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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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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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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


一股清流从双花蜿蜒而来,在雪峰山脚下的雪峰潭里稍做停留,又缓缓地向南流去。如同远行的旅人,途中略作休整,又继续前行。

我的老家就在雪峰潭边不远处,背倚雪峰山,面朝大田畈。四块尺把多宽、丈把多长的条石搭在门前的小河上,成了两岸过往的桥梁。一条公路弯弯曲曲,从我们的屋旁经过,盘旋至雪峰山顶,又盘旋而下伸向远方,联结着远方的城市和村庄。

河的这边,住着的都是我们姬姓人家。100多年前,我的高祖父从花港楼来到这里,看中了这块土地,就此落脚。随后,他的两个同宗兄弟也跟着迁了过来。到我诞生时,已分蘖为八户人家,四十几口人了。

河的那边,解放前期从邻村的柞木岭搬来了四户姓黎的人家;从双花搬来了一户姓章的人家。姓章的人家和我奶奶娘家是亲戚,我叫他们表爹、表叔。

这些日日相见的熟人,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既相互帮助,又明争暗斗的,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或喜或悲、或恼或忧的人生大剧。

大剧之一,便和槐树下的那座坟墓有关。这座直径长达一丈的青石大墓,突兀地立在我家和汉周、汉池家的老屋之间,给人一种阴森吓人的感觉。里面埋葬着邻村柞木岭黎氏家族的祖先。

奶奶告诉我们,高祖父他们在此居住不久,黎氏家族的祖先就死了,老家伙断气的时候,交待说一定要埋在这个地方。说这是个龙脉所在,可以保佑子孙后代升官发财,兴旺发达。

对于这种不道德的行为,高祖父他们非常气愤,坚决不同意黎家把死人埋在自家的住屋旁边。高祖父他们带领家里的男女老少,在河边摆开阵式,以抛掷石灰、石块的方式,阻止他们抬着棺材过河。双方大战了七天七夜,高祖父他们终因寡不敌众、身疲力乏,被黎氏家族突破了防线,强行下葬于此了。

对于这座坟,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心存恐惧的。恐惧的,不仅仅是墓里面的死人;还有那时常趴在青石缝里向外张望的大花蛇。我甚至觉得,那条毒蛇就是里面的死人幻化而成的。特别是有一年的夏夜,哥哥在晒谷场边被蛇咬了一口,痛了个半死后,更加深了我对此的认识与惧怕。

哥哥的脚被蛇咬后,当即肿得老高。父亲赶紧用绳子在离伤口二三厘米处扎紧,阻止血液向心脏流通,然后用剃须刀片划开伤口,挤出毒血,又从屋檐下捉来一只黑黑的大蜘蛛放在伤口上吮吸,说是以毒攻毒。立新叔穿上套鞋打着手电,冒险上山采来了“七叶一枝花”等草药,细细地嚼烂后敷在伤口处。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治疗,哥哥的伤口方才痊愈。

可以说,我一直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和我的这个恐惧息息相关。每日进门出门,抬头低头,这座坟墓就像个恶魔一样站在那里,占据着我的视线,噬咬着我的心灵。我曾幼稚地想,是不是可以用炸药炸了它。汉周爹是个炮匠,家里有制作鞭炮的炸药。

 “呸呸呸,怎么能干这种缺德的事呢!我的提议刚说出口,就被母亲急促地打断了,“人家虽然不仁,我们可不能不义。

由于这座坟墓的原故,高祖父他们一辈和家结下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后代相亲相爱。汉周爹的女儿“金姑”看上了对面黎家一个叫“银秋”的汉子,家里怎么反对都没用,打死也要和他在一起,直到“生米煮成熟饭”,金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汉周爹方才作罢。金姑出嫁的时候,汉周爹鞭炮都没有放上一挂,他觉得太丢脸了,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不久,汉周爹就死了,大家都说,他是被气死的。

