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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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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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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炭


1

年关将至,父亲却病倒了。看着屋角一袋袋乌黑发亮的木炭,我自告奋勇地对发愁的母亲说,我去卖吧。

山里人家,每到冬天,都会烧一到二窑木炭。除留小部分自用外,绝大部分都销售给了外来的客商。今年客商来得早,腊八才过,就购满两车拉走了。

烧炭是个技术活儿,如果火候把握得不好,一窑上千斤的木柴,往往全部报销。父亲虽然有些经验了,但今年的第一窑,还是出了岔子。等到第二窑出来,收炭的客商已经走了。父亲心焦,连日劳累,加上受了风寒,感冒发烧了。

“哥,我陪你去。” 弟弟兴奋地说,“我好久没上过街了。”

“这是去卖炭,不是去玩呢。”我说。

“知道,知道。”弟弟急忙分辩,“我也挑点儿。”

母亲摸着弟弟的头,轻声道:“也好,兄弟俩一起,能有个照应。”

母亲找来六个小竹篓,把木炭装好,绑扎停当。

2

天刚放亮,我们就出发了。

连绵起伏的幕阜山,像群拥挤的骆驼。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是绑在它身上的绳索。

我和弟弟挑着木炭,像绳上爬着的两只蚂蚁。不经意的回头一瞥,我看见母亲还站在禾场边上目送。

我理解母亲的心情,明了她的牵挂与担心。我不动声色,加快了前行的脚步。路面上的薄冰在脚下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弟弟挑着两篓木炭,紧紧跟随。

随着山势的增高,路也变得越发难走起来。两旁的树木,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唉哟!”弟弟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木炭从倾翻的篓里散落出来。

弟弟连忙爬起,放稳竹篓,捡拾木炭。

我放下担子,也来帮忙。

捡过木炭的手,黑黑的,像是四只熊掌。我们就着白霜,在树枝上捋了几下,嘿,洗手的效果还真不错。

看着弟弟膝盖上的泥印,我劝他说:“要不,你就别去了,回家吧。”

弟弟坚定地回答:“不!”

3

我们晃晃悠悠,磕磕绊绊走了十五六里,来到镇上,已近中午。我们沿云梦大街走到新华书店,在一棵香樟树下,把木炭摆好。

这里是镇中心,商店、市场云集,人流量大。也是通往岳阳、临湘的必经之地。在镇中学读书时,我偶尔来逛逛,买点学习、生活用品。

一对中年夫妇拖着板车从农贸市场出来,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车上的箩筐空空的,仅剩几片碎菜叶。看样子是小镇附近的菜农。

“炭怎么卖?”妇女问。

“5块钱一篓。”我说。

妇女提起一篓木炭,试了试重量,又从中抽出一根,看了看成色,对拖车的男人说:

“这炭不错,买2篓吧。正好家里的木炭不多了。”

男人答:“好。”

妇女付了钱,笑眯眯地说:“孩子真懂事!”像是对男人,又像是对我们。

我和弟弟都很高兴。开张这么顺利,应该很快就会卖完吧。

4

阴沉沉的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还夹杂着雪粒,打在地上,噼啪作响。人群潮水般四下消散。

我和弟弟将木炭移到书店的檐下,眼巴巴地望着寥落的大街,手脚冰冷。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我想起了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卖炭翁》,想起了生病在床的父亲。

弟弟不停地跺脚,搓着手掌,像蹦跳的马驹。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两个煮熟的红薯。红薯已经凉透,捏起来硬梆梆的。我递了一个给弟弟。

“孩子,请到店里来暖和一下吧。”

书店的营业员阿姨推开玻璃门,走了过来,关切地说:“可把红薯放到店里的暖气片上,烤热了再吃。”

“嗯,好的。谢谢阿姨!” 我和弟弟很是感激。

店里热乎乎的,热量瞬间流遍了我们全身。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偌大的书店,看书的人却屈指可数。

阿姨从开水瓶里倒了些热水,让我们把手也洗一洗。并说,店里的书,可以随便看。

我和弟弟商量好了,轮流在店里取暖,看书,售卖门外的木炭。

5

雨停了,雪像扯破的棉絮一样从空中飘落,又像受惊的白鸽四处飞舞。很快,大街上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

