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我一有闲暇时间,就想回乡下,一是我爸妈住在下乡;二是人到乡下,身体轻了,心空了。
八月的一个午后,我坐上回乡的班车。车外的白云与蓝天、稻田与村庄、风与阳光、山川与溪流,跟我一同回到乡下。乡下公路旁有个岗亭,我每次就到这里下车。我在岗亭等了数次车,从没碰到有人到岗亭等车。在岗亭等车只能站着,座椅上全是灰尘和鸟粪。路过一处拆了的木头房子的宅基地,一点裸露的土壤都没有,满地杂草,心竟有些失落。毕竟习惯了这栋房子的存在,房子消失后,原住人的地方,长满了杂草,多少是有那么一些不习惯、不适应。
在城里和乡镇,房子越盖越多,越盖越高。就连我们隔壁寨子,三四层高的楼房比比皆是。但我们寨子例外,房子一年比一年少,只有一户人家盖的砖房,其他都是五六十年代的木房子,应该在方圆百十里内少见。常住在寨上的八个人,有六个人六十多了,都或多或少种有田地,平时没事的话,十天半月都难照面。山寨的田,可以称得上是地,田很早以前就没种稻谷了。种地也就在自家房子周围和公路沿线种点玉米、黄豆、油菜等作物,远一点的,荒了。
我有一个堂爷爷,生前每次碰到我,都跟我聊山里的田地。他老骂他家的孩子是败家子,把山里的田地荒完了。他家孩子去沿海打工了,不愿回家种地。分产到户前,干什么都凭工分,说白一点就是靠力气和勤快吃饭。那时候的人干活,本来只能扛八十斤,为了工分会扛上百斤,来回几趟也就合六七工分。堂爷爷是从那个苦日子过来的,一天忙死忙活的,还没吃的,吃米糠还得拌野菜,肚子饿的咕咕叫,只好把稻草打的腰带系的再紧点。山寨那时还有小孩因吃不上饭而饿死的。
我们那个寨子的人,都穷怕了苦怕了,日子好一点了,更不能忘本。堂爷爷看着自家田地长满杂草,自己又无能为力,很是心疼。堂爷爷在七十多岁时,还三天两头往地里跑,在地头扯杂草,或松地,或在房子周边种菜。有时挖上几锄头地,就得坐在锄头把上休息好一阵。后来堂爷爷种不起地了,有时他路过别人家的稻田,会停下脚步,用手抚摸稻叶或稻穗,还自言自语说,这稻谷长的好,像欣赏一件艺术作品。堂爷爷跟我聊天时,夸我爸妈种的庄稼长的好。他喊我爸妈把他家的田地种上,我爸妈没种,我家的田地我爸妈都忙不过来。如今堂爷爷去世多年,他埋在了曾经自己种过水稻的田里,安静地守着那片梯田。
顺着岗亭往对面上岗走上两三百米,就是我家了。我家独自住在一个上岗上,对面的公路旁住有三户,对面的山岗上住有一户。我家房子,是现在五户人家中,位置最高的,离星星与太阳也是最近的。站在我家屋后的山腰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山寨。四面环山,山高且大,多条溪水冲破密林。走到溪边,夕阳的光照铺在沟谷的溪流上,让流水冲刷着疲惫。蜻蜓将头扎进水里,生起细小的水波,使沉静在水里的小虾,躲进水草里,画面极其柔美。光照逆溪而山,听着蝉声,听着鸡叫,走小道过屋顶穿梯田,爬到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山顶通红,像燃烧的火焰。至今,我没到那山顶看过夕阳,但我能感觉到夕阳的绚丽多彩、气势宏魄。
原来我家有五户邻居,现在都搬出山寨了,他们的房子拆的只剩一户了。回到下乡,没地方去,我就到山里转,就到房前屋后走,转着走着,草木亲近了,鸡鸭狗猫亲近了。我家的鸡,见我吃饭,它们会凑到跟前,等我给它们饭吃。给鸡饭吃前,先看我妈在不,不然看见了,又说我不珍惜粮食。我时常去溪沟的路上,有五只土狗老追着我叫,一只土狗前腿断了,一瘸一瘸的,老在后面,但叫得格外凶。一只体格最大的土狗,老冲在前,追我追的最紧。我一般不吓唬它们,让它们追,让它们叫。