道周伯伯继承了汉周爹的鞭炮手艺,也像他爹一样,天天在堂屋里筛黄土、卷炮筒、上药、插引、成型、打包。制作炮竹是个危险活儿,道周伯伯从不让他的老婆、孩子帮忙,所有工序都是自己独个完成。左邻右舍、村里村外很多人家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所用的鞭炮,就都是从他那儿购买的。看着一箱箱鞭炮从这里运出,听着一声声清脆的炸响,他感到无比的自豪与荣光。

道周伯伯有个特别的爱好,就是炸鱼。他隔三岔五的弄两管炸药,点燃后往雪峰潭里一丢,随着冲天巨浪,翻起一大片白花花的死鱼。还有的鱼被炸得晕头转向,晃晃悠悠地四处蹦窜。只要一听到炮响,大家就知道他又在炸鱼了,纷纷跑来看热闹,顺便也捡几条回家。

大凡中国的河流,不是有神鬼,就是有妖怪。黄河有河伯,洞庭有龙君。老家的小河,据说便由落水鬼把守。人们从石桥上走过,滑进了河里,常常不怪自己不小心,而说是被落水鬼扯了下腿。做父母的抱着初生的婴儿过桥时,往往一边大声地喊“宝宝过桥喽”,一边向河里扔进几枚硬币,意即 “买路钱”。仿佛人间的陋习,在神鬼的世界里,也是流行的。

我小的时候,奶奶就经常告诫我说,不要单独去河边上玩。到底有没有鬼呢?我没有见过。初学游泳那会,我不敢到深深的雪峰潭里活动,只是抓着桥面在浅水处扑腾。有回沉到水底呛了几口,最后慌乱中抓住桥墩浮了上来。奶奶说,这便是落水鬼在作怪,幸亏你命大,没让鬼拉住。

有时我想,即使有落水鬼,还不让道周伯伯给炸飞了。因此,依然爱到河边去捉鱼、游泳。特别是酷暑难耐的时候。那个清凉啊,就一个字:爽!

当然,爱到河边玩耍的并不只我一个,道德、强刚、会昌等小伙伴都一样。章家表叔更是如此,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四个旧汽车轮胎,充满气后,连在一起绑上一块大门板,浮在河面上,游泳后,他就经常躺在门板上歇凉。有天晚上,我好奇地让他把我抱到门板上看看。那是一幅多么绝妙的图画啊!河水轻漾,门板轻晃,一颗颗晶亮的星星,闪闪烁烁,光润璀璨,交相辉映;月亮在水里缓缓移动,就像小船在划一样;一群群游鱼无声无息地穿行在星星和月亮之间……

落水鬼有没有被道周伯伯炸飞,无从知晓。但道周伯伯的手被炸断了,却是真的。一天午后,他又来炸鱼。炸药还没有丢出去,就在手中爆炸了,右手被炸得血肉模糊,全身也多处受伤。众人急忙把他送到县医院去抢救,命是保住了,但右手从此废了,再也做不成他引以为荣的鞭炮了。雪峰潭也从此清静起来了。

道周伯伯落难后,金姑就时常回娘家看看,腰杆也挺直了许多。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由于出嫁时的芥蒂,二十几年来,双方交往并不多。银秋有时也来帮忙耕下田,耙下地。两家的关系迅速亲密起来。弟弟道全的女儿还由金姑做媒,嫁给了柞木岭黎家。

金姑、银秋的发家,是从一台打米机开始的。田产承包到户时,集体的东西都被瓜分。除了田、地、和山林外,通过抓阄,有的分到了牛;有的分到了风车;有的分到了犁耙;有的分到了打谷机。只有一台崭新的打米机,谁要就出50块钱购买,按大家抓阄所得物品价值的大小,多少不一分给大家,以示公平。那个年代,50块钱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大家都沉默不语。银秋想了想,高声喊道:“那我要了”。银秋借遍了亲朋好友方才凑齐款项。大家都很庆幸自己的所得。

