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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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玉杰校长是江南一省级示范性高中的校长，一年前已卸任。有些政府官员退下来总觉得不适应，再也不能在台上指点江山，没有人来请示工作，少有人来进贡求己办事，周围的人也不再如前恭敬有加，还真有点人走茶凉的味道。不过华校长觉得退下来也挺好的，至少清净多了，特别是内心觉得宁静了几许。
近来，华校长有了不少创作灵感，写了一些对人生对教育反思的文章，发表在微信公众号上，颇得读者的好评。其实，用他自己的话讲，无非是自己退下来之后，心灵有了回归人性本真的感觉，能在文章里说了一些真话实话，少了以往那种装腔作势道貌岸然而已，读者点赞的应该就是作者的那份真诚。
华校长在阳台躺椅上晒太阳，看着窗外花园里充满生机的花草树木，听着花园里传来的鸟鸣歌唱，感受着阳光传递过来的明媚温暖，他真的很享受眼前这一切。他眯着眼睛，让自己的教育经历在头脑里肆意回放······
当年恢复高考时间不长，华玉杰考上师范大学，在村子里着实风光了一把，村里还放了两晚上电影庆祝呢。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一县属中学教书。说实在的，青年华老师没有忘记当初高中与大学老师的教导，他满怀热情，扎实工作，爱生如子，忠诚于党和人民的教育事业。出身农家的他，没有人脉资源，没有金钱送礼，但他也想干出一番事业，他也想感受桃李满天下的那种幸福滋味。多年下来，难以如愿，他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工作还不够努力，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教学方法有问题。偶尔得一高人指点，他才开始明白：那些长袖善舞者，当班主任时分的班级都早已换了人，学生起点都不一样，科任老师配备领导照顾有加，结果大家可想而知。作为任课老师，也可以安排到学生素质和基础相对好的班级，自然也容易出成绩。领导心目中的“自家人”，做得好一些，出了点成绩，大会小会表扬，年终考核评优，应有尽有，自然是学校的名师骨干。而华老师只知道傻干苦干，表扬评优自然与他无缘。他对那位高人感恩戴德，从此以后，华老师变了个人，他开始给校长拜年，陪领导打牌喝酒，与领导情同兄弟。他时时留意领导家有啥好事，自是奉上厚礼前往祝贺，一次都不落下。很快，他也成了校长心中的红人，业务上快速成长，也成了名师骨干，关键是他还顺利被提拔为学校政教处主任了。他何尝没有看到那些苦干型教师，虽然偶尔也会得到校长的口头表扬，毕竟仅仅限于口头，实惠的再也轮不到，评审职称特别需要的年度考核优秀等级，你想都不用想，你去问领导，他会告诉你要学会做人，处理好同事关系，群众测评很关键，我们也没办法。当然，自从华老师当上政教处主任，他愈加相信那位高人的说法，心底里对那位高人充满敬佩和感激之情。一路走来，他如鱼得水，左右逢源，“高级教师”“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省级示范性高中校长、市人大代表、“优秀校长”······职位荣誉接踵而至，他心里乐开了花。细细想来，如果没有那位高人的指点，哪有我华玉杰的今天，如果自己当时不识时务，坚持本性，不懂变通，又哪来今天的成就，如果当时自己的同事都及时转型，我又不知要增加多少对手，我谋前程的路上不知又会增加多少难度和不可预测的因素？所以，人到晚年，总结人生，除了感激那位高人，还得感谢灵活善变的自己，感谢那些迂腐单纯的同事！
华校长想起一路奋斗的艰辛，不由替自己感到骄傲自豪，毕竟，农家子弟，无依无靠，从零干起，不容易哟！他忍不住自问：老华呀，你还记得最初那些年，为与领导建立感情关系，自己舍出去的都是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攒下来的辛苦钱，甚至还有不少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说真的，自己对父母都没这么孝敬过，对兄弟姐妹都没这么大方过，想到这里，想起早已离开人世的父母，华校长的脸上又多了一份不知是苦笑还是冷笑的神情。
