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的“双抢”季节到了,只用三天,柏榛家的三亩稻田“双抢”完了。他刚洗脚上田埂,被一双大手拽到下丘田,抬头一看,李石山已递上来一把镰刀。再一看,他老婆背着个熟睡的孩子挥汗如雨,还有三个孩子坐在禾堆上,眼泪婆娑地含着手指头。
柏榛弯腰干起来,像干自己的活一样卖力,一口气给李石山甩在了老后面。可一眼还望不到头,三亩大丘呐。大概是害过稻瘟虱,稻叶焦尾,稻秆绵软,加上下了几场雨,全倒伏了,谷子发出了青芽。柏榛心里着急起来:再不抓紧抢收,这丘田的谷子,李石山只能用来熬麦芽糖给孩子们吃,家里更加揭不开锅了。他急忙收了工,说去村里找人来帮忙。
柏榛第一个找的是梅子。她是个什么角色呢?在自己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的,给别人下田干活,不但她本人一万个不答应,连栋木也是千百个不同意。他觉得,即使女儿考不上大学,也会写文章,将来要吃公家饭的,还要嫁到城里去的,怎么能干农活呢?当然,做好人好事,他家总走在前头的,这次也不能落后,便叫木槿顶着去。
柏榛第二个找的人是杏花。杏花满口答应,还跟着柏榛去找了水秀和勇平以及几个人。
联系好人,柏榛走了一趟“乔家店子”,买了几把上好的镰刀几顶米黄的草帽,回家还提笔在草帽上写了“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大字。准备就绪,他草草扒碗饭,拉起队伍,直奔李石山的三亩大丘。队伍一字儿排开,镰刀银光闪闪,草冒鲜艳醒目,吸引了很多人。
乔乐冒也被吸引了,看得津津有味,看得满头大汗。抬头抹汗的时候,他一下发现眼前地面开阔,光线充足明亮,四围背景也很好,可以用手机拍照,写出长篇通讯呢。
乔乐冒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对方不接。他便以发布新闻为由,支人前往篱笆院子叫梅子来。这人是木槿,很快就把梅子带来了。梅子和众人一样不明就里:“乔支书,你发布什么新闻?是接到我的大学入学通知书?还是编辑部寄来的样报样刊?”
乔乐冒卷起裤腿下了田,眉开眼笑说:“不是我要发布重要新闻,是你。你爸说你是荞叶庄的金笔杆,现在我谨代表荞叶庄人民,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把我们这个‘为人民服务’小组的凡人善举,用手机拍出来,报道到潇州电视台,当然报纸也行。”
梅子说:“我才不编假新闻骗人,你们这是跟风、走形势。”勇平回嘴说:“那你写首诗印在报纸上,让我们见识见识,怎么样?”梅子被点中要害,急吼吼地走了。
乔乐冒也急起来,忙打开手机调到拍照模式,对着自己,对着后面的队伍拍起来。勇平说:“拍啥呢拍?乔支书,与其整那些花哩胡哨的,不如叫李石山请我们吃顿晚饭。”
李石山说:“请吃饭呢。我老婆下午走了一趟娘家,回来的时候,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这会儿,肯定已经摆到桌上了。大家加把劲,还有半个小时,可以收工了。”
天擦黑,队伍开到了李石山屋里。李石山看见桌上堆着啃得精光的骨头,端起碗里的汤汤水水泼到婆娘身上,他恼婆娘管不住孩子的嘴。他也恼孩子把他的面子饭吃了,抡起大巴掌,掴到了孩子们的嘴巴边。婆娘哭,孩子们哭,李石山屋里哭成了一团。
柏榛劝了几句,只好把队伍拉去他家里。半路上,乔乐冒折回村支部办公室,翻出大捆旧抱纸,依葫芦画瓢写出一篇五百多字的人物通讯《荞叶庄的乔支书》。翌日早上,他赶到镇政府,请何秘书把白纸黑字的通讯以及手机里拍的照片,输到电脑里,发了出去。
潇州电视台说新闻画面不清晰,报道不真实,不予采用。《潇州日报》也说新闻画面不清晰,但把五百多字的通讯删成一句话,刊在背面中缝里的“一句话新闻”栏目里。
这句话是:荞叶庄的乔支书,心中刻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就在乔乐冒看见自己的名字登上《潇州日报》这天,还在报纸的头版头条看到另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名字:沈含之。而沈含之这个名字旁边,又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就是张有才汪农艺师。激动许久,他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连同报纸夹进了蓝皮大信封里。