大家到银秋家去打米,先是五角钱打一担谷,三个月后提高到一块钱,半年后又涨到两块钱了。大家都说银秋不地道,涨得太快了。但为了吃饭,又不得不接受他的条件。谁愿多跑几里路去其他村或队里打米呢?抑或是回到从前,用石磨来慢慢地碾呢?只好挑谷去打时,尽量把箩筐装得满满的,堆得高高的了。

金姑、银秋见人就诉苦说,你们只觉得收费贵了,却不晓得维修要花多少钱。再说,打出来的糠都没留一粒,还不是让你们都收回去喂鸡、喂猪了。那神情,好像受了天大的冤屈似的。

但金姑、银秋家的日子明显地过得滋润起来了。他们全家不仅穿上了光鲜亮丽的新衣,还在全村率先购置了一台“韶峰”牌黑白电视机。“韶峰”牌电视机在当时可是湖南人们心中最熟悉最了不起的大名牌呀。买回电视机的第一天,金姑、银秋家门庭若市,队里队外百十号人来看稀奇。大伙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屏幕,随着画面变化,剧情变化,时儿哈哈大笑,时而唏嘘叹息。电视屏幕偶尔会出现雪花点点,大家都睁大眼睛,生怕错过每一个画面。

我小时接触的第一部电视剧《再向虎山行》,就是厚着脸皮在他家断断续续看完的。一段惩恶除奸、弘扬正气的传奇经历,一部影响深刻的超级武打杰作,让我从此迷上了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的武打小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勇敢精神,也激励着我不断战胜恐惧、挫折,朝着自己的目标步步迈进。

金姑、银秋的儿子、女儿,也一个个走出山村,进到了城里。有的在工厂上班,有的跑起了运输。短短几年时间,当大家都还在温饱线上拼命挣扎时,他们全家就发展成了方圆几十里首屈一指的巨富。

看着银秋家越搞越发,大家都羡慕得很,也纷纷开始谋划致富的路子和方法。

“他娘的,当初我要是把打米机买下来就好了!”汉池爹的大儿子道取愤愤不平地说。他筹集资金,从城里购来了一台榨油机,开始收购油菜籽、茶籽榨油出售,也替大家加工,收取加工费。一天到晚,村里漂浮着好闻的油香味。我睡觉的时候,还有滋味地咂巴一下小嘴,做的梦都感觉是香香的。

道胜呢,则开起了豆腐作坊。每天清晨,村里村外的田间小路上,走过他挑豆腐的身影,还有那高高低低的叫卖声:“卖豆腐呢!新鲜的豆腐!”

道池叔添置了一台手扶拖拉机,替白云石矿厂运输矿石。突突突的响声时常在盘山公路上嘶吼、震响。

那个爱躺在小河上歇凉的章家表叔参军入伍去了新疆,步步高升当上了炮兵团的团长。表爹因病去世的时候,都没能回家看上一眼。

立新叔收起了破烂。晒谷坪上,堆满了废纸、废塑、废铜、废铁,还有那颜色各异的空酒瓶子。

哥哥含泪放弃了村小学民办教师的职务,从岳父母家及好友处凑借了2万块钱,和嫂子到云溪街上租了间门面,卖起了精品、鲜花。

我那远近闻名的木匠父亲,除给人家打些犁耙外,也开始打些雕花的桌椅,送到哥哥的小店前,让哥嫂代为售卖。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大家都似乎认准了目标,看清了方向,知道了自己该过怎么的生活,并且迫不及待的投身其中。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一天到晚,干活特别带劲。

我也离开老家,来到了城里,开始了我的中学生涯。

春节很快就来了。

这真是一个快乐的新年。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丰收的喜悦。

除夕之夜,父亲临时召集道周、道池、道取、道胜、立新等同族兄弟开会,商量一起“出天方”的事宜。以前,都是各家各出各的,论热闹谁也比不过银秋家;这次,大家集合到一起出,烟花炮竹聚集到一起放,声势一定要盖过河对面人家。

