策部署落地实施。部门总经理在和贺振东谈话时特别强调，以前此项工作存在思路不成体系、没有形成一套完善方案的问题，地方政府有意见，要求贺振东带领两个新入职的客户经理，深入实地调研，之后制定金融服务计划，积极推动实施，尽快改变中辉市支行这一被动工作局面。总经理还说，这项工作已经和信贷部总经理碰头沟通，若有疑问和需要配合，可以直接和他们部的姜亚曼联系。贺振东听到姜亚曼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又和姜亚曼成了业务伙伴？此时的贺振东听到精英们的名字，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贺振东刚坐到办公桌前，姜亚曼的电话打了进来：小贺，我们总经理交代了，我当前的工作是配合金融服务黄河流域生态保护，你有何要求尽管讲，我等着你，哈。好的，小姜，谢谢。贺振东和姜亚曼不再互称老师，改叫熟稔的昵称。贺振东道谢后，仰起脖子，双手后翻抱头，微闭着眼，回味着姜亚曼一语双关的语句。姜亚曼的笑颜不时闪现在眼前。

贺振东带领两个客户经理连续九天在沿黄地市调研，期间经常与姜亚曼交流信贷服务思路。贺振东每天给姜亚曼发微信问候，姜亚曼仅回一个微笑的表情包。

回到机关，贺振东向总经理呈送了调研报告，对下一步金融服务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提出了工作建议，包括成立领导小组，建立黄河流域重大项目台账，制定金融服务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工作方案，等等。总经理阅后面带微笑，轻轻地一拍桌子，充分肯定了贺振东提出的工作建议。走出总经理办公室，贺振东激动得几乎跳起来，急忙把建议稿转发给姜亚曼，一来希望得到姜亚曼的进一步支持，二来想在姜亚曼面前显摆一下。贺振东哼唱着“西海情歌”，引来几个同事好奇的目光。

在餐厅午饭时，姜亚曼主动坐到贺振东右侧，闲聊几句后，姜亚曼小声地说，小贺同事，金融服务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是支行的大事情，作为支持保障部门，给你提示三条金融服务标准，一是此类贷款年底存量要比年初上升一成，二是增量要在各项贷款中的占比一成以上，三是贷款不良率小于千分之一。如果这三条标准达不到，说明你客户营销、贷后管理水平一般般，也不配跟我说东道西，说这提那，你明白吗？姜亚曼面带微笑，一副坚毅的表情。贺振东放下筷子，抽一张餐纸，擦擦嘴，悄悄地说道，标准达到了一切都好？姜亚曼面带红润，轻轻地说，一切都会如你所愿。贺振东低声说，得令。

贺振东在做一笔支持黄河流域综合开发项目贷款时，把关审查客户经理提交的资料疏忽大意，被在后台督导的姜亚曼发现了。姜亚曼二话没说，直接摇动鼠标，退回了贺振东。姜亚曼不知道该笔贷款对于贺振东来说意义多么重大，那是总行客户部直接关注的业务，也是贺振东在总经理面前拍胸脯的项目。在姜亚曼看来，不管是谁，一切按照制度规定办，违反制度规定，任何人说话都不好使。贺振东看到姜亚曼退回的资料，眼角聚起了几层皱纹，又不好意思低头请教，便指示客户经理和姜亚曼主动沟通，希望姜亚曼网开一面，顺利审查通过。客户经理对照制度规定，再一次核对已提交资料，没有发现不妥之处，和贺振东做了简单汇报。贺振东一皱眉，心想姜亚曼这是演的哪一出啊。贺振东约请姜亚曼晚上喝咖啡，姜亚曼推说晚上加班审材料，打着哈哈。贺振东盯着电脑，咬着水笔杆，闭目思考着，单位晚上闭灯的铃声响起后，才拖着倦怠的身躯，满脑疑虑地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天再次坐到办公桌前，贺振东打开电脑，看到了姜亚曼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姜亚曼在邮件里给贺振东的申报材料画了几道粗粗的红杠，提示他注意的几个事项。姜亚曼提示贺振东，一是项目单位申请项目贷款的必要性和现实意义，不仅是获取贷款支持，更是一个民生项目，关系黄河中下游几百万群众的福祉；二是项目单位自有资金表述要清晰，给上级行一个直观的项目方资金实力雄厚的感觉；三是注意担保单位的资金实力，要有数据支撑其资金实力，为今后防范项目贷款风险提供足够的保障，把风险降到最低。这些做到位了，无论哪一级审批人都不会迟疑，一点即过。姜亚曼最后附一句话直刺贺振东：做业务不像谈恋爱，温柔有余，刚强不足，只谈好的，躲避问题，那叫不负责任；知己不知彼，掩着护着，遮着挡着，那叫自欺欺人；知不足不整改，整改应付，那叫忘却尊重。加油，小贺！

