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柏榛从渡口转出来,沿着石阶往山坡上走。慢条斯理地走了数十级石阶,便到篱笆院子前。他朝院子里瞄了一眼,弯下腰,提着腿,借着短篱的掩护,就过去了。
走过去,还是石级小道。他猛然加快脚步,向着翠微深处的巨石奔过去。
巨石的上面,梁梅子盘腿而坐,在膝上摊开稿纸写着什么。她身后怪石嶙峋,有大小数百个石碑石像。造形古朴,形态各异,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奇特符号,峥嵘中透出阴森。
写了两三行,梅子从石窝窝里捡起一颗石子,投下小溪流,漾起一圈圈波纹,便沉吟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看那波纹,多像一首朦胧诗!”
柏榛跑过来,扬着轻松的调子说:“你呀,无病乱呻吟!一个人呆在都庞岭,不怕鬼来抓你?”梅子略显调皮地歪着脑袋说:“才不信呢,除非你来扮鬼,让我活见鬼!”
“说到鬼,这里还真有鬼呢,没见过最近常来的那个黑头巾女人吗?”柏榛四下张望一下,故意压低声音说,“隔三岔五老是到这些石头堆里装神弄鬼,怪吓人的。”
“以前独上都庞岭这种地方,的确有些害怕。但现在,有她在,反而觉得心里踏实。”梅子说这话时,一脸认真的表情。柏榛攀上巨石,犹疑地递给梅子一封信。梅子扫一眼信皮,见寄信人处赫然印着《诗歌月刊》编辑部几个大字,就知道准是退稿。
退稿她收得多了,有邮局退的“查无此人”及“地址不详”之类,也有编辑部退的。她被同学笑了几回以后,再投稿,就不敢把通讯地址出具校名了,而是落款荞叶庄。
通讯发达了,荞叶庄的来信并不多,加上没人管理,除了紧急的电报和快件,一般信函是由村支书代收保管,能捎走的就捎走,不能捎的放在支书家里当摆设。
不过梅子是一个例外。这不仅因为有柏榛这位义务信使,还有乔乐冒支书亲自送上门来的时候,且是非交到父亲梁栋木手里不可。而乔乐冒来多少回,父亲就要痛苦多少回,那模样,好像手里提着的不是女儿的退稿信,而是他自己写的投降书。想到又让父亲在乔乐冒面前丢了一次人,梅子懊恼地将信揉成团,塞进衣兜里。抬头之间,她的眼睛直了。
柏榛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薄雾乍起的地方,黑头巾女人又现身了。
女人身上的一袭黑色装束,还有略显沧桑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那么扑朔迷离。女人看他们一眼,手摩挲着石碑上面一团密密麻麻的女书文字,嘴里唱起了一曲天籁般的女书歌谣。
他们却听得惘然。
歌声传到篱笆院子里,穿过雕刻着梅花的木窗格子飘进西屋,余音袅袅。梁栋木手里提着一只竹笸箩,从门外走进来,自言自语:“又来了,像个巫婆子一样,老在这个时候到都庞岭装神弄鬼!还嫌这儿鬼少吗?梅子正在岭上用功呢,可别把她吓着。”
古典雕花板床上,坨着一团弓起的蓝印花被。被里蠕动一下,夏栀子伸出头发蓬松的脑袋:“别老说人家,她也怪可怜的。这两年,经常见到她上都庞岭,我怀疑她来找女儿的。”栋木怔了一怔,从笸箩里端出一碗香气袅袅的绿豆稀饭,摆在床边的长桌上。
栀子坐起来,勉强吃了几口,将碗一推。栋木仰起脖子,把碗里的稀饭倒进嘴里,蓦然回首,眼前闪过一块黑头巾。他放下碗,迅速拉开门,往外一瞧,什么也没看见!他小心地绕到床后,打开五斗柜上搁着的大樟木箱,翻出那张泛黄的字条,在昏黄的灯下仔细辨认。大概是年代久远,又是用铅笔书写,上面除了碳素的痕迹,难觅片言只语。怆然时,院子响起踢踏的脚步声,是梅子回来了,他赶紧将字条压在箱子最底层。
字条明明已压箱底,可是他老觉得还在心上悬着,沉沉的。