蓝皮大信封寄出去,仅隔一天,邮递员送来一个花皮大信封。
“沈兄弟,你是让我连升三级到县里,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去镇上?”乔乐冒乐得嘴歪眼斜的。半天才看清楚,手里捧着的花皮大信封,竟是邮局退给梅子的“地址不详”信件。
乔乐冒一声长啸,一头栽倒在床上。紧接着,一个鲤鱼打挺立起来,出门了。他要去渡口的篱笆院子送信,看看栋木和梅子的失落。可是,栋木不在渡口,也不在篱笆院子。而梅子接过信,揣进兜里,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失落。相反,他又一次,失落了。
其实,梅子心里也失落,纯文学刊物一家家停刊,或者改投其它门下,造成“查无此人”及“地址不详”的退稿,实在太多了!带着失落,她走到河边,一边浣衣一边唱起了歌。
有一双手悄悄地蒙住了她的双眼,摸着那双小巧而长满厚茧的双手,再闻闻手里的薄荷味,她马上知道是谁,很厌恶地骂一句:“骚货,快放手!”
手放开了,仍然是笑嘻嘻的声音:“梅子……”
梅子故意高声大气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手里的花布褂子也使劲在水里鼓捣着,绽开一朵朵水花落在身后。杏花抹抹被水溅湿的一脸,只好悻悻地提着小花篮走了。走到村口遇见柏榛,杏花赶紧从小花篮里拈起一朵花别在衣襟上,只是抬头时,柏榛已擦肩而过,便怔怔地看着在河滩上奔跑着的身影。
柏榛边跑边大喊:“梅子,好消息!我刚才听乔支书说,莲花坳小学招聘好几名代课老师,前两天开始报名了,今天举行考试,快去啊。”梅子头也不抬:“不想去!”
“又不是考大学,怕什么!”柏榛一个雀跃,跑到了梅子面前。
梅子拧干褂子丢进竹篮里:“不是没信心,而是没兴趣。”
柏榛纳闷道:“你莫不是想去学校复读?”
“落榜不落志,我的理想是文学。安徒生小时候辍学,却写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童话,比起他来,我读的书已经够多了,又何必非要考大学呢。与其夹在千军万马中挤独木桥,不如花这些时间多研究我的诗歌。老师只是一个引路人,没有引路人,我照样能领跑自己。我不怕摔跤,不怕碰壁。”梅子一下高兴起来,“昨晚我写了两首新诗,马上就去投稿。不但可以发表,而且能产生轰动效应。你们等着看吧,今后的约稿信会像雪片一样飞来。”
“这样是不是有些仓促?你为什么不向巴老师讨教一二,认真修改后再投稿?”
“大学教授也不一定都是文学老师,何况巴老师只是个教高中语文的老古板,什么叫朦胧诗,他还得请教我!对啦,他和乔乐冒还是老同学呢。”梅子哼了一声,“其实,乔乐冒方才来过我家里,招聘这件事,一点口风也没透,以为我很稀罕,才不呢。”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文学是上层建筑。可是,如果没有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怎么能建得起来?且不说花钱炒作,最起码,你得有台电脑打字啊。”柏榛说。
“你说的有道理,当代课老师么,多少也有点工资,那我去!”梅子一挽秀发,还是满不在乎的口气。柏榛催促道:“快点去呀,你以为去了就能选上啊!听说,昨天去了好多人报名。今天上午九点半开始考试,现在还可以报名,九点半以后,就要失去考试资格。”
梅子这时也有些心急了,提着篮子三步两步跑进篱笆院子。出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样心急的栋木。不一样的是,栋木走的是下山的路,梅子和柏榛走的是上山的路。
山的那面,是莲花坳小学。
学校是矮矮的一排平房,粉墙乌瓦,长满了爬山虎。梅子和柏榛报了名,文化考试就开始了,监考老师是莲花坳小学的李校长。每人一桌一凳,间隔距离拉得老长。梅子和柏榛坐成了对角线。三十分钟考试结束,柏榛第一个交卷走出教室,梅子却是最后一个。
柏榛等在教室门口:“考得怎么样?”
