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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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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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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财

来财是狗。

父亲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路边的水渠里悲哀地叫着,流出的眼泪就像这秋天早晨的露水。虽然渠里没有水,但父亲将它抱出来时,明显感到了它身上的寒冷。

父亲将它放在向阳的一块空坪上,把四个肉包子递到它面前。那是父亲和母亲的早餐。父亲清早从云溪街上回来,路上买了想拿回家同母亲一起分享。

看着它狼吞虎咽饥不择食的模样,父亲笑笑,悄悄地离开了。自从家里那条聪明的大黄狗“赛虎”被人谋杀果腹之后,家里近三年没有养过狗了。“赛虎”是我们看家的好帮手,生活中的好伙伴,一点也不亚于曾经风靡全国的电影《赛虎》中的那条猎犬。“赛虎”的离去,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第二天早上,母亲开门去晒谷场边抱柴禾,发现它蜷缩着躺在门口睡着了。母亲惊讶地对刚起床的父亲喊:“文哥,快来看,我家来了一条狗呢。”

父亲没有料到,这条狗竟然找到了我们的家。这条小狗,还不到两个月大吧,七八里远的村路,弯弯曲曲,有行人,有牛羊,有来来往往的各种车辆,可以想象,它该经历了怎样的惊险。父亲很是感动,又有些心酸,赶紧去厨房盛来了一碗米饭。

母亲说:“看来它和你有缘呢,就留下来吧。”

父亲沉思了片刻,说:“猫来穷,狗来富,就叫它来财吧。”

小狗醒了,欢快地围着父亲转来转去,用它的脑袋蹭着父亲的裤子,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又像个撒娇淘气的孩子。

父亲用板子钉了个长方形的木盒,铺上一块旧棉衣,做成小狗的卧床,放在堂屋大门后的墙角。来财就这样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可我们几兄弟一点儿也不喜欢来财这条狮毛狗。它长得太丑了。身上的狗毛花里胡哨的,毫无规则的胡乱地生长着;嘴巴歪歪的,露出两颗吓人的龅牙。比起高大英武的“赛虎”来,简直有天壤之别。

我从城里回来,第一次见到来财,就被它的模样吓了一跳。来财随父母欢欢喜喜地到村口迎接我,还没碰到我的裤腿,就被我一脚踢翻了。

“怎么养了一条丑狗?!”我不悦地说。

“它自个跑来的。”父亲轻声回答。

“是有点丑。”母亲忙打圆场,“但它很管事呢。只要陌生人来了,老远就使劲地叫。”

回到家,我皱皱眉头,“外面不是有个狗窝么?怎么让来财待在屋里了?!”

“赛虎”走后,狗窝一直留着,静静地立在晒谷场边。我甚至幻想,有一天“赛虎”会突然出现,看到我的刹那,仍像过去一样狂喜地飞奔而来。或者,同我们一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嗅嗅野花,看看夕阳;跳进小河,游泳嬉戏……

“天冷。再说,外面也不安全。”父亲疼惜地摸摸来财的脑袋。

我似乎感到一丝寒意,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毛大衣。

我想起了“赛虎”的死。那次,我们全家去六十公里外的桃林给外婆拜寿,第三天回来,发现“赛虎”不见了。有人悄悄地告诉我们,“赛虎”被邻村的几个人打了吃了。那几个都是平日和父亲来往较勤的熟人,“赛虎”是认识的,不然不会轻易地受骗上当。我和哥哥拿着柴刀气呼呼地要寻上门去讨要说法,被父亲厉声喝阻住了。父亲说得对,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就算那几个人承认是他们吃了“赛虎”,难道我们还要他们的命不成?最后,母亲在村头指桑骂槐地痛骂了一场,这个事就算过去了。现在回想,我走出社会后,哪怕是再亲近的人,都刻意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应和“赛虎”给我的教训密切相关。

“来财,吃饭。”看着母亲自然而亲切的叫唤,我心里隐隐有点发酸,甚至失落。这是母亲从前对我们的召唤。我们全家钟爱的“赛虎”也未曾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啊。

我们在桌上吃饭,来财在桌下吃饭,父母还时不时的给它夹点好菜。父母这是把狗当人来待了。我记得以前不管是猫是狗,都是将它们的食物放在外面的晒谷场;哪怕是剩下的骨头、鱼刺,也是我们饭后倒在晒坪上由它们啃的。我有点诧异于父母的改变。

夜色弥漫。镰刀似的弯月皎皎发光。

我和母亲坐在晒谷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父亲拿出心爱的二胡,开始奏响。来财张着耳朵安静地卧在一旁,看它专注的样子,不得不说它确实是个好听众。