贺振东豁然开朗，头脑如同水洗一样清晰，昨晚一夜噩梦搅扰的坏情绪荡然无存。贺振东急忙找来客户经理，对照姜亚曼提供的业务指导参考，逐条梳理勾兑，围绕着姜亚曼点名的注意事项，兵分三路再次回到项目单位入户调查。连续五天，贺振东没有给姜亚曼发微信报告行踪，也没有一丝丝问候的迹象。姜亚曼不知道贺振东的去向，心里纳闷。姜亚曼打电话给贺振东的座机，“叮铃铃”一直响着，始终没有人接听。姜亚曼哪里知道，这几天贺振东带着客户经理对项目贷款客观再评价，对姜亚曼提示的事项延伸分析讨论，补充了万余字的评估报告和项目单位、担保企业资金实力和经营管理情况论述。贺振东再次点击上传这些补充资料时，不敢仓促，又逐项审查了一遍，确信扎实无误后，才在“提交”按钮上点击了一下。姜亚曼突然看到系统里闪烁的图标，发现是贺振东发来的，随即惊喜地点开邮件，一会儿抿嘴笑了，粗黑的睫毛忽闪着风，一双大眼睛明亮照耀着屏幕。

姜亚曼指导性的意见，让贺振东的工作推进顺利，目标也变得愈加清晰。贺振东心里蓄积着对姜亚曼的信任和佩服，把“三条标准”视作下一步工作和生活的金标准，一步一步地实施着，渐渐地走深走细。姜亚曼在后方观望着，提示着，欢喜着。

有了时间，贺振东约请姜亚曼到咖啡馆叙谈，姜亚曼几次因审批总行关注的贷款而婉言拒绝。姜亚曼有时候想见贺振东，给贺振东打电话，贺振东不是在客户那里座谈，就是在贷款项目现场考察。贺振东挤不出时间。在同事微信群里，姜亚曼看到了贺振东晒黑的脸膛，心里猛然一怵。姜亚曼心疼贺振东在黄河边站立时嘴唇干裂的模样，晚上睡不着觉，给贺振东发微信：保重身体，单位需要你，同事需要你！附带玫瑰表情包。贺振东回信：谢谢您的厚爱，附带3个龇牙的表情包。姜亚曼恍然，扁头枕着手机屏幕上贺振东回复的一行字画，呼呼地睡着了。

时光随风飘去二百多天。中辉市支行金融服务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贷款增量、存量、不良率、质效等指标逐项完成，得到政府部门的高度赞扬。在年度表彰会议上，中辉市支行行长点名表扬了贺振东。主管行长宣读了一份中辉市支行关于聘任贺振东等同志部门副总经理职务的通知。贺振东胸前佩戴着大红绶带上台领奖，姜亚曼跟着热烈鼓掌，泪水盈红了眼睛。

姜亚曼心里说，我要求贺振东的政府满意、单位表彰、职务晋升三条标准全部兑现。姜亚曼掏出手机，当即给贺振东发一条微信：你的“三条标准”达标了，今天起改口“小姜”，叫我“宝贝姜”，咱们春节正式订婚！

贺振东秒回复道：宝贝姜，我丰收了！九百九十九附带九朵玫瑰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