梅子灰头土脸的:“不怎么样,你呢?”
“还好。”柏榛安慰她:“你别担心,结果没出来,也许别人也不怎么样呢。”
笔试是当场阅卷的,阅卷老师有好几个。又是不紧不慢的半个钟头过去,李校长当众公布笔试成绩,宣布进入下午试课的六个名单,结果梅子和柏榛都名列其中,两人禁不住击掌欢呼起来。中午,梅子还以庆祝的名义,到柏榛家里喝了油茶吃了饭。
茶余饭后,他们赶到莲花坳,看见乔乐冒也来了。梅子一呶嘴:“乔乐冒也来了,准没好事。”柏榛说:“兴许人家只是来看热闹呢。不要管他,集中精力讲好我们的课。”
下午的面试,要求入围者试讲半节课。梅子被安排在第一个出场,孩子们都睁着一双双黑亮的眼睛,好奇而兴奋地看着她。而教室后排坐着听课的老师和评委,大都是带了苛刻挑剔的眼神。梅子极力克制着紧张情绪,取出一支红粉笔,转身对着黑板,一触之下,竟断为两截。梅子一愣,用剩下的半截接着写,又断,手心渐渐起了一层汗意。
柏榛站在窗外,提醒道:“轻点用力,别急!”
梅子还是急,急得无从下笔,索性丢了红粉笔,尴尬地转过身,声音都变了腔调:“同学们,请打开课本,翻到第9页,今天我们学习第三课‘美丽的北京天安门……’”
教室后排,乔乐冒也在评委之列,且听得很认真。但只听了一会,就悄悄地离开了教室,同时将李校长也拉了出去。李校长奇奇怪怪地问:“乔支书,有什么事吗?”
“这样的,李校长,晚上到我家喝酒。”乔乐冒比划着做个碰杯状。
“今天可不行呀,没看见我正忙得团团转?”李校长直晃脑袋。
“改日也行。”乔乐冒说,“我要向你特别推荐一下柏榛,他是我们村里的学习尖子,高考只差三分。”乔乐冒如此力捧柏榛,一是尊重人才,二是挤兑梅子,三是曲径通幽。
汪农艺师追求香椿,一直以来,乔乐冒颇有微词。可自从知道汪农艺师和沈含之的关系,别说汪农艺师在乔乐冒眼里摇身一变成了贵人,就连香椿和柏榛母子也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李校长看了一眼乔乐冒“求贤似渴”的急切表情,不由说:“六名入围试讲者都是今年的高考生,看他们的表现吧。”乔乐冒追问道:“眼下是六选三,你看要淘汰哪三个?刚才梁梅子的试讲,你也看到了,你觉得她讲得怎么样?”李校长看了一眼教室,压低了嗓音:“不怎么样啊。不过你不知道,就在上午笔试时,肖副镇长又捎口信又打电话,点名要梅子呢。包括那两个,也都是有关系和背景的,下午这个公开试讲,只是一个形式了。”
“不过一个代课教师嘛,肖副镇长都出面了?”乔乐冒悻悻地望着走上讲台的柏榛。
柏榛向台下鞠了一躬,在黑板上板书出《美丽的北京天安门》几个大字,便开讲了:“亲爱的小朋友,还有大朋友,我想问,《北京的金山上》这首歌中的金山,指的什么地方?”