清早起来,脑袋也沉沉的。洗漱完毕,掀开锅,抓起碗里剩下的半块荞麦粑啃着,出门了。壮硕的黄狗跟着他,时左时右,忽前忽后,摇头摆尾撒着欢儿。拾级而下到渡口,黄狗坐在石阶旁,注视着他。他摸摸狗尾巴,跃上船头,解开纤绳,举篙撑舟到对岸。
对岸码头,花花绿绿的男女凑成堆,嘻嘻哈哈着。船一靠岸,他们马上恢复长幼有序,自觉排队上船。这良好的秩序,由栋木多年倡导而成。上他的船就得礼让三先,尊老爱幼。如若不然,对不起,船就在河中央溜转儿。今天,他的心情即便有些沉重,但也跟往常一样将热情写在脸上:“大家慢慢慢,不好意思啊,从今天起,坐船得数两块钱。”他拍了拍腰间的小包包,眼睛睃到了一个新面孔——队伍最后面的一个陌生姑娘。
这当儿,有人盯着他的小包包,表示不满:“潇水没涨,票价怎么说涨就涨了。”
“物价飞涨,这渡口,算是涨得最少也是涨到最后的了。”说话的是桐花坞村支书马家文。他两腿晃动着,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因为他的船钱,由身边的青皮后生阿喜给数了。
阿喜是乔乐冒的独生子。乔乐冒跟栋木一直疙疙瘩瘩的,阿喜夹在两家大人中间,处处显得小心谨慎。今天却这般抢眼,栋木立刻预感有名堂,就在陌生姑娘身上。
栋木注意到那位陌生姑娘,与众不同地梳着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挽着一只装了几十只鸡蛋的竹篮子,上船时大幅度摆动结实的膀子,两根辫子在胸前背后晃来荡去,别有一番风韵。再看阿喜呢,原来等在船头想拉姑娘一把,不想姑娘身手敏捷地跳上船头。阿喜没拉着姑娘的手,赶紧又去抢她胳膊上的竹篮子。姑娘没给他,只是将竹篮从右胳膊挽到左胳膊上,然后麻利地从花罩衣荷包里摸出钱给栋木。栋木告诉她,阿喜已帮她付了。
她朝阿喜笑了一下,再将钱塞在阿喜手里,然后迅速走向船尾的马家文:“马支书,你快些坐好,马上要开船了。”“有潇水第一艄(骚)掌舵,还怕栽?”马家文半认真半开玩笑说,引得大家开怀大笑。姑娘没笑,只是好奇地看着大伙,又看看栋木。
栋木略显尴尬:“笑什么笑?其实谁不知道桐花坞有个马家文,是人老心不老,上个月梅开二度,正宗的老来俏呀。”篙子一点,船飞快驶向河心。栋木发现陌生姑娘跟马家文比较亲近,笑着问:“马支书,这姑娘以前好像没见过,听口音,外地人,哪家的亲戚?”
阿喜抢着回答:“她是枸杞伯的女儿,叫柳木槿。从洞庭湖畔的外婆家回来才几天,村前庄后的小伙子都快把她家三尺高的门槛踩平了。”叫木槿的姑娘假作怒颜,竹篮子置于舢板上,腾出双手掬一捧水往阿喜身上泼去。阿喜咧着大嘴,欠着身子东躲西藏。
栋木心里一动,暗地里双脚一使劲,小船剧烈地晃动起来。阿喜“哎哟”一声跌坐船心,大家一阵捧腹大笑。栋木脸上不露声色,篙子一点,船稳稳当当泊在渡口。
木槿最后一个下船。黄狗见来了生人,当即大吼起来,木槿吓白了脸。栋木向着黄狗一声低喝,回头对木槿说:“木槿姑娘,我家大黄欺生,等下一回你来坐船,它就会给你摇尾巴了!”木槿想了一下,从蓝子里拿出一块饼子,扔给大黄,大黄立即摇起了尾巴。
从旁立着的阿喜,趁机拉起木槿就跑。
栋木目光紧紧追逐着他们,许久才收回来,举起长篙。
小船渡了几个来回,日头升到了树梢。栋木将船用拇指般粗的麻绳缚在柳树桩上,篙子插在船头,顺手拿起靠在舷侧的渔鼓,一路拍击一路唱:“晓风残月,一棒一棰,亦自使消遣自在。”径直去到屋边菜园子,声音戛然而止,渔鼓置于矮篱。篱内园子有大半包谷地,穗米已经收回,只剩下秸杆,密密的看不见人。深处传来咳嗽声,栋木循声寻去,见得栀子正吃力地把秸杆集在青藤上,走过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活:“你怎么又下地了!”
