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的味道(5694)
李鸿
一、
暮色渐起,房间里的光小心地冷下来,暗下来。光线随着夕阳落起,颜色随之有了变化。山峦变成青黛,天空是那种似红非红的暖颜色。我凝视着这样的山色,徒然心生一缕淡淡的忧伤,也不知是伤于人,还是伤于事伤于物。空荡的房间,并没有人,白日忙碌的人各自回了,于是房门关上,百叶窗低垂,那些喧嚣和稠密也随之消失。天地之间安静下来,我的心反而活注了……看远山渐渐失去了鲜明的边缘,黑暗如期浸入。一些声音在夜里溢出来,微小,低吟,却也清晰。“窸窸窣窣”,细微的声响,我喜欢。
——这也许是天簌吧,反正是我喜欢氛围。因为它有着相对的独立,相对的安静。褪去光芒的瞬间很静美,没有一点芒刺。白天的热闹过后,各种声音暗自蜷曲,像双皮奶上那层被凝结的膜,平滑而安然。盛大而动荡的白昼离去了,剩下是夜的寂静。我站在窗口,一遍一遍地回望,回忆黑暗和光明的交替,闪闪烁烁,像一段段朦胧的往事。夜露落下来了,似乎带着花朵的味道,寂寂然,幽幽然。于是,思念从心中爬了出来,如同老电影的开关被打开,一帧帧画面泛着白光在眼前闪过。那些街巷间来来回回的脚印;那些暮色里悠长的呼喊;就像一簇小小的亮亮的火苗,小,却一直温暖着我。
二、
外婆作古很多年了,今夜,外婆的形象又从脑海深处走出。外婆住在青石小街,不长的街道,站在街首就可以看到街尾。一条街该有的都有:杂货店、卫生室、小邮局、供销社、裁缝店……街两边是青瓦老房,屋与屋之间有藤蔓、枝条冒出,一些花朵半遮着露出墙角,这是一条充满烟火气息的老街。
“栀子花,栀子花哟,栀子花要伐?”软糯的声音从街角扬起,阳光正好,我趴在窗口两眼望着窗外,光线打在老街的石板上,是一溜长方形的形状。外婆手拈花朵,从光影中走到房门口,人未进门,声音却已响起:来来,戴朵水栀花香香。外婆语速轻快,说到那个”香”字,人已微笑着来到我跟前。我把手伸过去,怯怯地接住花朵,栀子花的香味就牢牢地锁在我的手心,再传到我的心头,那香味一直是我的心头好。以至于多年后,只要到了栀子花飘香的季节,我的书桌上,总会放着几支栀子花。纯白的,大朵大朵的花儿,配以翠绿的叶子,像个素雅的女子。在我看来,绿叶配其它色泽的花,会俗了点,唯有这素心的白配绿,青葱得很,闻起来也让人放松。一阵一阵,和着桌上的书味和茶味,分逸出难以言说的安宁。
外婆喜欢花,一年四季,家里总有各色的花香味。房后的小天井里,外婆一个人倒饬出一片花的天地,春天的花夏天的花秋天的花冬天的花,月季花,栀子花,玉兰花,茉莉花,木槿花,姜花,海棠花,梅花……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花。外婆的脸在花丛中时隐时现,花事繁盛期,外婆的白瓷碗里盛满清水,那些花便一朵一朵地开在外婆的碗里,也开在外婆的发间、衣襟上。人走过,裹挟着丝丝缕缕的香味儿,即便很远,那气息一直都在。喜欢这些花的味道,我的胸前常被外婆吊一朵花儿,有大有小,味道绝对是香的。夏初的午后,小镇的街角弥漫着浓郁的植物气息,它们吐纳着旺盛的绿意。清雅粉白的小飞蓬,仰着雏菊一样的脸,雪白的花瓣细碎重叠,中间点缀着黄色花蕊,屋前屋后绵延着,热热闹闹。外婆在空地上拉一根绳子,把刚洗好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晾晒起来,屋角的绣球花浮荡在衣裳下面,蓝紫色的花朵,叶片云朵一样层层翻卷着。我紧跟在外婆身后,顺手摘几片叶子,扔纸飞机一样飞过,叶片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后,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外婆是个勤劳且爱干净的人,木质老房被收拾得纤尘不染,房间角落里虽幽暗却洁净,有时会插上一朵从篱笆上剪来的花。