教室里鸦雀无声,不知是被漂亮的板书吸引,还是被有趣的设问吸引。
接着,柏榛引用了一个电视节目里的答案,解开了大朋友小朋友心中的疑问,并带入课文。紧接着,又有两名入围者走上讲台扭腰摆髋,满嘴的塑料普通话,也不知讲些什么。
很快张榜出来,梅子顺利入选,六名试讲者中表现最突出的柏榛却名落孙山。
柏榛将录取名单看了几遍,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梅子在一边看着他的傻呆相,没有同情,反而觉得好笑。回家路上,柏榛沉默着不说一句话。梅子这才明白,柏榛对这个代课老师非常向往。她便开解他,还讲笑话逗他笑,可他笑得很勉强,心事重重的样子。
回到泥巴屋,柏榛一屁股坐在低矮的门槛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香椿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递到儿子手里,疼爱地说:“没考上就没考上,先吃东西吧,都饿大半天了。”
“我不饿!”柏榛还是没回过神来,轻轻将碗推开。
“柏榛是给气饱了。”乔乐冒走进来,“也难怪,面试大家都看到了,只有柏榛讲得最好,其他人简直群魔乱舞!特别那个梁梅子讲得最差,居然过关了,这里面肯定有蹊跷啊。”
“无凭无据,别乱猜人家什么。梅子可是荞叶庄的才女呢,她考上代课教师,并不意外啊。”香椿看一眼乔乐冒,显得小心谨慎。乔乐冒说;“我都听人说了,三名代课老师,录取名单早已内定了的,所谓的公开招聘,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柏榛,如果你真想做代课老师,我陪你去一趟县教委,去一中找汪农艺师也可以,报纸上说汪农艺师和县委书记是同学。”
柏榛愤怒地将拳头砸向门框,“若不是这次录取的人中有梅子,我非要告他们不可!”
“有什么好告的,只不过招聘代课老师而已,没有你们说的那样严重。”香椿安慰儿子,“代课不是长久之计,你去做点别的,也许能干得更好,也许还能干一辈子。”
乔乐冒说:“香椿,你这话说错了,教得好,代课老师也有转正的机会。前天到镇里开会,何秘书就将公开招聘通知送到各村支书手里。其实只有一个机动名额,我为什么等今天早上才告诉柏榛?还有,我为什么要对梁家保密,就是怕老骚公从中做梗!这不,肖副镇长果然出面了,到底是谁走漏风声呢?”柏榛挺挺胸脯:“是我告诉了梅子!”
乔乐冒一脸不悦,就走了。目送乔乐冒去远,香椿盯着儿子:“柏榛,妈知道,你在乎的不是代课这门职业,而是梁梅子。你盼着这次和她一起当上代课老师,就可以比翼双飞了。”
“是的。如果我干别的,梅子就会离我越来越远,隔行如隔山啊!”柏榛向母亲坦言。
“行行出状元,只要干出名堂,梅子照样喜欢你!”香椿既怜又爱,“你呀,就是把她看得太重,一天不见她,心里就空落落的。其实,女人就是这样,你越盯得紧,她就越不会把你放在心上。你现在年轻,不懂这些,以后会明白的。”
柏榛突然问:“妈,当年我爸追你,他把你放在心上吗?”香椿眼圈发红:“你爸是个用情专一的人,不会追女人,我也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嫁给他,只可惜他走得太早……”
“妈,你别难过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过去的事情!”柏榛心里一阵刺痛。
“你不吃饭,我照样难过啊。”香椿又递上面碗。柏榛接过碗,一吞就是一大口。
“慢点,别噎着!”香椿摸着儿子的头,一脸平静。
其实这时候,栋木一家人,心里很不平静。一阵咳声之后,栀子揉着胸口,不安地说:“欺负香椿和柏榛孤儿寡母,我这良心上一点也过意不去,还隐隐地有些疼。”
栋木点上竹节烟斗,猛吸了一口:“梅子爱写文章又爱干净,当老师最适合她了。没办法呐,只有柏榛替换得下,为了梅子有出息,我们只好对不起他了。不过,你也别背包袱,凭着汪农艺师对香椿那番痴情,迟早会帮柏榛找到更好门路的。”
“代课这件事,你花了多少钱?”栀子被呛得一阵咳,举手放下了乌黑的麻帐。
“肖镇长人义气,这走后门的事,千万别跟任何人讲。”栋木将烟斗往长条桌上用劲一磕,火熄灭了。“招聘代课老师,是镇里的公开决定。通知都下到各村,要不是柏榛告诉梅子这件事,梅子又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这事还没完,明儿我得找乔老冒评评理!”
