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转眼,多子和木槿结婚有两月余。这天早餐桌上,栋木砰的一声放下碗,粗声粗气说:“多子,农忙过了,家里也没什么事,你到村前庄后转一圈,有墙则砌墙,有灶则打灶,好给家里挣几个油盐钱。光有饭吃,没钱花,这日子还是穷得叮当响。”
“别老在我面前叫穷。我岳丈问了好几次,你什么时候买回犁田机?”多子嘴角一抽,“春耕被你蒙混过关,过些日子就是‘双抢’,看你还有什么骗人的把戏。”
栀子看了儿子一眼,慢声慢气说:“实话告诉你,你跟木槿结婚办喜事,家里欠了三万块外债。靠你爸一双手,猴年马月也还不清。婚礼上收了多少礼金?多少也帮着还点。”
“什么?我结婚的钱都是借的?那家里的钱哪里去了?”多子吼起来。
“家里根本没有钱。”栀子看看桌上药渍斑斑的青花瓷碗。
“爸手里,除了有祖传的长篙,还有治蛇伤的秘方,成年累月焙草药,做药丸,难道就为了悬壶济世?如果说我们家没钱,谁信?!我现在才明白,爸这些年到处发善心,今天捐这个,明天帮助那个,到头来盯上我的口袋,父债子还是不是?实话说了吧,我也没钱!”多子愤愤地说,“所有的礼金,还不够塞他们牙缝。你们没看见,请来吃喜酒的那些人,要么是白吃,要么是穷亲戚。好多红包,只有三十块钱,亏他们拿得出手!”
栀子夹个大荷包蛋到木槿的饭碗里,小心翼翼地说:“孩子,嫁进我们家来,很受委屈是不是?你别怪多子,不关他的事,要怪就怪我们做父母的没本事吧。”
“怎么会呢?我嫁的是梁多子,又不是嫁金子嫁银子!”木槿这时反倒感觉不安,“不过,你们真不该对我隐瞒家里实情。早知道家里有这么多困难,我提只箱子走过来就是,根本不用讲那么多排场。这一大堆嫁妆,用不着,吃不了,还占着一大笔钱,纯粹是浪费。”
多子放下饭碗,突然说:“分家吧,家里欠的三万块,我们还一半。”
栋木老两口一下愣住了。木槿一把捂住丈夫的嘴:“尽瞎说!我们没有三兄五弟,梅子还未成年,爸妈年纪大了,这个家就靠你和我支撑,怎么说分开呢?”说罢又看看栋木和栀子,“爸,妈,你们放心,家坚决不能分!三万块钱,我和多子想法还!”
栋木几乎落下泪来:“好闺女,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比亲儿子还亲呐。”
多子吹个指哨,大黄狗摇头摆尾过来,一下子扑到他肩上,使劲舔着他的脸。半晌,他才说:“我打算在渡口办沙场,肖副镇长答应帮我贷款,我中午去镇上请他吃饭。”
栋木一惊:“办沙场,政策不允许呀。”
多子哧了一声,出了门。
栋木也起了身,登上屋后石级小道,慢慢数起来:“一、二、三——”数到九十九,就到了山顶上的莲花坳小站。等了一小会儿,一辆班车停下来,他跳了上去。他坐在靠窗的椅子里,打了个盹,车子进城里了。下了车,走出车站,一路打听到了水利局大院门口。
年轻保安拦着他不让进,说必须要登记。一听说要写字,他头皮发麻了,趁保安背过身,迅速溜到大门内的银杏树后面。保安从门房里拿出登记簿的时候,没见一个人影,揉眼骂道:“真见鬼!”趁着保安在门口找来找去,栋木几步晃荡到了水利局大厅里,迎头碰上一个戴眼镜的西装男。栋木清清嗓音问:“我想找这里的正局长,也就是一把手,他在几楼办公?”
西装男说:“正副局长都不在,你有什么事吗?”
栋木竹筒倒豆子般说开:“按照规定,紫竹镇只能有镇子上一个采沙点,可挖沙船却有四五只,去年还有人把领土扩张到荞叶庄上游的河湾和江边两村。现在,更有人要把船开到荞叶庄。”西装男上下打量着栋木:“你是荞叶庄村支书?”栋木说:“我是一个船夫。”西装男接着问:“那你是不是担心河道变窄变浅,影响你的渡口生意?”
