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疯子

回家的时候，老远就见一个衣着邋遢，眼戴墨镜的中年男人站在路边，挥着根木棒高声叫骂。过路人都说他是疯子，我也当他是个疯子。

疯子在路边垃圾站旁安了家。每天上下班经过，十有七八会看见他翘着腿躺在由碎纸、烂皮革垒成的“床”上哼着小曲，听不懂他到底在哼些什么，但见他怡然自乐的样子，我真不知该是怜悯还是羡慕。

疯子的出现，引起了大家的警戒和恐慌。但一个月下来，生活区并未发生偷抢等事情，虽然他有时凶神恶煞般地大喊大叫，也并未真正动手去伤害过一个人。

看着他唱歌，看着他叫骂，看着他从臭烘烘的垃圾堆里拾饭菜吃，没有人去干涉，也没有人去亲近，私下里大家却又都在谈论着他，说他的笑话。

我有点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疯了。因为有次倒垃圾时，见我紧紧地盯着他瞧，他竟尴尬地笑了笑，红着脸，慌乱地掏出墨镜遮住眼睛，接着装出很愤怒的样子，对我大骂，但明显底气不足，缺少往日的威风。我想，他的心底，难道藏着无法言说的酸楚与痛苦吗？

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证明了我的猜测是有一定道理的。那天早晨，大雾弥漫，一辆小轿车将一名小学生撞翻在地，又迅速逃离，随后经过的几辆车子也无意援救，匆匆驶去。疯子见了，鼓凸着眼珠，拿着大棒立在路中央，狼似的嚎叫着硬是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在行人的帮助下，将鲜血直流的孩子送进了医院。想想看，这是怎样壮丽的一幕啊！

就在大家盛赞疯子时，他的情绪却低落到了极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似在想着什么心事。第二天，他便无声地消失了。一周、二周……再也未见到他的影子。只有那彩盒穿成的旗幌仍挂在“床”头的树上，寒风一起，呜呜作响。我想起了台湾剧作家姚一苇先生的《红鼻子》，那个头戴面具给人无限快乐的红鼻子，那个心地脆弱如瓷器的红鼻子。这个所谓的疯子，是不是另一个红鼻子呢？我感到了无尽的悲哀，为他人，为自己。

今夜，凄风苦雨。疯子，疯子，你宿在哪里？哪里又是你的真正归宿？

◎八爷

村东的路边有座坟。八爷每次从坟前经过的时候都要停下来拜一拜。

几十年了，都是如此。大家都笑八爷，说他是个“怪人”，就是对自己的爹娘也没这样啊。

有次与八爷同行，我好奇地问坟主是谁。八爷说是他的启蒙老师。我说人家都笑话您呢。他说由他们笑去吧，又不“舍肉”，拉着我也拜了拜。我觉得很没面子，今后我也要被人家笑话了。可八爷是和善的，一向宠我，我也很爱八爷。看到八爷这么虔诚，我也不好说什么。我牙一咬，笑话就笑话吧。

从八爷的眼睛里，我还分明看到了另一种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可惜那时我小，说不上来。我只感到很庄严很神圣，让我肃然起敬。

后来，父亲告诉我，八爷的老师是这样死的：１９４２年，日军从临湘向岳阳推进，村里人探得消息后全都躲进了深山密林中，而八爷的老师却怎么也不肯撤离他所执教的祠堂。鬼子进村后，放火烧毁了所有的房屋，也活活烧死了他。这位老师是外地来的，又没有后人，大家草草埋葬了他。每年除了八爷上一上坟、培一培土外，再也无人问津。

今年春节回到老家，看到发达了的人家一个个都将祖坟改造得气势恢宏、威武华贵，更有甚者，人还活在世上，就造好了几代人的墓冢。我的背上冷汗直冒，涌起无尽的悲哀。这就是我的乡亲？多少次入我梦来的故里吗？

八爷也倾其财力将老师的坟修葺了一番，增立了一块高大的墓碑。碑文详细记述了他在我村任教、被害的经历，足以令人深思、警醒。父亲说，你八爷啊就是这样，自己都病在床上不能动了，还不忘将老师的坟修一修。

我忽然悟出了八爷的心境，明白了什么是崇高和尊敬。

◎牛爹

牛爹是锤牛的好手，一锤下去，再强壮的牛也会毙命。那手法，快、狠、准，干净利落，漂亮极了，方圆百里没有不知晓的。

牛爹原是个铁匠，农闲时帮村民打些锄啊耙啊什么的，自从儿子办了个牛肉加工厂，就田也不种，铁也不打，一心扑在了进牛，锤牛的活儿上。厂子倒也搞得红红火火，日子也过得滋润起来。

尝到了甜头的牛爹，干起活来特别起劲。这不，为了早点将后天的货赶齐，一连锤了49头牛，也不稍歇一下，交待了剥皮的工人几句，又大踏步走向那条威猛的水牯。这条水牯在所有的牛中是最年轻最强健的，进价却最低，因为它实在太野，伤了好多人，户主怕出人命，索性卖了。牛爹没费一点唇舌就轻易牵了这么个大块头，心里那个高兴就甭提了。牛爹走到水牯面前，小心提防着它发犟，没料它却双膝一跪，头也紧跟着磕了下去，眼里噙满了泪水。牛爹一怔，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感受，手却习惯性地抡起大铁锤，对准天灵盖猛地砸下，水牯的头当即开花。牛爹掉了魂似的瘫在地上，半响没言语。

牛爹再也不锤牛了，甚至不踏进屠宰场一步。他坚决回到了老家，放起牛来。牛爹开始精神恍惚起来，看山，山像牛；看云，云像牛；看水，水像牛的眼泪……

牛爹不久就死了，死在给牛饮水的时候。牛正在唏溜唏溜喝水，牛爹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一头栽进了河里，再也没有起来。

人们都说，牛爹是叫水牯勾去了命，因为那是条神牛，它曾向牛爹磕头，请求饶命，牛爹还是砸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