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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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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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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之间

1、日常

这是我每天都经过的地方。

这条街长而直,男人、女人、车流,以及街两旁整齐单调的行道树,构成了这条街的风景。很多人对这些熟视无睹,大多匆忙而寂静地穿梭、分流,远去。

这个五月不一样,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慢慢地从这条街道走过。开始是顺着人行道走,行道砖是米字型。时光流逝,行道砖的颜色陈旧而黯淡。来来往往的脚步从上面踩过,鞋跟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像是一首曲子。许多的脚印被覆盖被重复,没人认得自己曾经的脚印,在纷杂的路上,一些硌在脚上的印记,被滚滚红尘夹裹着远去。

早晨的空气,清疏、透亮,街面尚留着清扫车洒过的水痕,这一切很符合小镇的闲适。街两旁的香樟树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鼻翼用力嗅一会儿,香气会直接进入我的胸际。有人在绿道上跑步,健壮的样子让我自愧弗如。多年未进健身房,直起身来,赘肉无处躲藏。想起多年前,小小的身躯瘦成一道闪电,其间的轻盈只有自己能体会。

对面有两个女孩并排走过,眼神都不曾触碰一下,各自盯着自己的手机,不知刷到什么,嘴角露着微笑。这样的情景,成了街头的常态。街边的餐店开门很早,一对中年夫妇不停地忙碌着。和面,剁馅,做葱包,动作干净利落。门口两口大铁锅,水气氤氲,他们一天的生活就是从这烟火味中开始的。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老伯,背着手躬着身,缓慢地走向早餐店,要了几个葱包,转身往街深处走去。一个胡子拉碴、头发零乱的流浪汉蹲在街边,衣服很脏很坚硬。嘴上叼着的一支不知从哪里拣来的烟头,烟蒂的星火在闪烁。

街道一如既往,我放轻脚步,走过他,走过她,走过他们。 拐个弯就是学校了,习惯性地往里瞧一眼。因疫情而复学的孩子,像小鹿一样在操场上跃动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一头短发,脸上的皮肤透着薄薄的光晕,凝神望着前方,不知她在想什么,她的背后是一大片盛开的蔷薇。多年前,总是站在校门口,等候下课的铃响,女儿从人群中闪来,欢快地跑向我。而此时,学校还是那个学样,却早己没有女儿的身影。

行至桥头中间,一眼就看到李木匠坐在临河的廊棚里干活了。专注的眼神只盯着手里的活计,他不停地忙碌着,钉墨线、量尺寸、拉锯,耳朵上夹着半截扁扁的铅笔。他的妻子,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一身大红衣裙,撅着屁股,牵着那条泰迪狗在河边遛着。木匠铺在整个小镇仅存不多,李木匠的木匠铺,据说是百年老店铺了。现在木匠活,大多是机器做出来的活,唯有这河边的木匠铺,一如既往地手工操作。他的屋里放着很多木料:香樟,楠木,橡树,柏木。当木匠在廊棚里刨树时,薄薄的卷曲的刨木花便象云朵一样,从木匠的刨里飞出来。随后慢慢落了一地,它们都打着卷蹲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香。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候,偶尔会站很久很久。

2、老人

每天这个时候,她总是坐在老房的门口。灰色系的布衣,外罩一件褪色的背心。通常我会在离她十几步远的时候放慢脚步,或者借机看看河埠头那些垂挂下来的紫藤花。

她的房子老旧老旧,墙壁斑驳有痕。窗是石窗,幽暗的屋里看不清有什么东西。大多时候,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坐着。脸上的皮肤皱缩,暗淡而毫无生气,她的手指清瘦无力地下垂着,唯有指甲苍白却闪着亮光。她的脚边放着一根拐杖,是那种深褐色有点弯曲的拐杖,看上去硬邦邦的。

每次经过她门口,她的眼神倏忽间有了神采,这是我能感觉到的。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把脸缓慢地往我身上移,脸上的皱纹动了动。我知道她是想笑,却发现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笑出来,原来她皱缩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她的皮肤已经干得像失去水份的落叶,没有一丝风动,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我判断不出她的年龄,人老去的样子让人特别伤感。她脸上的皱纹是岁月一刀一刀刻上去的,她的眼神总是定定地望着一个地方,衰老改变了一个人的气息和模样,我不知她在想什么。很想跟她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给她一个微笑,然后,从她的门口走过。

我从没见过她的家人,也没见过有人出现在她的身边。她应该是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一个人烧火煮饭,一个人在这里垂垂老去。她的那把椅子,黯然、单调,没有什么色泽。门口的龙浦河,时满时浅,一些流水声近了又远去。白天,夜晚,她就守着这么小小的一方空间,每一天,都是和前一天一样度过。想像着她清晨从床上起来,在幽暗的房子里,柱着拐杖,在木质的楼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缓慢地下楼,缓慢地坐在椅子上,衰老如斯。人老了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呢?

