莼湖纪事

1

莼湖，是一个湖的名字，也是一个村的名字。它是我的家乡。

每当我看见大姑大嫂们用那长长的带钩的竹竿，在湖里搂着莼菜，紫色的花儿一跳一跳的，像在顽皮地眨着眼睛，我就异常的兴奋，觉得这真是一幅极美的画。

后来，我在邻村看到了另一些湖泊。有个湖弯弯的，像个月亮，他们就叫它月亮湖；有个湖圆圆的，像把团扇，他们就叫它团湖。那么，莼湖又像什么呢？

我爬上那棵高高的古槐，向全村瞭望，只见莼湖躺在那儿，多像一根倒在地上的扁担。扁担的一头，是高大巍峨的村委办公楼；扁担的另一头，是富丽堂皇的土地庙；而村小学，那栋破破烂烂的老房屋，恰好做了它的挑夫。

我为这个发现感到无比的激动。我猴子似的到处乱蹦，逢人便讲。

大家都笑话我，说我是“哈心”。几百年了，都一直这么叫的，有谁叫“扁担湖”来着？

可我坚信，我没看错。特别是夜晚，灯光一亮，那就更像了。只是挑夫太孱弱了，让我觉得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我伤心极了。不被人理解，原是这么痛苦、难受。我默默地望着月亮，月亮也是一张忧郁的面孔。

2

八爷安慰我说，阔阔不是“哈心”，阔阔是个聪明的孩子，阔阔将来会有大出息呢。

我破啼笑了。

八爷是个快乐的老人，也是个智慧的老人。一个快乐而又智慧的老人的话，应该是对的。

“来，吃糖。”八爷笑着拔了根白白胖胖的茅草根递给我。

我嚼了嚼，一股甜甜的汁液流进喉咙，瞬间沁透了我的心。

“噢——噢——阔阔飞起来罗！”八爷将我举过头顶，嘴里不停地大声喊着。

我开心地挥着双臂，好像真的飞起来了一样。

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

据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那八爷，又是天上的哪颗星呢？会是那颗最亮的北斗星吗？

八爷回答道：“我哪有这么大的奢望，能做粒萤火虫就很不错啦！”

我捉了只流萤摊在掌心，亮太暗了。

八爷轻轻一吹，萤火虫飞了。

“你看，尽管它只有一点点光，还是快乐地、一闪一闪地飞行。”

我暗暗地想，世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像太阳，发出耀眼的光芒，八爷却希望自己像小小的萤火虫，难怪大家说他是个“怪人”呢。

3

村东的路边有座坟。八爷每次从坟前经过的时候都要停下来拜一拜。几十年了，都是如此。大家都笑八爷，说他是个“怪人”，就是对自己的爹娘也没这样啊。

有次与八爷同行，我好奇地问坟主是谁。八爷说是他的启蒙老师。我说人家都笑话您呢。他说由他们笑去吧，又不“涉肉”，拉着我也拜了拜。我觉得很没面子，今后我也要被人家笑话了。可八爷是和善的，一向宠我，我也很爱八爷。看到八爷这么虔诚，我也不好说什么。我牙一咬，笑话就笑话吧。

从八爷的眼睛里，我还分明看到了另一种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可惜那时我小，说不上来。我只感到很庄严很神圣，让我肃然起敬。

后来，父亲告诉我，八爷的老师是这样死的：１９４２年，日军从临湘向岳阳推进，村里人探得消息后全都躲进了深山密林中，而八爷的老师却怎么也不肯撤离他所执教的祠堂。鬼子进村后，放火烧毁了所有的房屋，也活活烧死了他。这位老师是外地来的，又没有后人，大家草草埋葬了他。每年除了八爷上一上坟、培一培土外，再也无人问津。

4

第一个说八爷的，便是那个“赵大师”。

“赵大师”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自从村长的公子卫校毕业回来开了家诊所后，他就再也不行医了。

有段时间，我看着他坐在飘满各种香味的草药堆里捣捣这个，弄弄那个，觉得他真是个幸福的人。我甚至产生了要拜他为师的想法。

不再行医的他，显得十分失落。后来，便听说他迷上了周易。再后来，听说他去了武汉珞珈山，受了某大仙的点化。

他容光焕发地拿着个黑黑的龟壳四处游走，替人看相算命。他还蛊惑了一帮人，成立了个什么协会，鼓吹他们都有趋吉避凶、预测未来的本领。

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他，还恭恭敬敬地称他“大师”。有次，我亲眼看见他们中的一员，狗似的蹲在大街上，强拉人算命，这和乞丐有什么区别？如果他们真有这种神通，就应该长生不老，或者算准机会发了大财的。

我悄悄地溜进“赵大师”的房间，看见药架上摆满了《周易预测》、《麻衣神相》之类的古书，药箱撂在墙角积满了灰尘。我狠狠地踹了几脚，弄得满地狼藉才高兴地离去。

因为奶奶答应给我买连环画的钱流进了他的腰包。

“赵大师”说，村里要出大人物了。

奶奶掏了钱，心里却不痛快，甚至有些失望。因为这个大人物不是我，而是人人瞧不起的哑巴的儿子。

5

哑巴的儿子永林，人矮矮的，却长着颗篮球大的头，让我想起《水浒传》中的“武大郎”。

他的双臂长长的，自然站立可以摸到自己的膝盖。更奇特的是，他指上的十个罗纹，个个圆纠纠的，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