我很讨厌来我家偷吃东西的老鼠和土狗,松鼠例外。有只松鼠,常来我家偷核桃,它快速穿过水泥路,爬上崖壁上的苦楝树,纵身跳上核桃树,然后往结核桃的枝丫上窜,它先用前爪扒开枝叶,再用后脚使劲一蹬,嘴吧嗒吧嗒啃起核桃皮,皮屑瞬间落了一地。再用一点劲,核桃就掉了下来,有时一连弄掉十几个,个个被松鼠啃过。松鼠在核桃树上玩够了,还得摘个核桃带走。摘好后,它先观察树下的情况,然后顺核桃树往下滑或倒立往下跑,姿势俊美到极点。松鼠带走的核桃,是扔了,还是吃了。如果吃了,它是怎么吃上核桃里头肉的,我很好奇。
往年这个时候,核桃树的叶子还绿绿的。而此时,我感到很惊讶,叶子掉光了。枝头上的核桃,在空中荡来荡去,是诱惑松鼠来偷吃吗?松鼠来,倒是方便了许多,不用在叶子里找核桃了。起初我以为核桃树患病了。后来才知道,是蚂蚱把叶子吃光了。这不,我家的几只母鸡,正在天塔晒着的花生上围攻一只蚂蚱,弄的花生滚得到处都是。有只母鸡,在花生上拉了粑粑,把我气的半死。我吆喝几声,母鸡们无动于衷,还在追蚂蚱。蚂蚱被母鸡赶慌了神,只顾在天塔跳来跳去,最终被一只母鸡逮住。那只母鸡生怕同伴抢,逮住蚂蚱后,快速跑到桂花树下,等其它母鸡追上来,蚂蚱进肚了。
从远处的山里,传来黄牛哞哞的叫声,在呼唤幼崽回家。小时候,我家养有三头黄牛。清晨,我未醒,就被我爸妈叫起来放牛。我家屋后有好大一片梯田。在梯田上放牛得牵着,不然会吃稻谷。牛角上盘有绳子,好几米长。黄牛招蚊子,会一直甩尾巴,稻谷和杂草上的露珠,被牛尾巴溅出来,浑浊还有异味。我每次都老远的站着,怕被黄牛弄脏的露珠甩到我身上,更不想拿我的血喂养蚊子。我经常用拖鞋或手掌给牛打蚊子,挽着裤腿站在稻田里,啪啪啪拍打被蚊子叮咬的部位,瞬间蚊子横尸遍野。大人们正在稻田里施肥,或拔田间的稗草,或在远山薅地里的草。时不时有白鹭在天空飞舞,白鹭起来的早,在田间寻找食物。白鹭警惕性很高,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就飞了起来。
我看城里好多庭院栽有栀子花、芍药花、绣球花、月季花等,花开的蛮好看,也不娇贵。我认为这些花很好养,在下乡也挨个栽了遍,结果不是死,就是病,只有栀子花开了几朵,其它的都没动静。我妈说,养花是闲人干的,一句话让我如梦初醒。我爸妈种庄稼没得说,种花不怎么上心。去年天旱,我爸妈能在每个日落后,提水给菜浇,却很少给门前的花浇。我种的五株绣球,五株月季,都只剩一株了。这也不能怪我爸妈,农活把他们折腾的够呛,那有闲心养花。倒是野百合好养,栽在同个地方,没有高低之分,贵贱之别,亲疏之待,栽下去的第一年就开花了,花很灿烂。今年野百合,花开的大朵大朵的,看起来很舒服,闻起来很香。
半夜醒来,我透过玻璃发现天空的星星格外多,房前屋后全是蛐蛐在叫。白天的炎热,到了半夜减少了一大半,还有些凉。我搬把椅子走出房子,不知从哪吹来的风,吹在身上格外舒服,蚊子比傍晚时少了很多。山寨的白天就很安静,到了晚上更安静,所以我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把夜的宁静打破了。我喜欢安静,这么大的夜空,都是我一个人的,我什么都不想,也可以多想,反正有这样的夜空接纳我,我是自由的。
从星星中间行走的夜航飞机,不知飞往哪儿,一闪一闪的,从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像一颗流动的星星,给我惊喜。月光有些许的淡,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云层有些灰,有点暗。从云层筛落的月光,给山寨披上了一层薄纱,郁郁葱葱的山,变得朦朦胧胧。屋前的竹林,竹子很高,站的笔直,像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威风凛凛。细小的叶片染上月光,像一朵朵小花,既羞涩,又对这世界充满好奇。竹叶很稠,晚风一吹,如溪水从耳边流过。第二天早上,我在一阵鸟鸣声中醒来,打开房门,阳光闯进房间。屋前的树上,有蝉在叫。我迫不及待顺着蝉声,走到楠木树下,可能我的脚步动静过大,蝉停止了歌唱,屁股一撅一撅的,一边呼吸一边准备撤离。突然间,蝉慢慢挪动,挪到树的另一侧,藏了起来。等我走后,又开始叫了起来。
