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走过近五十载春秋,在岁月的流逝中,许多人生往事早已成
为过往云烟,更谈不上有啥情感的积淀,但我真的想写一写“东北佬”。
一提到“东北佬”,人们自然会联想到那白山黑水,会联想到那天寒地冻,会联想到《闯关东》里面的诸多情景。其实,我要写的“东北佬”跟这些还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就连跟东北这个地方都扯不上什么,甚至连东北人的瓜藤柳叶亲都算不上的。因为这个“东北佬”就是我自己,一个典型成长于湖南新宁那偏僻山村的男人,耿直善良、朴实土气。
我这个“东北佬”的雅号并非我父母取的,而是我们村有位已经过世多年的老爷爷在他四十几岁时给小时的我取的。据说他以前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在山村里算得上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至于他是否到过东北,不得而知,但据他自己讲,肯定见过不少东北人。
据村里别的老人讲,我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红光满面、后脑平整、胆子也大,加上比一般的同龄人个子明显要高,那位老爷爷便说“这哪像个南方伢子,一看就是个东北佬嘛,干脆就叫东北佬吧!” 从此以后,他就一直这么叫我,从小到大,“东北佬”这个名号就这样叫开了。反正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在当地还没“东北佬”这么通用,既然大家都认可,我父母也不反对,自然大家就都喜欢这么叫我。
这位老人当然是我们村里最喜欢叫我“东北佬”的人,其次当属他妻子。据说她以前还是个国民党军官太太,大家闺秀,后来她丈夫战死,解放后因为当时的政治形势,她选择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世代贫农,根正苗红,觉得政治上安全可靠。在我的记忆里,她虽然是山野村妇,家境也不算好,但是她穿着整洁,有一种我孩提时代说不清楚的特别气质!他们夫妇在我头脑里的印象尤为深刻,记得我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到她家里去玩。她老公也算得上是个江湖郎中,懂些中医药理,常常自己上山采集一些野生中药材,晒干之后就一边在房子走廊空地处选个位置坐在那儿与人闲聊,一边用他那磨了又磨的专用刀把那些药材均匀地切成片状,反正就是中药房里的那样,然后等积累到一定量的时候他就到附近的镇上去给别人看病卖药。
他切药很是认真,三伏天气,有时切累了,就会拿出他拿把用岩鹰翅膀羽毛做成的扇子优哉游哉地给自己扇风纳凉,我记得电视剧《三国演义》里诸葛亮手里揺的那把鹅毛扇也就是那样吧!羽扇纶巾,谈笑间,中药切好了!我看得入神时,只见他眯缝着双眼说:“东北佬,你是不是也喜欢我这把扇子,过我这来,看我用它给你扇几下舒服么。”说完微笑着一边给我扇了几下一边问我凉快么,然后说:“不能给你多扇了,你们小孩子受不起这岩鹰羽毛扇的风,容易感冒的。”这话在我这个孩子听起来还真给那把扇子增添了几分神秘感。那时的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真觉得他的眼神,他说话的语气显得特别亲切,尤其是他用那把神秘的羽毛扇给我轻轻摇几下,我就无端地会多了几分幸福感,原来幸福距离我们并不遥远,至少在当时的我心里确实是这种感觉。当然还有他妻子叫我“东北佬”时的语调,真的是再亲切不过。这种亲切感确实是有的,在我小时的记忆里是那样美好,我从小就叫他们夫妇爷爷奶奶,我们村里习俗是这样的,对那些年长的人或者爷爷奶奶辈的人都这么叫,叫的时间长了,在孩提时代的我心里,他们夫妇还真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一样,很亲昵的!至今记忆犹新,每次想起过往情景,都倍感亲切,估计现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们是很难有我这种记忆的。
记忆里还有一个特别喜欢叫我“东北佬”的人,那就是我们那儿的大队书记。他人长得高大魁梧,一双大眼睛颇有几分杀气,孩子们比较怕见他。他每次经过我们家总是老远便粗声大气地在那儿喊“东北佬,你们家东北佬到哪儿玩去了?”我父母都会说“他翻了天的,谁知道他又疯到哪去了,你每次来都喜欢问他干啥?”“也没啥,就是觉得你家东北佬活泼有趣,想逗他玩玩!”有时真遇上我了,他就会面无表情地走到我面前,故意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一边用手轻轻地揉着我的耳朵一边说:“东北佬,给伯伯看一下你的耳朵长起来了么,长起来了就正好切下来炒了给我下酒!”按理这话说得很是恐怖吓人,再配上他那严肃的表情,小孩子不怕才怪。可是我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毫无畏惧感,因为凭着直觉,我分明感受到了他揉我耳朵时传递过来的那份源于长辈疼爱孩子的亲切与温暖!他现在应该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也许他早已淡忘了这些,可是我这个已近不惑之年的人,内心深处那份柔软之地,依然存有这份美好的记忆。
村子前面那李子树葡萄架下被村民们屁股磨得溜光的石头记录了当年村里长辈和我们那些淘气孩子之间的无数美好,我敢说我们那时物质条件虽然不好,但童年时代真的并不缺乏快乐和美好记忆。
自从我考上大学,村里基本上就没人叫我“东北佬”了,估计即便我真去闯次关东,他们也不会随便叫我“东北佬”了。在外工作多年,每次回到家乡,村里人对我似乎多了份客气与尊重,他们对我的称呼不再是“东北佬”,取而代之的是我的书名,似乎这样更正式一些,更有人郑重其事地称呼我谭老师或者谭律师,也许他们要表现得对我更尊重一些!我分明感觉到了村民与我之间那种莫名的情感隔膜,这与鲁迅先生《故乡》里闰土称“我”为“老爷”又有何区别呢?那时的“我”想再听到那声“迅哥儿”显然已成一种奢望!不过我似乎要幸运一些,每年回家偶尔还能听到那位老奶奶用苍老又呆滞的眼神看着我说:“东北佬,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就这么一句话,我觉得这是自己回到家乡时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内心觉得温暖亲切,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美好的童年时代。
可惜那个给我取名“东北佬”的老爷爷七八年前就过世了,不知常常伴随他的那把岩鹰羽毛扇,到底是由他的儿女们珍藏着还是随其下葬埋入黄土之下了!但那份记忆在我心里永远抹之不去。
记得前两年清明节回家乡扫墓挂清,祭奠先祖与逝去的父母,途径村口,遇见那位老奶奶,她一声“东北佬,你回来了!”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很亲切很自然地一声“奶奶,您好啊,身体还好吧?”我那一声奶奶,那一声问候,竟然让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眼含热泪,她拉着我的手,反复说着:“东北佬,你还记得我这个奶奶,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接下来是反反复复说着一些祝福我的话!我向她告别,她恋恋不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位老奶奶的儿子媳妇,孙儿孙女常年在外打工谋生,难得一见,她孤独的身影,让我顿生无限感慨。
去年,这位老奶奶也去世了,随着她的离世,村里再也没有人叫我“东北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