栀子喘着大气:“这些秸杆得马上收回去,如果下一场雨,就烂在地里了。”
“你回屋休息,这里有我。”栋木往手心里吐一泡口水,搓一搓,挥刀劈下去,秸杆便成片倒下,甘醇的蔗糖清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一会儿,他直起身,扯着衣袖擦脸上的汗,看见梅子连蹦带跳下了石阶,眉头深深地锁起来:“去柏榛家吗?不许去!”
“柏榛是我的第一读者!第一读者,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我写出诗歌,让他第一个读,他可是我的超级粉丝呢!”梅子脑袋一歪,“要是你能当,我就不用去找他了。”
栋木噎了一噎:“明天去,不行吗?”
“明天有明天的事。”梅子加快脚步,拐过渡口,上了河滩。
河滩一边,多是田园和荒地。那尽头,便到荞叶庄村口,有一石礅,最上端赫然刻着:荞叶庄村志。右下方边缘竖刻着的两行字不那么醒目,但还是粗,一眼就认得:蕉叶舒放是风景,蕉叶半卷总关情。中间和左下方的字变细,却也清晰可见:自古以来,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之地,名叫蕉叶庄。民国年间,县府文书笔误写成荞叶庄,沿用至今。
梅子信手捡起脚边的玛瑙石,在左下角划出几个字:荞叶庄著名书法家柏榛题。想象着很多人见到此,张大嘴巴吃惊的样子,她咯咯地笑着,往前面蓬蓬勃勃长着笆蕉树和凤尾竹的园子走去。待到绿荫丛中,顿见一个粉墙黛瓦的小院。她在廊檐底略站了站,进到西厢房,也不说什么,自动坐下,将本子放在书桌上。正在焦叶上挥毫泼墨的柏榛,回头看见她,又惊又喜:“你爸怎么让你来了?”她朝本子努努嘴:“这个就是出行证,你看呗。”柏榛拿起本子看了一看,诚惶诚恐地说:“也许我的欣赏水平低,看不懂你这几首诗的意思了。”她有些不快:“那就再读两遍,这两首诗虽是我偶有所得,但和以往风格大不一样。旁人不理解不要紧,你必须给我读懂!”柏榛又看两遍,仍是懵懵懂懂:“怪我没有文学细胞,读再多遍也是没用。往后,我当你的抄写员,我的毛笔字和钢笔字写得都不错。”
她一把抢过本子:“我爸答应给我买电脑了,才不要你当抄写员呢。”
柏榛有些失望,挠了挠后脑勺:“今天一早,江边村和河湾村为了争抢河段卖给沙场老板,打起架来了,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还有,前两日河湾村有个留守女人到河边洗衣,不小心从沙坑掉进河里,几经扑腾爬上了岸。这两件事,就发生你身边,比那些空中楼阁的东西真实多了,你可以作为渔鼓戏来写,就叫《潇水河的风波》,大家喜欢唱,也喜欢听。”
“什么叫空中楼阁?我写的是朦胧诗!你呀老土,还老叫我写那些下里巴人的东西。”梅子顿了一下,从长凳上霍然站起身:“屋里闷得很,走,我们到河边唱歌。”
有个怯生生的声音说:“我也去。”柏榛一抬头,看见母亲领着杏花出现在房门口,便笑道:“好啊,我们三个人唱《两只蝴碟》。”梅子哼了一声,朝门外走去:“我不唱歌了,到都庞岭上读书去。”柏榛默然地看一眼杏花,拿起桌上的短笛与课本,跟了出去。
可是出了门,他们边走边唱起来。
清脆的歌声,悠扬的笛音,随着风儿渺渺茫茫飘进篱笆院子。
栋木已经将几捆秸杆,背到后院码成垛,回到堂屋里坐着了。吧。吧。他正大口大口地吸烟,黑着脸,不知是烟熏的,还是那歌声惹恼的。偏过头,看见儿子梁多子挎着包在堂屋门口晃来荡去,心里更加窝火:“你成年累月在外面做工,什么时候拿回一分钱了吗?”