十八岁嫁给外公,当年,一顶轿子抬进门时,街巷里站满看热闹的人,外婆穿传统大红裙装,一双小脚迈出轿门,一脸羞色。外公是一个手艺人,他的行当是打铁匠,炉火红红,铁锤抡下去火花四处飞溅。他在他的小铁匠铺里,张开臂膀,一下一下地锤打着,镰刀、斧子、铁钉在炉火中淬成。外公寡言,里里外外全靠外婆一个打理,打铁的材料用完了,会对外婆说:没材料了,去买点。买材料的钱不够了,会对外婆说:找人去借点。外婆一声不响,踮着小脚去街上转一圈后,就会把借到的钱交给外公去买材料。外婆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舅舅小姨加上母亲,外婆便是这个家的灵魂。
外婆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意,我从没见外婆大声地骂过人。我想,是不是喜欢花的女子,都是那样的温柔。外婆的人缘特别好,隔壁的姑姑、婶婶们喜欢聚集在她的小天井里,或绣花,或编织草帽。她们围坐在一起目光温和、无声的笑容特别明媚。有时会有笑声骤然响起,也不知她们在笑什么。但她们的笑声那么自然那么轻松,仿佛屋后的河流和空中吹过的微风。外婆当然会编草帽,长长的灯心草带着日光的馨香,她的手指灵巧地跳动着,一圈一圈的贴合着手型,先是帽子的头顶部分,接下来慢慢地延伸到帽沿。一顶帽子在外婆的手里,几天时间就可以完成。我坐在她们中间,似乎坐在一座花园里。这样的日子很长又似乎很短,眨巴一下眼睛,就过去了。
三、
七月,一场盛大的摘花仪式开始了。《礼记》中说:“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此时木槿开出繁盛的花,在小镇,木槿又称槿篱也叫毛头篱花,常被当作篱笆用。它长得快,枝条密实,一朵一朵的花,艳丽蓬勃。木槿花的叶子揉碎会有微小的泡沫,那时去商店购买一块香皂需要票据。乡下很多女子洗头都会用揉碎的木槿叶子洗,又方便又省钱,洗过后的头发有淡淡的植物清气。外婆是盘发髻的,但她仍像集镇上的姑姑、婶婶们一样,喜欢用木槿叶子洗头,爱美是人的天性,外婆也不例外。天空湛蓝如洗,篱笆上大朵大朵的木槿花,颜如舜华。一群女子提着竹篮,扬着手,露出一截瓷白的小臂,踮着脚,伸展着曼妙身子,在木槿树下采集花朵。木槿树不高,枝条柔软,花朵到处都是,它们妖艳地盛开着,盛接着阳光和雨露。外婆长得端庄、白净,特别适合站在木槿花丛海昌蓝的上衣衬着她的圆脸,在花树的映衬下,也像一朵盛开的婆婆花。外婆的头发其实不多,细而绵软,却仪式感满满的。她在洗头前,慢慢解开长年盘压在脑后的发髻,散落下来的头发垂至双肩,然后用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着。一面圆镜子照见外婆的脸庞,镜子里外婆的脸反而有些陌生。我习惯了外婆盘着发髻的样子,这咋然出现的样子让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只见外婆不慌不忙,用手掌揉着木槿的叶子和花,沾点水,慢慢地把它一点一点地涂在发际发尾以及整个头部,再用木梳把头发梳开,洗净,吹干,做法有着旧时老派女子的模样,当然外婆一般也会让我洗,我喜欢花朵洗头,却害怕水滴到我的眼里。外婆可不管这些,把洗脸盆搁在木板凳上,一把就抱我过去。坐在过道上,穿堂风一下子吹干了我们的头发。外婆端坐在竹椅上,她熟练盘起发髻,那枚碧绿的玉簪斜斜地插在发间,经木槿叶子洗过的头发特别好闻。我依在外婆身边,草木清香味一阵一阵往我身上窜。