记得刚当上校长那会，深感重任在肩，得想办法提高升学率，得千方百计让这个偏远地区的省级示范性高中出几个清华北大生给领导看看，让社会瞧瞧，也好证明组织的任命是最正确的选择。他马不停蹄组织召开行政会议、职工代表大会，通过一系列决议文件，无非就是要尽快促进教育教学工作。一切如其所愿，老师们开始拼命的工作，在积极抢占自习课，义务加班加点，科任老师都在不停地占领学生的碎片化时间，给学生分发试题卷、布置课外作业、征订教辅资料，整个学校热火朝天。后来他又大胆决定，高三年级双休日补课，接下来高二高一都补起来，之后决定高三暑假寒假补课，高二高一也紧随其后。笨鸟先飞嘛，几年下来，该校升学率连续提高，还真出了好些个清华北大生，小县城轰动了，领导高兴了，社会赞誉随之而来。华校长当然高兴，觉得挺有面子，他心里想，还得感谢那部武侠小说里面关于武功秘籍内卷的提法，给自己管理上给予了启示。什么是内卷，人家不补课，我们补课，人家稍微补课，我们就大补，人家只搞期中期末考试，我们就搞月考制，人家学我们搞月考制，我们就搞周考制，总之，别人没搞的我们想办法走在前面搞，他们也跟着搞的时候我们就比他们搞得更厉害，总之要把全体老师的教学潜能与学生的学习潜能充分挖掘出来，教育老师要有教育情怀，要有奉献精神，引导学生为了高考前途，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说真的，华校长担任校长多年，口碑还是不错的，该校教学质量过硬，学校着实抓得好抓得实。但是，自打退下来，不知咋的，他就是觉得心存愧疚，觉得对不起那些个带病工作的老师，犹记得有位老师因病前来请假去湘雅附一看病却被自己严词拒绝，后来因错过动手术的最佳时机，未能及时得到有效治疗而英年早逝，还有该校老师体检，绝大部分老师身体都处于亚健康状态，有些老师还心理抑郁了呢，为此一直内心不安。他也觉得对不起那些因承受不了学习重压，原本活泼可爱的孩子却变得心理抑郁，甚至成了精神病患者，还有个别孩子甚至选择了自杀，毁了整个家庭，自己身为教育工作者，教育原本就是一种良心工作，我当初逼老师逼学生，看似为了教育，为了学生的前途与幸福，其实还是为了自己那点政绩，真的愧对那些学生，愧对那些家长！当时，我居然还在全校教师会上不止一次地表扬那些能把心里抑郁、疑似精神病患者、违纪捣乱不爱学习的学生劝其退学、休学、转学的班主任，赞赏他们能够替自己替学校及时转嫁危机与风险，号召其他教师向那些人学习。上次自己一个在市里名校就读的外甥遇到类似事件，自己还忍不住为此大动肝火，大骂人家学校老师怎么能这么缺德如此没有仁爱之心呢，仔细想想，自己不也是该骂吗！
华校长好想告诉世人那个秘密，但是不能，如果说了，自己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曾经一度备受社会赞誉的就是华校长能力很强，治校有方，能让这所偏远地区的高中学校出了好些个清华北大生。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几个曾被当地媒体捧上天的天之骄子，其实都是踩分录取，负责招生的老师明确告知华校长，要录取可以，只能读限制的专业，说白了只能读差专业。华校长想到的是学校出了清华北大生以后的荣耀，哪管这孩子将来的发展。他要求班主任千方百计做好学生和家长的思想工作，大谈特谈名校毕业的好处，关键时候亲自出马，极尽哄骗忽悠之能事，直到学生填完志愿并确认，他才松了一口气。往事如烟，但前几天在江边散步，听人家聊起该校曾经考取清华北大的几个学生的状况，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胸口堵得慌，他觉得自己俨然一个罪人！人们在说，不知怎么搞的，清华大学毕业居然没找到理想的工作，比人家有些二本毕业的还差劲，还学霸呢！还有某某清华大学毕业竟然呆在家里啃老呢！还有个北大生因为自己不喜欢那个专业，学不动，多门学科挂科，被学校劝退了，加上亲人责骂，想不通自杀了，还有个读北大的不知啥原因也心里抑郁了，唉！怎么搞的嘛！华校长深感良心不安，自己为了一己荣誉面子，让那些孩子在成就学校和我这个校长的同时把自己毁了，我就是那个始作俑者呀！