多子瞥他一眼:“弹丸之地,能有什么钱挣?广东打工,一个月,至少两三千,强哪儿了!”栋木咆哮道:“那地方就是每月赚一万,我不同意你去,你妈也不同意!”
栀子从西屋侧门里走出来,细声细气说:“多子,你爸说得对,我们只想早点抱孙子,并不想搂金砖。你一个大学考了三年还考不上,我们也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就盼你早点结婚,添个胖孙子,免得梁家几代单传,到你这里断了香火。知道你爸为什么给你起名多子?就是希望你多子多福啊,三五个计划生育不允许,一儿一女必须要的!”
多子冷笑一声:“爷爷给他起名梁栋木,盼着他做国家的栋梁,可他生来就是当老骚(艄)公的命。”栋木正想发作,多子又嘻嘻笑着说:“娶妻生子早着呢,我想都没想过。”
栀子说:“可我和你爸日夜都在想。”
“你们爱咋想就咋想,恕不奉陪了。”多子耸耸肩,扭身进了东屋。
栋木长吁短叹着步出堂屋,收起竹竿上晾着的鱼网扛在肩上,一溜小跑到渡口。
他理好网,船头站稳,猛地转身撒开去。眯眼打个盹儿,网又提到船上,用小红花碗将泥沙鱼虾一并拾到竹篓里。正要撒第二网,水面上漾过来清脆的声音:“栋叔,过河呐!”他侧目而视,见是木槿,不禁喜出望外:“木槿姑娘,你先等会儿,我把这鱼送回去,马上就来接你!”他迅速收了网,跑向篱笆院子,腰上别的竹篓也跟着一蹦一跳的。
他推开东屋的门,探进头说:“多子,你去守渡,我搞午饭吃。”
多子抱着小花猫横摆在床上,脚跟着手机MP3里的流行音乐不停地踏动,没精打采说:“才回来,哪有劲守着那个破渡口?守着又干啥?过河的人都长了嘴巴,晓得喊咧。”
“刚才有个姑娘喊了,正等着呢。”栋木又补充道,“这个姑娘,长得非常好看。阿喜这些日子为什么不去做工?就是去桐花坞追求这个姑娘,他瞒着我呢,我今天才晓得。”
多子一跃而起,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摔门而去。立于石阶,放眼一望,只见在水一方,有个姑娘衣袂飘飘,似一位凌波仙子。他取了耳机,揣进衣兜里,脚步生风了。
大黄狗见他走路这样轻快,脸上还露出少有的笑容,汪汪汪地叫唤着,也显得异常兴奋。他却嫌聒噪,恼怒地踢上一脚。黄狗躲开,委屈地张嘴又叫。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举手作欲扔状。大黄狗见势不妙,夹着尾巴,没命逃窜。木槿见状,咯咯地笑起来。
他更来劲,一个蜻蜓点水,跃上船头,伸出手去。木槿嫣然一笑,将手伸给他。上了船,他并不马上松开她的手。直到她觉出异样,使劲抽出,两人都是一阵尴尬。
他笑着说:“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桐花坞的姑娘,漂漂亮亮的,倒像天上仙女下凡。”
“我看你也不像船家嘛,斯斯文文的,倒像城里的读书人。不过,船还撑得利索,不比老艄公差。老艄公是你爸?”她放下小竹篮,在船尾坐端正,两手交叠在并拢的膝上。
他点着头,篙子浮于水面,双手越划越慢:“我只读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现在做泥水工,在城里揽些小活干。你也在外面打工?”她摇摇头:“我从小到大住在外婆家。”
他目光瞟到了竹篮里的花布,随口问:“扯花布,做嫁衣么?”