那时,很多个夜晚,外婆坐在门口窄长的小街上,月白色斜襟短衫,慈眉善目,脑后扎一个好看的髻,鬓边有几缕细发。风吹过,外婆会用手指轻轻地往耳后拢。一些水灵的花儿就挂在胸口,一低头就闻到浓郁的芬芳。月亮出来了,很亮,亮得发白。窗棂的木栅在月光中透着几何的形状,夜让一切事物变得虚恍起来,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得迷离。外婆手持一把小扇轻摇着,草、树以及一切茂盛的植物都栖息在夜里面,小街对面草丛里虫鸣如织,声音充盈了夜晚这个大口袋。我和外婆坐在月夜里,她会讲述一些让我惊讶的神话故事,在她的讲述中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乐趣,所有的人都是那样的和善。就这样,一大一小,偶尔抬头看看屋与屋空隙间那个天空,一重又一重的天青色很分明。有时会听到高一声,低一声蛙鸣,就这样,我和外婆度过了一个个夏的夜晚。
四、
我与外婆是有缘的,按照习俗,出嫁的女儿生小孩,应在婆家。外婆是个开明的人,所以我是在外婆家出生的。刚出生时体重只有四斤,小猫儿似的,瘦伶伶的,是隔壁那位秦婆婆接生的。二十岁的母亲太年轻了,看着刚出生的我,手足无措。带大五个孩子的外婆,却显得很熟稔。她的手又大又轻快,把我包裹在一张轻薄的被子里,我半闭眼睛,看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回想在母体里的温暖,那种温润流动水流般的感觉,像是受到什么刺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母亲的奶水不足,虽然我用力吸吮,也只能吸个半饱。父亲用微薄的工资给我买了炼乳,炼乳性热,吃多了大便不解,我整夜啼哭。外婆自创了一种粥汤,用铁锅小火煮粥,等到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地冒出袅袅香气,便把上面那层薄薄的绵软的米汤取来,加一点糖喂我吃。粥是白粥,经过长时间熬制的粥,浓郁绵长,香气四溢。没几个月,就把我喂养得白白胖胖,人见人夸。
母亲是小学老师,白天要上课,一大早赶着往学校走。父亲在乡政府上班,平常也不见影儿,我就成了外婆的小拖瓶。她去哪里都带着我。西桥头的兰花姑姑跟外婆说得上话,她开了一间鞋帽店。个子瘦小,脸也小,双目却显慈善,脸上总挂着跟外婆一样的笑容。外婆喜欢带我去她鞋店里玩耍,她们坐在柜台边聊天,时不时窃窃私语。木质柜台很高,表面有桐油漆上去的光滑。我和兰花姑姑的孙女燕子在鞋柜间穿梭,你追我,我躲你,玩得兴起,拿起柜台上的鞋子当飞标撤。后来,我在一排鞋架前突然站住,像是被什么定住般。我看到了一整柜绣着花朵的鞋子,一双一双摆放在一起,黑色的鞋面上绣着心醉神迷的红色花朵,中间用彩色丝线作花蕊。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鞋子,握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想着外婆脚上那双旧旧的没有色彩的布鞋,心想外婆能有这样一双有着花朵的鞋子该多好啊,那是我第一次在心里萌生这样的念头。
外婆的房子是临街的二屋木楼,结构简单,前面是四开扇的木窗加一扇木门,门上有两个圆形的门环。每次外婆外出时,会拉起门环把木门关上,开门就是青石小街。两边的楼房靠得近,站在屋檐下,看得清对面房子里的人。清晨站在窗前,对面鱼鳞似地瓦片,触手可及。这样的老房应该说没什么私密,但特别敞亮,邻居们各自坐在门口,就可以彼此说话。邻里坐在廊檐下,一把竹椅,手上干着活,嘴里也不闲着,你一言我一句,隔着条街,可以把天聊到天上去。老房子进深不足九米,窗和门全打开时,穿堂风是对流的。风从前门进来,经过挂在楼栅下的那些农具,便直接从后门溜了出去,把农具吹得叮咚作响。