接近中午,我爸妈从镇上赶集回来。他们用卖花生、蔬菜得来的钱,买了个西瓜、几斤李子,还有一条鲤鱼和两三斤猪肉,除去买这些东西的钱,卖菜的钱该所剩无几。每逢永茂镇上的集市,我爸骑摩托带我妈去卖菜,每次去天都没亮,冬天也不例外。我爸妈在镇上很少买东西吃,就连八块钱一碗的面条也吃的少,偶尔买个包子填填肚子,就当早餐了。吃过午饭,我爸坐在柿子树下歇凉,我妈打扫卫生。屋外的蝉,把炎热的天气,叫嚷的更加烦躁不安。
我习惯饭后到屋前的水池看看,三五步就到了。水池有些许瓦尔登湖的视觉,置身在树木与竹林中,水面有层浮萍,池里长着水草。几只青蛙见我到来,迅速跳进水池,把聚拢在一起的浮萍,撞开了一道裂痕。蜻蜓,有黄色的,黑色的,红色的,有的停在浮萍上,有的把头扎进水里,有的在飞翔。刚才被青蛙撞裂的浮萍间隙,有几片白云落在水里,白的一尘不染,懒懒地躺在水里,动也不动。一条小白条,从水里叼起一块云跃出水面,可能嫌云太重,又把云仍进水里,荡起了细细的波纹。
风吹在身上,我的额头还冒着汗。我无意中发现,李子树上有只蜘蛛正缠着一只螳螂,螳螂的腿粘在网上,用力蹬腿,蜘蛛忙而不乱吐着丝,一圈一圈的缠着螳螂。蜘蛛网在枝丫与枝丫间,使劲晃动,网随时可能破裂。我突然想,如此细小的蛛丝,可以经受这般巨大的风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把视线从树上撤回,蜘蛛与螳螂还在较量,螳螂动弹的幅度越来越小。
转眼太阳从我家的天塔正在撤离,完全撤离要到下午五点后。我妈赶着黄牛去山里了,我爸在一处有太阳的地方打黄豆。我朝着屋后的小路走去,整个山寨被太阳一分为二,一半金黄一半翠绿。过不了多久,这些绿即将泛黄,恰如一个画师用心创作的作品,美的让人流连忘返。
在我的记忆中,山寨收稻谷是最忙最热闹的,从天刚亮到月亮爬上来,整个山寨全是打谷机的声音。稻谷收割完后,就开始收红薯、南瓜、辣椒、冬瓜、黄豆了。这些东西,霜降前后得收完。辣椒经过霜降后,就不怎么长了,但辣味比霜降前要辣。有些喜欢吃辣辣椒的人,会等到霜降后摘。秋收,是收完那茬庄稼结束的。我问我妈,她说好像是冬瓜还是红薯,也说不准。我爸妈一年四季都在田地里劳作,收完稻谷,就得种油菜和土豆,收完油菜和土豆,又得种玉米和稻谷。季节从没间断过,我爸妈种的庄稼也没间断过,一直在耕种与收获。
在夕阳下山前,我来到屋后那棵樟木树下,枝叶更加稠密了,像把巨大的伞,遮蔽了大半个天空。我找了块平滑的石块坐下,看脚下这个寨子,我有那么一丝丝忧心。毋庸置疑,山寨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路修了,水通了。但我也目睹了,一个二十几户人家的山寨,现住着五户人家。山寨的孩子,互不相识,有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话又说回来,起码贺知章回到故乡时,故乡还在。等山寨的孩子长大后,山寨在不在,还是一个未知。
我在山寨生活了二三十年,除了小时候有过离开的念头,后来再没想过。至于以后,我会不会回到山寨,我不敢确定,但我坚信山寨的人与事,山与水,我会一直写下去,一直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