旧俗认为,大放炮竹是为了新一年的大吉大利。要想发大财,炮声一定要响到最后。

一拍即合。大家当即回家按约定去准备。

父亲找来三根长长的竹竿,将几挂鞭炮从竿梢一路缠绕到竿末。母亲备好祭祀用的酒、食物及香烛,用竹筛装着。

凌晨三点,大家穿戴一新,齐聚在姬家屋场的大晒谷坪。各家都各自摆上祭品,父亲点燃香烛,念完祭词后,指挥大家祭拜天地,叩拜四方。然后撤走祭品,分发给大家食用,以保平安。

而后燃放烟花鞭炮,迎接新年黎明的到来。

父亲指挥各位叔叔伯伯举着缠满鞭炮的竹竿一字排开,那样子,多像古时冲锋的将士。

不约而同的,姬姓和银秋家,同时点燃了鞭炮。霎时,小河两边,灿烂的火花,照亮了夜空;震天的炮声,响彻云霄。孩子们欢乐地活蹦乱跳,随着烟花在天空绚丽绽放,不时发出赞叹、惊呼。

天空开始发白。渐渐的,银秋家的鞭炮时断时续起来,烟花燃放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看起来像是难以为继的样子。大家都开心地说,这次总算赢哒一回。

然而,就在大家把鞭炮连续不断地燃放完毕,准备庆祝的时候,沉寂了一会的银秋家,突然又放出了一挂鞭炮,最后还来了一个“金玉满堂”的大礼花。

大家目瞪口呆,映满朝霞的脸上,尽是失落、沮丧。

“一屋场的人都没搞赢一户人家。”

听到他人的议论,父亲和叔叔伯伯们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半天抬不起头来。

回想起“出天方”的整个过程,父亲感到有些蹊跷。道周的婆娘子夜鬼鬼祟祟从河对面回来,莫不是去通风报了信,以致人家改变了策略,做好了准备?

“真是个奸细!”

“咯个猪嬲的!害哒一屋场的人!”

得到确证后的父亲,忍不住愤怒地叫骂,没有了往日的斯文。

失望至极的父亲,再也没有兴趣组织类似的活动。

我到城里上学,我到城里工作。在一个又一个城市辗转腾挪,竭力将我的根须扎进城市的深处,再也无暇顾及村里的家长里短,风风雨雨。

我终于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惧怕那座让人生畏的青石大墓,还有那时常趴在石缝间吐着信子的大花蛇。梦魇已经过去。

今年春天,在奶奶逝世十周年的日子里,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盘山公路已经荒芜,一条新修的水泥路从雪峰山腰穿过,经柞木岭、雪峰潭、一直向前延伸到花港楼。高祖父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深山野林,现在辟成了省级森林公园,日日游人如织。

姬家屋场的人们,只有道周伯伯还坚守在村里,其他人都已进城安居、买了住房。道池叔开起了中巴车;立新叔成了街上远近闻名的破烂大王;道胜叔在汽车货运站当搬运队长;道取叔呢,几年前在架设高压线的时候,不小心触电身亡,老婆儿子拿着政府给的二十万抚恤金在云溪广场开了家南货店。我曾经的玩伴,卖肉的道德出了车祸,年纪轻轻就去了天上;会昌政法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成了一名职业律师;强刚在云溪街道居委会历练几年后,当上了副镇长。我年迈的父母,也放下了老家的农活,在我们几兄弟家轮流居住,帮忙煮下饭,带下孩子。

小河对面的人家呢,银秋、金姑随子女去了城里,再也很少回来;另外2户合伙建了个清河农庄,接待那些前来森林公园游玩的客人;章家表叔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开了家贸易公司,现在是地区知名企业家,董事长。

我家、汉周、汉池家的三座百年老屋,在风雨的侵蚀下已完全倒塌。那些空置的房屋,庭前屋后杂草丛生,一副破败的景象。

那座曾经威严肃穆的青石大墓,如今也长满了茅草、棘刺,与倒塌的百年老屋一起,淹没在乱蓬蓬的草木之中。

只有清河,依然是那么清,依然是那么凉,依然是那样不急不慢地,静静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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