“算了,反正梅子当上老师了,犯不着再去得罪人。”栀子劝解。
“我跟梅子说说买电脑的事。”栋木下床,开门看见木槿进了小木屋,又将身子缩回来。
小木屋里,梅子这会儿兴奋得难以入眠,拉着木槿坐在书桌前,正在畅谈未来。木槿文化不高,却很关心学校的事:“梅子,今天试讲课上,孩子们听话吗?”
“听话,太好教了。还有柏榛一直在教室外面,给我壮胆。”
“听说笔试面试,都是柏榛最冒尖,不知道为什么没聘上,不然你们俩就——”
梅子志得意满:“柏榛呀,真是没事找事,本来我不想去考的,硬给他说动心了。结果呢,他因讲课跑题,从课文《美丽的北京天安门》跑到了《北京的金山上》这首歌,所以屈居第四,而我恰得第三。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梅子打开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转个优美狐步,做出抒情式的姿势:“秋天到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朗朗读书声被院子里皎洁的月光浸润过似的,音质格外纯净。不但木槿听得入神,就连栋木和栀子听着,都情不自禁地站到了门外。
接下来的日子,梅子“顺理成章”当了老师。
梅子不住校,中午在李校长家搭餐,每天早出晚归。柏榛总在路上等着,和她手牵手一起走,走过九十九级石阶。也有夕阳西下的时候,她走累了,他就背着她。
这样的画面,杏花总是看得见,总是使劲抿住嘴,不让眼泪流出来。有一次,她突然从小道旁的苦竹丝里冒出来,身子一闪,跑到篱笆院子前。举手欲推门,门却自动开了,栋木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她,脸上笑开了花。她没有笑,只是用手一指弯弯山道。
栋木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什么异样,就问:“杏花,你怎么了?”
杏花的目光更加黯淡了。她十分清楚,此一刻,梅子和柏榛肯定躲在那棵菩提树下说话,他们总有说不尽的悄悄话。很快,她便觉着,自己来“告密”,纯属多此一举,扭身就走。
栋木叫住了她:“杏花,等一下,我家里还有些鲫鱼,你带回去熬汤喝。”
杏花望着栋木的后背,菜青的脸上悄悄浮上一抹亮色。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从睡梦中醒来,隐约听见隔壁房间,有个男人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象极了栋木。后来梦里又依稀听到几回,她确定了此人是栋木。与此同时,她也发现梅子开始讨厌自己了。即使这样,她仍然希望每个晚上,栋木能够到她家里来。这样,她心里会有安全感,母亲也不会经常独自垂泪。
她唏嘘了一声的时候,栋木已从厨房里提了一只竹篓出来。她偷偷地看一眼屋后的小路,说:“不,我不要。”栋木说:“梅子还没回来呢。回来了也别怕她,这是栋叔的东西。”
她点点头,接过栋木手中的竹篓子,又往小路上瞅了瞅。这回,她瞅着了梅子和柏榛一前一后奔跑的身影,忽而笑了,是冷笑。接着她吃了一惊,因为这身影,也映入了栋木的眼帘。栋木不但没有把脸拉长,反而眯缝着眼说:“梅子,电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噼哩啪啦就能写出诗歌来?”梅子自信地说:“爸,你女儿不但才情出众,打字也快,你就等着看吧。”
果不其然,栋木坐在小木屋里吧唧吧唧吸了一根烟,梅子一气呵成三首长诗。栋木读了一读,问道:“梅子,诗歌写在你的电脑上,人家编辑怎么看得到?”
“把文档拷贝到打字店,请人家打印到纸张上,然后我去邮局寄。”梅子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们这里有网,鼠标一点,想传哪里就传哪里,不用纸,不用笔,也不用寄。”
柏榛靠在门边,左手指甲挑着右手指甲,右手指甲又挑着左手指甲:“梅子,我走了。”梅子从书柜里捧出两摞泛黄的纸,对柏榛说,“我手酸了,你帮我敲出这些。”
柏榛偷偷瞄一眼栋木,小心翼翼在电脑桌前坐下来。栋木并不看他,只在心里美滋滋地想:我儿子当老板,女儿当老师兼诗人,这个乔乐冒,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和我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