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天色尚显昏暗,李顺强老师手拿雨伞急匆匆往学校赶,近段时间,时不时地下雨,他是个怕雨的人,常伞不离手。抬手看表,离签到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他疾步快赶。
端坐办公室,李老师思考着今日如何讲好《装在套子里的人》,他得潜心研究课文、精心备课,既要知识点传授到位,还得生动有趣,否则领导推门听课、检查备课,轻则罚款,重则处分,更有领导的绝招:学生满意率调查,让这位顺强老师心总是不顺,更无法强大起来。他每天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心神不宁。
李老师深感契诃夫对别里科夫这一人物形象描写绝妙,“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里,也穿上雨鞋,带着雨伞,而且一定穿暖和的棉大衣,把什么东西都放在套子里,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戴墨镜,穿羊毛衫,用棉花赛耳朵眼,上车就要马车夫支起车篷······总之,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他把自己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这样一个在沙皇专制统治下自觉不自觉地维护这种统治,辖制着整个中学乃至整个城市的一个人,让人们都害怕,怕做了生活中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情就会招惹他。李老师觉得一定要把小说中的这一人物形象给学生分析透彻,引导他们抵制并谴责这种人物。
深入一想,李老师不由内心一颤,这别里科夫,与历届学生讲得多了,还真没有注意到契诃夫笔下的这个人物竟然有着自己的影子,还有许多同事乃至校长的影子,我们的校长哪次开会不是在台上道貌岸然地严令大家守规矩,管好自己管好班级,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太熟悉了,这不就是别里科夫的口头禅吗?大家都时刻想着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同事们也注意到李老师自从再次担任班主任工作以来,已经显得越来越成熟了,他不再是那个活泼好动、阳光自信、坚持己见的年轻人,而是成熟稳重、懂得照章办事、保护自己的老教育工作者了。没有人说他思想僵化,倒是称赞他懂得尊重权威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看到李老师不时地提醒着他班的学生别讲话了、别迟到啦、别玩手机、别上网啦······总之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回到家里,就连吃顿饭也总是心不在焉,爱妻每次问他为啥,他都是那句话“不知班上出什么乱子没有?”妻子笑神经质的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别里科夫,听了最亲爱的人这么一说,他不由心生悲凉。
其实,这种悲凉还在持续蔓延加剧。
有几位善良的同事为顺强老师鸣不平,大家都知道偏远地区高中学校难得出一个清华北大生,而他年轻时任教并担任班主任的班级与别班起点一样,却实现了多人考上清华北大的历史性突破,成为该校的一个传奇,无人超越,可是,他并没有得到领导的好评,没有荣誉相伴,别人都“国优”了,他连个“市优”都不是。关键是,如今年龄大了,学生嫌弃了,在学生满意率调查中得分很低是常有的事,似乎有点晚节不保的味道,顺强老师在这个套子里不再坚强,良心未泯的同事看着他脸上写满抑郁沧桑,不由心生同情。
大家发现他生活中没有兴奋感、没有成就感、没有尊严感,有的只是紧张、担心,他无时无刻不心怀恐惧,唯恐班上出了什么乱子。他开始积极学习那些领导心目中的优秀班主任,他绞尽脑汁严惩违纪学生,大施高压政策,他千方百计把那些问题学生整理好材料要求校方开除,此计未成,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做好学生及其家长的思想工作,去医院打个重病证明,办理休学手续。总之,他得清理门户,即便软硬兼施也绝不能让那些老鼠屎坏了班上这锅汤,不能让本班出乱子。他思来想去,唯有给学生制造一个套子,像校长给他制造好套子一样,只有套住他们,班上才会安全,他的心也才会安宁一些。他想不到自己竟然会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用如此下作的套子来对付学生,但他确实这么做了!有几个调皮学生常在背后议论:还在课堂上装模作样给我们分析别里科夫那个人物形象,其实,他不就是那个坚决主张校方开除彼得洛夫与叶果洛夫的别里科夫吗?恐怕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呀!他昨天又在班上说刘勇与李艳两人近段时间走得太近,不是早恋分子,也有早恋嫌疑,要请他们到办公室去谈谈,劝他们早日悬崖勒马,要不让他们休学走人,否则他永无宁日,迟早会出乱子!他那副样子与别里科夫被科瓦连科与华连卡骑自行车外出逛街大出风头气得脸色发青乃至发白没啥两样。
李老师近来越来越迷惘,他实在弄不明白该怎样才算是一位优秀的教师,他对于自己采取的严格管理措施心怀忧虑,虽说这样对班级管理有明显作用,但他也深感自己如同耍杂技走钢丝,特别紧张。因为学生一旦出事,学校与老师将会承受多大的压力,残酷的现实已经不断地提醒了他。媒体相继报道:学生报复殴打老师、家长暴力对付老师、家长觉得老师教育失当到教育主管部门状告老师乃至到法院起诉老师、学生杀害老师等等,他忧虑,他紧张,他恐惧,他无所适从。
校长又在全体教师会上批评李老师班上有讲小话的现象,希望他加强管理,李老师不免又紧张起来,有人宽慰他“小事一桩,不必在意!”他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回应“伤疤不在你身上你不觉得痛,不堵住这股风,班上还不知会闹出多少乱子!”有人戏言“你这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没有塑造好学生的灵魂,反倒被学生和教育环境改造了自己的灵魂!”这话一下子触到了李老师心灵深处某个最原始的角落,他愣住了,脸上写上了更多的抑郁沧桑,当然还有迷茫与痛苦,虽然他还是照常上班,但他脸上的生气已是越来越少,眼神也是那般呆滞,俨然就是一个木偶。当然,这还是那些还在关注着他的学生注意到的,至于同事还有别的人,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哪怕是忙于玩牌搓麻将也懒得去管他那等闲事。不久后,听说李老师离开了人世,看起来遗容安详,但听他妻子说他走得特别纠结痛苦。他不止一次地跟妻子说自己师范大学毕业后就想做个好老师,扎实教书,育人子弟,图个桃李满天下。后来他发现这样不行,万般无奈,便调整工作方式,结果是内心承受如此煎熬,身累心累,不知自己到底算个什么,是欲照亮别人而燃尽自己的蜡烛,是为了拔高别人而甘愿受人踩踏的梯子,是勤于在花园里修剪浇水的那位园丁,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还是真的是契诃夫笔下那个别里科夫······他迷茫,他纠结,他痛苦,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为之奋斗的人生不知意义何在,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四肢发软,动弹不了,他张嘴想说话,妻子猜想他可能要给她留几句话,弥留之际,应当如此,但他最终还是没留下只言片语,带着纠结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房间里最引人关注的是电脑屏幕上那篇题为“一个民族精神的衰亡源于教师精神的奴性化”的文章,还有那首让人顿生悲凉颓废之意的乐曲《黑色星期天》依然在反复播放······
在顺强老师的葬礼上,校长煞有其事简简单单地念了篇祭文以示悼念,在场的学生脸上没有丝毫的伤感与留恋,不少同事与家长一样淡然。家长在意的不是李老师的离世,而是他们的子女将会换上一位什么样的班主任;同事们也没有去深思李老师的突然离去,生死有命,他们考虑的是学校又会调入一个怎样的同事;领导在意的也不是李老师的病逝,而是李老师家属会不会来找他要工伤待遇甚至找他麻烦,考虑的是调人补缺时如何才能大捞一把或享受一番美色。只有李老师的妻子在亲人的搀扶下悲痛欲绝,着实可怜。
李老师的葬礼结束了,诚如诗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青山依旧,河水照流,一切风平浪静,学校还是那所学校,世界还是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