华校长开始自我安慰起来，我毕竟是为了学生前途，为了学校发展，为了教师职业成长，我主观动机是好的呀，但心灵趋于平静的华校长还是不由冷笑自己，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他想起直到现在还在强势进行的补课节奏，也偶尔听说有学校被批评处罚，也看到媒体有各级教育主管部门发布的禁补通知，乃至有被媒体称之为“最严禁补令”的通知，结果还是不痛不痒。华校长心想，大学录取名额有限，名校录取名额更少，“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多考一分，秒杀千人”，考场如战场，竞争尤为残酷，不多刷题，不多补课，又怎么超越人家处于有利地位呢？名额就那么多！华校长如今换了一个看问题的角度，似乎一下子成了明白人。他想，如果所有的校长、老师、学生、家长都能以平常心看待高考，都不去企图占有有利位置，都不补课，正常学习，少了很多劳累，攒下不少补课费，那些招生名额不都还在那儿吗？只是利益驱动之下，身处河流旋涡中的人们又有几人还能保持如此理性与淡定呢！
此时的华校长又想起了那部武侠小说里的情节，江湖传说有一部武功秘籍葵花宝典，谁若有幸得到此书，依书修炼，就可以天下无敌，所以大家都想得到它。经过卸任以来的冷静思考，华校长对葵花宝典作用的理解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本所谓的内卷宝典，一旦被公开，为世人知晓，恐怕就是人间灾难了，葵花宝典如果只有一个正宗传人知晓，他练与不练，完全可以自控，练成了自然是天下无敌。大家都有葵花宝典，练不练就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了。试想社会复杂，人际关系微妙，谁能担保自己不会因为说错话做错事得罪了人，与人结怨，以致于丧命于哪个练就宝典神功的仇人之手，所以即便怕苦不愿意练也会被迫去练。江湖上人人练葵花宝典，大家都成天下无敌，也就无所谓天下无敌了。关键是葵花宝典第一章就说了“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如此一来，江湖人士不就都成太监了吗？都练成天下无敌，却没有赢家，都成太监了，这是无人受益的额外付出！我们大量牺牲休息时间刷题、做大量教辅资料、双休日与寒暑假不停地补课、进校外培训机构补课、请名师一对一辅导，这不就是葵花宝典秘籍在教育界的公开泛滥吗？别的学生别的学校在这么做，你不做就只能让人家超越你，抢走那个更好的院校录取名额，你要这么做，也得下定决心自宫，当然不是成为太监，而是自宫掉美好的童年，自宫掉孩子的天性，自宫掉本应拥有的纯真快乐。但是，大家都这么做，大学录取名额并没有增加，只是所有参与这场葵花宝典修炼行动的人都会为此额外付出自己许多美好的东西。华校长不由感慨：唉，这内卷秘籍害人哟！
华校长近段时间吃不好睡不香，自己也算是那个偶得高人指点，修炼过内卷获得过成功的人，但自己也自宫掉了人格尊严，自宫掉了心灵自由，可谓是林黛玉进贾府那样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说话做事小心谨慎，当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上级领导的赏识，还有确保自己安全获取利益。这几年来，中央常态化的反腐动作，“打老虎，拍苍蝇”，我虽然不像有些贪官那样获得巨额利益，没有制造什么“校园埋尸案”，也没有引发“某艳艳事件”，但人在江湖，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也利用组织给我手中的权力办过不少私事，谋过不少私利，也曾与几个女教师有点暧昧关系，那不是手中有权力了，“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没把持住嘛！唉，听说反腐可倒查二十年，哪有什么平安着陆哟！记得葵花宝典结尾有句“走火入魔，绝无解药，自求多福！”心有权力欲望，进入名利场，还得自己保持理性，不忘初心。权力是把双刃剑，当初那位高人也没能告诉我万一出事时有何解救之法。真是寝食难安，我是不是该选择去投案自首，听凭政府处理，那样或许还心安些，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华校长躺着，心中默念着：内卷，秘籍，内卷，秘籍······
（本文属于文学创作，若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对号入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