“真是对牛弹琴!”栋木拂袖离去。他抬头看看太阳,已近晌午,走进街尾小饭馆。
酒酣肚圆出小饭馆后,他溯流而上,沿着河滩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了各路人马圈地挖沙,看到了潇水千疮百孔,看到了两岸污染严重,看到了树木良田流失。
他还看到自家屋前的渡口,有两个人拉拉扯扯。跑上前一看,竟是多子抄着榔头要砸渡船,木槿拼命拉扯着多子。他冲过去,出其不意地将多子掀翻在地,夺了榔头一扔,喝道:“你究竟犯了哪门子邪?”多子无话,只是喘着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木槿开口说道:“水利局有人打电话给肖副镇长,说荞叶庄老艄公上访,举报有人把挖沙船开到河湾江边两村,还要进入荞叶庄,责成肖副镇长严厉整顿。这样一来,多子的沙场办不成了。爸,你为什么要举报?多子真当老板了,你还用得着起早摸黑当艄公吗?”
栋木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看见阿棠提着小篮,从村口慢慢走向河边的薄荷草丛。等木槿和多子先后离开,他朝薄荷草丛走去,随手摘一朵小红花插在阿棠的发际。
这时木槿站在篱门边,回头一顾,发现薄荷丛中,有一男一女采着薄荷花。那男的好像自己的公公栋木,女的却认不出来!木槿惊异地睁大眼睛,正想辨个仔细,一块黑头巾从眼前飘过挡住了视线。包黑头巾的女人口里念念有词,袅袅娜娜走去半山腰。木槿更吃惊了,一直盯着,直到消失。她收回目光再注意栋木和采薄荷花的女人时,已不见他们踪影,只见薄荷草丛里一阵晃动。薄荷草丛里的事,木槿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心里却比眼睛看见的还清楚,倏地红了脸。她转过头,看见山路上走来一个清瘦中年人,手里拎了一大袋水果。
此人叫张有才,一中的副校长。
那一年,张副校长还是一中的历史老师,独自到都庞岭石头堆里探古寻幽迷了路。香椿正好在山上拾柴,带他走出深山。后来有人说他们好上,也有人说他们年轻时就好上了。
张副校长朝篱笆院子里探头张望一下,又看一眼木槿,缓缓地走下台阶。到了河滩上,他望见栋木和阿棠从薄荷草丛里走出来,有些意外,略站了站。栋木也站住了。
他们的目光掠过阿棠头顶,对视着,忽然会意地笑笑,一同走去村口泥巴屋。
栋木高声大气喊道:“香椿,家里来客人啦。”香椿坐在屋前,刨着一根碧绿的长丝瓜,抬眼一看,禁不住喜上眉梢:“张校长,柏榛考上大学了?”说着从屋里搬出两张凳子。
张校长喟然长叹:“差三分呢。”栋木惊道:“啥?柏榛那个好成绩,还差三分?梅子肯定名落孙山了。”张校长说:“我已经跟复读班的老师谈妥,让柏榛去复读吧。”
香椿未置可否,只是神色凄然,朝着门口田园里喊了几声柏榛。柏榛和梅子从瓜棚豆架下钻出来,每人手里拿着一个标本图,嘻嘻哈哈往泥巴屋这边追逐过来。
梅子看见芭蕉树和凤尾竹下,一边坐着栋木,一边坐着张校长,转身跑了。
柏榛却暗自揣测起栋木和张校长的来意,他们一同来过很多回,但这一回似乎有所不同。而且母亲脸上,也多了一种无奈与失望。不用问,他就知道,自己落榜了!
果不其然,他听见母亲说:“栋叔陪着张校长来找你,你去复读吗?”他难过了一阵子,斩钉截铁说:“我才不去复读,要是明年又考不上,我岂不变成了孔乙己?”
张校长问道:“那你愿意当包工头吗?学校里盖新教学楼,我管事。”柏榛答得铿镪有力:“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荞叶庄当农民。”话音一落,栋木眼睛陡地发亮,欢天喜地说:“张校长,多子愿意当包工头!走,到我家里喝酒去!”栋木一把拉起张校长的手走了。
下午两点钟,多子率领一支十来人的队伍,跟着张校长奔县城了。
但是,没过几天,队伍接二连三回来了。第一批回来的是满根和蒋大毛父子,经过渡口时,他们板着脸,对栋木的招呼视而不见。栋木百思不得其解:“你们这是干什么?才出去几天,就想家了?”蒋大毛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赶。
满根边走边丢下一句:“多子的大事业,我们小泥水匠做不了。”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栋木将鱼网一拉,竟网上来一条鳗鱼。他也顾不得上篓,将鱼和网丢在船头就追过去。大毛停下脚步:“你家多子也太,太那个了——算了,栋木,我不是跟你闹意见,故意找你茬。你儿子呀,我今天总算领教了。”栋木一个箭步冲上前截住大毛:“多子太哪个了?跟我说的话,不能留半句,你可得说清楚啊。”
蒋大毛的胡须直往上翘:“伙食差,工钱低,还要起早摸黑。这倒也罢了,动不动就扣工钱!当初要我们进城时是怎么说的?才做三天事,就扣了一天半的钱,这是人做的活吗?”