父亲闭着双眼,忘情地拉着。悠扬的琴声,将人引入夜阑人静、泉清月冷的意境之中。我知道,那是父亲最喜爱的曲子《二泉映月》。

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没认真听父亲拉过一回呢。我们小时候,父母亲从早到晚,忙里忙外,难得有片刻闲暇。我们长大后,又一个个走出山村,在城里开店的开店,上班的上班,与父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少之又少。我离家最远,又经常要出差,除了节假日,难得回老家一趟。我们走后,日夜陪伴父母亲的,就只有来财了。

我心灵一颤,轻轻地唤了一声:“来财!”。来财迟疑地看了我一下,随即摇晃着尾巴欢快地走了过来,它读懂了我的眼睛。母亲微微一笑,她知道,我们间的战斗结束了。

第二年初夏。一天上午,天气闷热。母亲在菜园里锄草,锄着锄着,突然晕倒在地。一旁扑捉蝴蝶的来财,发现了异常,赶紧跑回家叫着咬着拖来了父亲。父亲急忙把母亲背回家,打电话叫村医。母亲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慢慢清醒过来。医生检查后说是贫血引起的,没什么大碍,多注意休息多吃点补血的东西就是。

我们听后,都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虚惊一场。但来财在父母心中的分量是越来越重了。来财,不仅是父母生活中的好伙伴,更成了父母生命的一部分。

父母下地干活,来财奔前跑后,追一追野兔,赶一赶麻雀;来财和邻居家的黑狗打架,父母像孩子似的拿起竹棍也去帮忙。有时,父母背着自己种的一篮子蔬菜来街上看望我们,没聊多久就急着要回家,生怕来财受冻挨饿了一点点。

我们也曾想将父母接来城里一起生活,但他们怕打搅我们,怕给我们增添麻烦,他们只想守在老屋,守在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十余年的小村庄。父亲说,只有在老家,他的心才踏实,才觉得像水里的鱼那样悠然自在。

我们无法说服父母。我们和来财的关系,也依旧是若即若离,不咸不淡。就这样,一晃十年过去了。

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二零一三年中秋节后,我们第一次陪父亲去岳阳第一人民医院体检,当我们从医生手中接过诊断书时,我们惊得目瞪口呆:食道癌!晚期!并且只有三个月的生命期限!我们不相信这是真的。高高大大,一向强健的父亲怎么会得这种绝症?!然而,长沙、郑州等几家大型肿瘤医院的确诊,将我们的希望击得粉碎。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父亲知道结果后,很是淡然,安慰我们说:“你们不要难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今年七十四,已多赚了一年。”

父亲十一岁丧父,与奶奶相依为命;十三岁小学毕业,开始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父亲教过书,当过村干部,参加过县文工团;建过水库,修过长江大堤,架设过渡桥;也挨过批斗,关过牛棚。多灾多难的岁月,没有折损他的斗志,反而磨练出了父亲乐观的性格,坚强的灵魂。

“五花六月不晒背,寒冬腊月吃砂砾。”“快乐每从辛苦得,便宜多自吃亏来。”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们要珍惜时光,勤勉劳动。走出校门参加工作,父亲嘱咐我说,“万里江山一点墨。”什么意思呢?一是做事要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对所签的名负责;二是做人要清白,不留污迹,要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往事历历,我才发觉,父亲对我们的影响,原来是多么的深刻!

我们租了辆专车,带着父母到韶山毛主席故居,长沙岳麓山、橘子洲等风景地游览了一回。那是父亲的心愿。回家后,父亲开心地拿着一张张照片,指给前来探望的亲友们看。

二零一四年十一月九日傍晚七点,父亲安详地合上了他的眼睛。大家都说,医院确诊活不过三个月,父亲却还活了一年多的时间,真是奇迹。我想,这应是乐观带来的效果。一年多的朝夕相伴,也让我们多少感到一点安慰。

父亲临终前的一段时间,来财也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没有了往日的精神与活力,终日伏在父亲的床前,默默发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我们发现来财不见了。

我们找遍了房前屋后,床底灶洞,田间地头,都没有发现它的影子。

莫不是它跑了吧!我疑惑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母亲坚定地说。

那去哪了呢?

来财死了。

来财趴在父亲的坟头,已风干成木乃伊。

当我们“五七”给父亲上坟,来到坟前时,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住了。我们都忍不住哭出声来,为父亲、为来财、为他们那份超越生死的情谊。我们为自己的自私与狭隘而内疚、自责。

我们在父亲的坟旁挖了个小坑,含泪将来财埋葬了,一簇鲜花放在它的坟上。这样,来财就可以永远陪伴着父亲了。

来财不仅留在我的心底,也留在家人的心底了。

它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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