她脸颊绯红,目光投向河心。一对水鸟扑楞着翅膀掠过水面,她禁不住惊喜地喊出来:“那是不是一对鸳鸯?”他灵机一动:“不,是两对!一对在水中,一对在船上。”
她羞涩地笑:“你和阿喜熟吗?”他的篙子僵住不动:“熟啊!你和他很熟?”她见他很紧张,急忙解释:“咱们村马支书,和他爸很要好,两家经常走动。这两日,阿喜走得更勤了。我爹又和马支书是邻居,如果有空,你和阿喜一块儿到我家来玩。”
“不用喊阿喜,就我一个人去,现在就去。”船篙劲舞,船飞快靠岸。
“现在不行,我得回去跟我爸说说呢。”
“那我送送你。”他牵着她的手下船。
此情此景,栋木在篱门口看得清楚,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扭过颈子朝屋里喊:“栀子,快来看,我们家明年要抱孙子喽!”栀子颤颤巍巍地走来:“你胡说些什么呀?”
栋木指指对面河畔。栀子看了半天,才看清楚儿子和一位姑娘依依惜别,乐得嘴都合不拢了:“那闺女,是谁家的呀?”栋木得意地:“柳枸杞家的,叫木槿。我叫多子摆渡,就是给他们创造认识的机会啊。”栀子惊异地:“原来你早就相中了柳姑娘?”
“也不早,就今天早上认识的,我一眼看上了。难怪这些天,柳枸杞在都庞岭上挖草药,乔老冒请他到家里吃饭喝酒,原来阿喜喜欢她。”栋木说,“木槿姑娘不但美丽大方,而且生得一副好身板,将来娶进家里来,还是一把好劳力,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栀子嗔怪一声:“看把你美的,好像人家已经是你家儿媳妇似的。”栋木张张嘴,正要说什么,看见梅子和柏榛在河滩上飞花捕蝶,便大叫着:“梅子,你回来!”
梅子和柏榛朝都庞岭看了一眼,一前一后,一蹊一径,分道走了。梅子走在后面,看着柏榛溯溪而上到了岭间,才大摇大摆走到栋木跟前,问道:“杏花是不是又来过我们家?”
“梅子,杏花挺可怜的,没有爸,妈又是——”栀子似乎意识到什么,瞅瞅栋木,不吱声了。梅子生气地说:“而且妈又不是正经女人,我就是烦她妈,所以才烦她。”
梅子盯了父亲一眼,自懂事起,她一直觉得父亲对杏花妈,也就是那个叫阿棠的女人,过于关心和热情,已经远远超过一般人。栀子喘着粗气辨道:“梅子,你误会妈说的话了……”
栋木摆手:“孩子说气话,你解释什么?”
“最好什么也别说,我才懒得听,去读书喽!”梅子闪进东当头小木屋,抄出来一本书。
栋木忙问:“柏榛去吗?”
“都庞岭又不是你家的,他不能去么?”梅子顾自往屋后山里去了。
巨石下,柏榛在认真地看书。梅子摘一根狗尾巴草,悄悄走过去掏他的耳朵。柏榛头也不抬地:“要学就学个踏实,别闹了,我得把这一章看完。上次单元测试,都亮红灯了!”
梅子伸手将他手里的课本抢了:“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
“现在不用功,明年考不上大学,人家就看我们的大笑话了!”柏榛央求着,“好梅子,快把书还给我!”“不给,就不给!”梅子将课本往空中一抛,然后又给接在手里。
“那好,你讲笑话吧,鄙人保证洗耳恭听,听完后,你得把书还我。”梅子一生气,柏榛心里便发怵。“不讲了!人家是关心你,别太用功,万一不小心出了个清华北大才子,荞叶庄可要发生九级地震了。”梅子赌气地丢下课本,撒腿就跑,却被一道土坎绊倒在地。
柏榛赶紧跑过来:“受伤没有?”梅子痛苦地摸着脚踝骨:“脚,哎哟,好痛啊!”