蒋大毛紧走几步,留下栋木一个人发呆。
过些日子,多子回来了。只见他头戴米黄色草帽,上穿蓝方格子衬衣,下穿蓝色牛仔裤,鼻梁上架着墨黑的眼镜,以往挎的人造革包换成了手提式棕色包,神气十足地衣锦还乡。面对着低矮的篱笆院子,上下左右打量许久,仿佛不认识似的。随后是重重的一脚,他穿了尖皮鞋,坚硬的撞击声,在整个院子里发出长长的回响。“哟,当了大老板,都认不清自家门了么?”栋木躺在枇杷树下,一脸不屑。栀子在一旁说:“儿子大老远的回家,说什么风凉话!”栋木余怒未息:“他现在认钱不认人!我就是要说几句风凉话,让他清醒清醒。”
多子轻蔑地笑笑,似乎早在意料中。他摘下墨镜,目光径直穿过敞开的堂屋,直视着后院:“妈,木槿呢?”木槿闻声从猪栏里站出来:“多子,回来得正好,你过来一下!”
多子望一眼头发纷乱的木槿,愣着不动。木槿招招手:“快来呀,正有事呢。”
木槿手粗了,脸也黑了,胸脯却越发得丰满和结实。木槿是多喂了几头猪才累成这副模样的,虽说喂猪不是重体力,但却很讲究:猪草得一把一把洗净,剁碎煮透。喂时要调得浓,拌得匀,搅得糊,少喂勤添,让猪仔吃饱吃尽。猪栏勤垫草,勤换草,勤打扫。潲桶、石槽也要经常清洗,猪体每日早晚梳刷。忙完这些琐碎事务,她还得和杏花作伴,天天打猪草,日晒雨淋的,不到两个月,木槿已完成从一个大姑娘到农妇的蜕变了。
多子盯着木槿看了好久,才将皮包放回东屋,磨磨蹭蹭地去了猪圈。木槿递给他一把木梳:“来,你帮着涮猪毛,我捉虱子。”多子捂着鼻孔,轻一下重一下涮着猪仔身上的毛,眉头锁上去,又松开来。瞥见木槿发际上粘上了一点潲渣,伸手欲帮她拭去,却又缩回来。
木槿说:“大毛伯和满根他们被你气回来,爸很恼火,说话悠着点,别惹上他。”
“他爱恼就让他恼去,我不赚钱,当什么老板!”多子理直气壮。
木槿说:“赚钱不能昧良心!爸恼火,你可以不当一回事,可你千万别得罪张校长,好不容易遇着一个贵人,如果给他脸上抹黑,以后就难做事了!”多子怨道:“张校长也是个老古板,和他一起做事,神仙都要发疯,我不想干了。过数日,我出去找点别的事。”
“找不到事,回来也好。家里喂了母猪,事多呢,正需要一双手帮忙。”木槿在一只猪仔耳朵里捉住一只虱子,捏在拇指与食指间掐死。多子说:“一头母猪而已,又不是聚宝盆,整天梳呀刷呀,你不嫌烦,我可要嫌臭了!”将梳子一把摔在地上,一脚跨出猪栏。
栋木从椅子里坐起来,拿眼角睃着儿子。
睃了整整五天,只见儿子不管昏天黑地,都是睡觉,栋木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一日,太阳有三竿子高,东屋里,多子鼾声如雷。栋木实在忍不住了,信手抓了根长长的木丫杈,冲到东屋窗下。一旁的栀子见势不妙,过来死命一扯,把他扯到西屋:“你干什么?”
栋木怒道:“他得帮家里干活呀,整日整夜睡觉,这样下去还像个人吗?”栀子说:“告诉你,儿子在家不是白闲的,木槿可能怀上了。你看他睡得这样香,不是晚上累的吗?”
“他是看电视累的吧?哪天不看到深更半夜。”栋木嘀咕一句,收起了手里的木丫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