“赵大师”说，永林有王侯相。又说，古代的骁骑将军李广，也是这样猿臂修长。

民间说法：一罗穷，二罗富；三罗、四罗披麻布，五罗、六罗开店铺；七罗、八罗有官做，九罗一畚箕、顿顿吃干的；十罗全，中状元。

“赵大师”讲得那么肯定，又有民间说法加以佐证，大家也认为永林将来一定会前程无量。

家里既然出了这么个人物，哑巴自然就神气起来了，瘸子老婆也一改往日低眉顺眼的样子，说话的口气粗了许多。

永林很是得意，好像自己真的成了大人物一样，对我们这些曾经的玩伴，变得爱理不理，颐指气使起来。

哥哥给他起了个绰号“萝卜”，我们就“萝卜、萝卜”地叫。

永林生气地追打我们，我们一边躲避，一边起哄。

“萝卜大不大？”

“大呀。”

“萝卜甜不甜？”

“甜呀。”

“萝卜吃不吃？”

“吃呀！”

小伙伴们一拥而上，将永林放倒在地，揍了个鼻青脸肿，然后嘻嘻哈哈四散逃去，留下他在那儿哭哭啼啼。

土地庙的王婆看见了，赶紧扶他起来，颠着小脚在后面大骂：“你们这些天杀的，欺侮永林，是要遭报应的。”

我们就放肆地叫：“‘鸡婆鸡婆’爱萝卜，啄得只剩皮一个。”

6

王婆每日把土地庙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可自己的头发，却永远乱糟糟的，像个鸡窝。

王婆无事的时候，就在蒲团上打坐，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在念什么。

大家都说是在念经，可我疑心她根本不是在念经，而是在练习骂人的本领。因为她骂人的时候，一天一夜都不会重复一句。语言之新奇，实在令人叹服。我想，如果没有平时的操练，哪能做到如此娴熟。我留心观察了一下，村妇们的“骂街”，十有八九就是从王婆这儿学去的。

自从“赵大师”预测永林会非富则贵后，王婆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子。神案上的供果，也多半进了这位“大人物”的肚里。她还和哑巴商议，将孙女月儿许给永林做妻子，幻想着有一天，她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哑巴见王婆这号强势人物主动与自己结亲，正好求之不得，立即满口答应。

7

月儿长得水灵灵的，比画上的仙女还漂亮。

月儿的爸爸原是下乡的知青，和月儿的妈妈相熟后，俩人就偷偷地发生了暧昧关系。月儿的妈妈怀着月儿，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时，一场变故彻底打破了她的美梦。

月儿的爸爸回城招工后，就和别的女人好上了。不久，他又借助女人父亲的权势，爬上了干部的位置。

王婆劝过女儿几回，让她把孩子打了，另找个婆家。月儿的妈妈死活也不同意。王婆怜惜自己的女儿，只好作罢。只是心里有些气忿，时常骂骂咧咧，骂那些下乡的知青不知好歹，骂月儿的爸爸是陈世美。

七岁那年，月儿的妈妈郁抑成疾，加上操劳过度，含恨离世。

王婆把月儿抚养长大，送她上学，天天祈求菩萨的保佑。

小伙伴们听说了王婆和哑巴结亲的事，就问她是不是真的。

月儿委屈地说：“我才不喜欢那个丑八怪呢！”

小伙伴们听了，高兴极了，一个劲地哄她开心。

我知道，月儿心里喜欢的，是我哥呢。

8

哥哥说，我要当村长。

村长听说后，似笑非笑地对他说：“娃娃志气不小啊，嘴还没长毛，就想抢我的位置。”

哥哥针锋相对：“是啊，我当村长，起码不像你这样自私自利。”

村长被揭了短，恶狠狠地骂道：“小兔崽子，竟敢批评起我来了。”

哥哥朗声道：“大家捐钱捐物，修好了村办公楼，说是筑巢引凤，几年下来，投资商没来一个，楼却成了你家的住房，不是自私自利是什么。”

村长振振有词：“如果外资都这么好引，那大家早就发财了。小娃娃不懂事，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我们围着起哄。村长识趣地甩手走了。

哥哥说，家里太穷了，村民的生活太苦了。我们要发狠读书，考上学堂，多学点本事，回来搞好家乡建设。

我感动极了，说，那我回来当老师，教大家更多的知识。

哥哥勾着我的肩膀，说：“咱哥俩一起努力。”

9

果然，哥哥考上了他向往的学校，欢天喜地去了羊城。

我也考上了理想中的师范，向教师的梦想前进了一步。

10

我离开村子，到省城上学后，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八爷死了，得了胃癌。按照遗嘱，家人将他葬在了老师身边。

八爷病逝前，倾其财力将老师的坟修葺了一番，增立了一块高大的墓碑。碑文详细记述了他在我村任教、被害的经历，足以令人深思、警醒。

父亲说，你八爷啊就是这样，自己都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还不忘将老师的坟修一修。

我忽然悟出了八爷的心境，明白了什么是崇高和尊敬。

 “赵大师”疯了。

有天清晨，“赵大师”背着行囊神秘兮兮出了门，说是去觐见某位高官。不料在路上出了意外，被车撞伤。撞人的车辆趁着大雾逃走了，“赵大师”被好心人送了回来。不过，脑子却似乎出了点问题，从此说话疯疯颠颠。

永林被下乡演戏的剧团看中，成了名特型演员。在舞台上，让我们看到了与平素不一样的王侯将相，也算别有风趣。

哥哥带着月儿去了沿海，暂时还不敢回来。王婆和哑巴拿着菜刀在等着他呢。

而我，却真的回村来了。我已经在教委办好手续，就要到村小学任教了。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心痛。我要为它付出切切实实的行动，我要让它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有人说我是“哈心”，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却主动要求回到这个破山村。我笑笑，由他们说去吧。

走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村道上，瞅着那颗最亮的星子，我知道，八爷一定在为我加油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