“都怪我不好!”柏榛帮她揉着,小心地道歉。
突然间,巨石后面,传来几声干咳。两人警觉地回头一顾,发现黑头巾女人从石头堆里转出来,靠着栎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柏榛的手触电似地从梅子脚上移开:“怎么又是她?她不总在黄昏来吗?”梅子见怪不怪地:“其实,我每次上都庞岭晨读,都看见她躲在石头堆里刻字雕像。直到夕阳西下,方现身出来低吟浅唱一阵,这样一来,人们就以为她是黄昏里到的。但今天,是个例外,她现身比往日早。你很怕她?”柏榛盯着梅子看了很久,方说:“我不怕。但我有种预感,黑头巾女人上都庞岭,不只是刻字雕像,肯定还有别的什么。”
说话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再次往栎树下看去,黑头巾女人不见了!四下张望,他们惊讶地发现,黑头巾女人已经飘到青石屋边,往园子里睃了睃,快步如飞地走过去了。
园子里的芥菜地里,栀子端上一张板凳坐在地头,仔细地捉着青菜叶上的蜗牛。栀子本来听到的是黑头巾女人轻微足音,可等她伸直腰,再抬头一看,见着的却是柳枸佝偻着背,扛着锄头和竹筐打园子边经过。栀子连忙隔篱招呼:“枸杞哥,快屋里坐,栋木今天要请你喝酒!”枸杞行色匆匆:“不烦扰啦,我要回家种油菜,请栋木送我过河吧。”
“莫着急,你那个能干闺女木槿能忙得过来。”栀子有意提高声音。
栋木闻声跑出院子,一把拽着枸杞的胳搏:“难道这两天,你喝了乔乐冒家的酒,就嫌我家的酒不好喝了吗?”枸杞在栋木家醉过好几回,知道他家老米酒的厉害。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觉着,今天栋木拽他的手比以前更有力度,甚至还带了股蛮劲和霸道,不由分说将他拉进了堂屋。他只好将背篓和锄头搁在门扇边,半推半就在桌边坐妥,闻得一股奇特的香气扑鼻而来。他浑浊的眼睛,一扫桌面,这才发现栋木准备了价比黄金的异蛇酒。
栋木怎么舍得买这种好酒呢?
枸杞闻着酒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栋木二话不打,给枸杞满上一杯蛇酒。枸杞也不再客气,端起杯子尝了尝,品得咂咂有声。栋木见他喝上,话题开门见山:“枸杞哥,你养了个好闺女,这十里八里的小伙子,都往你家跑。将来寻上个好婆家,你享清福了。”
枸杞这才听出栋木的弦外雅音,端起的酒杯随即放下来:“你是说木槿呀。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打扮,土里土气的,谁看得上啊!”栋木开始卷纸喇叭筒烟:“土里土气的姑娘实在呀,会过日子,我们家看得上,多子看得上!枸杞哥,木槿还没找对象,许给我家多子怎么样?”喇叭筒很快卷好了,划根火柴点着,殷勤地敬上:“这烟叶,自己种的,自己烤的,自己搓的,色黄,香浓,味醇,比买的那个烟过瘾多了。”枸杞接过,深吸一口,有些犹豫不决:“这个,得问木槿自己,我做不了主。”栋木伸过竹节烟斗,接上火:“不用问啦,我今天一眼看出来,木槿和多子一见钟情,两心相许,什么鸳鸯棒都打不散呢!”
“可是,阿喜也有那个一见倾心的意思。前些日子,乔乐冒跟我提过这事,马家文也帮着说媒呢。你也知道,但凡事情,有个先来后到。”枸杞那语气,明显偏向乔家父子。
栋木又给枸杞满上一杯酒;“他们呀,剃头担子一头热!这事,得孩子们说了算。”
“来,可别光顾着说话,吃菜!尝尝这个我最拿手的!”栀子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鲤鱼。梅子捧着一大盘子青菜跟在后面,接过话茬说: “爸,你快跟大毛伯搞好关系,然后请水秀姐跟枸杞伯说亲呀,荞叶庄的快嘴婆,由她说媒,准成!”栋木磕巴着烟斗,瞪她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嘴?牛还关在栏里,去山上放牛呀。”梅子很不高兴:“爸,我马上要考大学了,别老叫我去放牛,你想要我当一辈子放牛娃呀。”
“哪能一辈子放牛!”栋木举杯对着枸杞,大声说, “我打算明年一开春将老水牛卖掉,添置一台犁田机,你说要得不?”枸杞举杯一饮而尽,眼里泛出绿光:“水牛换铁牛,要得呀!那可是个好东西哩,结实耐用又赶时髦,还省了放牛的时间。啧啧,这酒真不错!”