后来几次路过时,看到她嘴角在不停地翕动。我很好奇,她在默念什么呢?靠近时,才知道她在诵经。声音低迷、无力,从她苍老的嘴里发出,有一种神秘氤氲的气息。这个时候,诵经是她的最后心愿吧。漫漫时光,看旧了风景,时间和衰老是最大的病原,大半辈子的艰难和辛酸都积沉在身体,这些经文会在某一天,化作绵绵尘埃,让她安静抵达吗?一种古老而悲伤的旋律突然在我体内响起,让我觉得自己此刻走进一个巨大的虚无里。

阳光照过来,一切很安静。她依旧坐着,灰色的衣衫里那颗衰老的心脏仍在跳动。

3、理发店

理发店开在老街的小巷里。

走过西街,拐弯过去几十米,就看到大樟树下的理发店。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老年人剪发,十五元”。 走进这个幽深的小院,街市的喧嚣就此隐去。这应该是老街最后的一批手艺人,他们隐在街深处,却对自己的手艺都有由衷的自信,因为有固定客源,所以也不甚冷落。

我是陪母亲来这里剪头发的。母亲年事已高,但她的头发依然如水草般生长着。几个月没剪,就会让母亲不舒服。母亲习惯那种长度适中,整洁利落的齐耳短发。小镇的理发店很多,卷发、烫发,门面装饰得金光闪闪。母亲说那是年轻人的美发店,她喜欢小巷里的理发师。独门独院,墙面爬满月季花。每次走进这条小巷子,恍若行走在老电影的镜头里,这里依旧保留着以手艺为生的各种店铺,比如:中药铺、铁匠铺、箍桶铺、篾匠铺、理发店、杂货店、裁缝店,而店铺里全是凭手艺做活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年龄最小的也都年过半百了。

给母亲剪头发的女师父应该有六十多岁了,皮肤白晰,手指纤长。来这里剪发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慢悠悠地挨个坐着,也不焦急。师父是个爱干净的人,镜面擦得亮锃锃的,剪发的工具齐齐整整的排列着。小木梳,推子剪,吹风机,还有一块老上海的香皂。

母亲坐在椅子上,套上那件略显泛黄的罩衣,两脚搁置在前面踏板上,双手随意摊放在双膝间。师父站在理发特制的椅子边,把刚刚水洗过的头发用小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直,再用剪刀、小木梳将左右头发剪齐,剪短。随着剪刀嚓嚓声,头发纷纷飘落。母亲的头发黑白相间,岁月的印记在她的发间清晰可见。就一会儿功夫,母亲的头发被修剪得轻薄、整洁。我一直坐在离母亲和理发师父不远的地方。她们一个坐在转椅里,一个站在在边上,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俩人的年龄加起来有超过130岁。但她们有说有笑,似乎回到一个美好的场景里。我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荡漾开来,这让我依稀想起她年轻时的模样:白晰、光洁,眼角眉梢尽是飞扬,这是母亲在我记忆里最美的样子。

此刻,她们说着一些很平常的话语,回味着,笑谈着。这个画面,让我想起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那个剪头发的玛尔塔。

窗外,天色转晴,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坐在理发店的样子。

4、美枝的忧伤

一个黄昏,想进教堂看看,心念之间推便开外围铁艺的门。四周很静,没有什么声音,也没什么人。教堂里空荡荡的,木质的椅子一排排地静默着。我从后排向前走去,蓦然发现最前排的椅子边,有一个女子跪在单薄的布垫上,双手掩面,低头说着什么。本不想打扰,却在转身时,低低地听到了一些抽泣声。

我不由停住脚步,转身凝视着,却发现她用手挡着脸。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在她的指间,有泪水一滴一滴的掉下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伤心,犹豫着,该不该走上前去。那女子没想到此时会有人,正巧抬头,于是我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对视间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我的邻居美枝。

平常我们会在楼道上碰到,点个头,打个招呼,是个话语不多,一脸安静女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她也惊讶我的突然出现,这无意中窥见秘密,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她从布垫上站了起来,无声地笑了笑了,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没事,我只是累了,想说说话。初听她的话,我心微微地震了一下,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美枝向我招招手,我在她边上的一个椅子上坐下来。教堂里异常安静,她说她本是一个属于在苍翠山林里自由奔走的女子,十八岁,母亲生病去世,她跟老父亲一起在小镇安安稳稳的生活着。谁知有一天,镇里来了个算命的,说她命硬,这辈子,做女子,会过得很不好。她不信,她觉得这是算命人骗人的鬼话。但后来的一些事,她说不得不认命,她嫁过去没多久,公公就去世,婆婆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孩子他爸长年在外面打工,已经五六年没回来了,去年在工地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骨折后不能走路。她说她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没什么收入,只做一些零工。起早贪黑赚微薄的钱,供儿女上学,还要养家里二位年老的婆婆和太婆。这日子,真的不堪重负……

这个午后,无意中窥见了美枝的秘密。她哭泣着把表面齐整平稳的日子,生生地扯裂、撕碎了,露出了其中的裂缝和伤口。

这之后,在楼道遇见美枝,依旧只是点个头,没多少话语,匆忙的背影跟楼里的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本文首发2020十一期<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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