一位老大爷经过,问了问价钱,说:“便宜点,四块钱,我买一篓。”

“四块五。”我说,“这么好的炭,不能再便宜了。”

老大爷嘀嘀咕咕,不是说炭打湿了,就是说结疤多了。

“就是。”一位大伯凑过来,附和道,“四块钱,我也买一篓。”

我有些犹豫。心里盘算着,两块钱,足够父亲买两斤肉、一条烟,我在校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孩子,四块钱算了,这么大的雪,早点卖完,早点回家。”

一个穿红羽绒服的阿姨从书店里出来,听了我们的对话,好心劝道。

“妈妈,我们也买一篓吧?!”旁边的小女孩拿着刚买的新书,满心欢喜。

“好的,宝贝。”

四块就四块。想起母亲的叮嘱,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母女俩说说笑笑,走在雪中,就像两团跳跃的火苗。

6

“哥,你进去暖暖,让我守会儿。有人买炭,我再叫你。”弟弟出来了,一双扑闪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我悄悄打量着书店营业员阿姨。她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椭圆形的脸庞白白净净,好像晶莹的白玉。她的眉毛弯弯的,像天上的新月,又像春天鲜嫩的柳叶。她的笑容,那么灿烂,宛如夏天的阳光,照得我心里亮堂堂的。

我选了一本杨沫的《青春之歌》,挑了个无人的角落,靠着书架,安心阅读起来。

从前,我是一个非常羞怯的农村少年,去书店买本字典也会局促不安。自这以后,书店便成了我最向往的乐园。每周五下午,学校一放假,我就像小鸟一样飞进书店,在书海里泡到夕阳落山,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十几里的山路,月亮走,我也走,咀嚼着书中的故事,我并不觉得害怕、孤独。

博尔赫斯说:“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我想,天堂的管理员,都是像书店阿姨这样的人吧。

7

天色不早了。书店也要打烊了。还有一篓木炭无人问津。

我和弟弟着急起来,抬头四处张望,像挺着脖子的鹅。

一个穿黑皮衣的青年走了过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蔬菜。

我主动上前问道:“大哥,要炭么?四块钱一篓。”

青年看了看,迟疑了一下,说:“三块五,怎么样?”

“这么好的炭,不能再便宜了。”我说。

“哥!哥!”弟弟突然欣喜地大喊着,跑向公交站台。

在村里当代课老师的哥哥,从区里开会学习回来了!他一下公交车,就被弟弟瞧见了。

“三块五,卖不卖?”青年坚持着。

哥哥过来,拂去我头上的雪花,低声说:“天快黑了,卖给他算了。”

我点点头。

“可以帮忙送一下么?不远,就在书店后面的小院里。”

“当然可以。”哥哥说。他把手上的提包交给我,拎起了木炭。

提包鼓鼓的,散发着草药的香味。哥哥说,这是给父亲捡的中药。

青年的家在化工厂的职工宿舍。狭小的客厅,放着沙发、餐桌、摇篮等,显得非常拥挤,一块块尿布,花花绿绿,挂满炭盆四周。一个女青年走来走去,哄着怀中啼哭的婴儿,应该是他的妻子吧。

哥哥把炭篓放在墙角,微笑着说:“孩子长得真可爱!”

女青年和那个男青年交流了几句,拿出钱夹看了看,对哥道:“只有三块零钱了。”

“那就三块吧。”哥哥爽快地说。

我有点愕然。

记得哥哥跟我讲过,以前他和父亲为了能卖个好价钱,曾挑着木炭走遍了岳阳的大街小巷,有时宁愿把木炭辛辛苦苦挑回家,也不舍得贱价出售的。

告辞出来,我想问哥哥这是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哥哥今天这么开心,领到一年的薪酬了吧?!

8

雪,越下得紧了。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在苍茫的夜色里,像一个个勇敢的卫兵,鼓舞着吃力前行的人。

哥哥背起弟弟,我拿着提包和扁担,迎着风雪,向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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