梅子嘟哝着:“没钱算了,还没文化没技术,送你一条铁牛,你都不会用。那年买机动渡船回来,因操作不当,差点翻船呢,落后到这年代还用篙子撑船。”其实栋木根本没有卖牛的打算,也没想过买什么犁田机,只是想在枸杞面前摆阔而已。一听女儿翻出老黄历戳穿自己的谎言,心里很懊恼:“机动船,不喝水,光喝油,容易坏,我才不用。梅子,你少在这里插嘴,快去厨房帮你妈掌勺,没见你妈受了风寒,这两天咳得厉害吗?”
事实上,十里潇水,谁人不知梁家有个“百年老咳”,说不好听一点就是痨病鬼。可栋木掩耳盗铃,说是受风寒。梅子听出父亲的意思,马上抿着嘴,走开了。
恰恰,从厨房里传来栀子一大串咳嗽声,声声惊天动地。枸杞听着,嘴角浮上一丝苦笑:“栋木,你和多子的负担不轻啊。栀子这病,总是好不了,梅子又要读书。”
栋木着急起来:“栀子这是老毛病了,没花几个钱,也没有传染,你看我这身子骨,不是越活越结实吗?来,喝酒、喝酒。”他闷一小口酒,放下竹节烟斗,直指神龛前的奖状:“枸杞哥,你看,我家梅子文章写得好,这次作文比赛又获全镇第一,学校里要发奖学金给她啦,还有可能保送上大学呢。”枸杞看看奖状,疑惑道:“获奖作文题目叫《我的理想当砌匠》,怎么,梅子也想和她哥一样?”栋木说:“才不一样呢。梅子当的是文字砌匠,执笔砌文学殿堂,社会形式的高层建筑。”栋木学着梅子的口气说,越说越拗口,又见构杞一脸茫然,立即道:“枸杞哥,说这些你也听不懂,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看吧。”
栋木从西屋里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日记本,在枸杞面前晃了晃,然后用掌心摩挲着。枸杞会意,连忙将双手往衣襟上擦了擦,才敢要栋木手里的那样东西。
栋木抖擞起来:“看这纸张多光洁,又有厚度,比镇政府奖给乔乐冒支书的那些好多了。那天我拿这个本子给他看了一眼,他就再也没有胳膊底下夹着日记本到我家来了。”
枸杞一边欣赏,一边借着一点酒兴,讲起了木槿的往事:老婆走得早,孩子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自己除了在经济上尽一点义务,亲情上基本没费过心。木槿却很懂事,今年外婆一病故,马上又想到年老体衰的父亲,拒绝姨妈介绍的几门好亲事,回到潇水边上来陪他。
听枸桤如此一说,栋木拍手笑道:“我的眼光没错,木槿这媳妇,多子是娶定了!我保证,梁家绝对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栋木又指指两边墙上,加大嗓门说,“枸杞哥,你看这些牌匾和锦旗,写着‘悬壶济世’、‘神医华佗’、‘妙手回春’、‘医者父母心’,都是乡亲们送我的。乔乐冒当了几十年村支书,得过一块牌匾一面锦旗吗?镇政府倒发给他几张奖状,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其实,他那个村支书,是我让给他当的。”
枸杞吱吱唔唔一阵,起身走了。
行至渡口,从来不正眼瞧他的多子,满脸堆笑拉着他的手,一口一声叫起了伯伯。他唯唯诺诺应着,借口说去“乔家店子”话费代缴处缴话费,一扭身去了荞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