外婆家后门是一条逶迤而来河流,河面不宽,河水清凌凌的,船阿公吱呀吱呀地摇着橹。江南集镇多河流,支河阡陌交错。河水不急,缓缓向前流淌。石埠上的女子斜欠着身子,两手捏着衣领,哗哗地在水流中漂洗着衣服。外婆直接从河里提水给我冲澡,一只大木桶里盛满水。坐在木桶里,外婆的手从上到下抚过,那么轻柔,那么舒缓。有时我调皮,就用脚不停地在木桶里乱踩,飞溅出来的水花会让外婆生气,生气的外婆只是高抬起手轻轻地落下来……冬天的黄昏,小街清冷冷的,风从门的缝隙里吹进来,冷得人直哆嗦。外婆拿出她的暖手铜壶,暗沉的金黄色,里面盛着微红的碳火,铜壶上方有很多圆孔,小手放上去,暖暖的。冬天的气味是封闭的,唯有丝丝碳火味在房间里溢出。
那时小镇电灯还没普及,家家户户的桌上都搁放着那种自制的煤油灯,各色各样煤油灯,形状不一,大小不一。外婆家的煤油灯是舅舅用过的蓝墨水瓶,瓶身不大,棉纱线一根一根在手指上绕起来,配上一根软皮灯管,拧成一根粗粗的线穿过去,注上煤油,一盏自制的煤油灯就做好了。这样的灯在昏黄的夜里,只发放影影绰绰的光亮,但照不了多远。上楼下楼,遇到有风,外婆还得用手罩着灯火,免得被风吹灭。夜晚的生活单调寂寞。外婆会在灯下做一些活儿,外婆有五个儿女,儿行千里母耽忧,不是为他们织毛衣就是缝鞋底。一豆灯光照着外婆的脸,她的影子被灯光印在老房的门板上,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等我醒来后,天已大亮,外婆已经在灶间忙碌了。锅里蒸腾出来的热气与阳光的味道混合了,正是我童年的味道 。
五、
后来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外婆,回到父母居住的村庄,不过是从一个村庄来到另一个村庄。村庄的风景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屋舍、瓦墙、田野、河流、树木、炊烟。唯一少了的是一些花朵,我在这里没有见到大片的木槿花和栀子花(当然偶尔也会看到一、两株),没有花朵的村庄让我感到有点陌生。黄昏时,瓦房的炊烟升起来,被风一吹,散落在屋顶的四周,散发着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我六岁上学,就在老家的村校,然后是小学、初中、高中,一天又一天,走在尘土四起的泥路上,夕阳的余光照着一个背着书包的乡村女孩。我的周围有了新的朋友,都是花朵一样的年龄,寒暑假时依然会去外婆家,一个人沿着那条村路,穿过乡野穿过陌生的村屋,直至看到那个熟悉的街角。
一个春天的黄昏,我和外婆盘腿坐在门口的一张竹床上,外婆亦已苍老,没有了头些年的丰润,她的眼角皱纹层层堆叠,双手也变得迟缓了。外公前年已经去世,舅舅、小姨都已成家,外婆一个人守着她的老房,天井里的老房也被改装成一个透明的玻璃房。突然想起那个夏日,栀子花白的耀眼,外婆在正午的阳光里向我走来,她是那么的年轻而有活力啊,真是世事如烟。
许多事物改变后,外婆终于老了。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正在外面出差,突然接到外婆去世的消息,整个人呆在车上,汽车到站也没理会该下车了。我急匆匆往回赶,终于到了外婆的老屋时,她已穿好寿衣,苍白着脸安静地躺在木板上。看着静静离去的外婆,我大声地哭着,伸手抚摸外婆,那份温暖早已不在……成年后,忙于俗事。路过街角时看到一些花朵,就会想起外婆,花朵和外婆成了一种念想。渐渐地,也不知什么原因,日常里对一些事物变得特别敏感,夏、秋交换的季节,会不自然地患上过敏症。也许是空气,也许是花朵,也许是气候,也许是念想,我的鼻子不停地打着喷嚏。
花朵随处可见,却再也看不到老式洗头方式——再没有人用花瓣洗头了。人们已适应现代生活,商场上有琳琅满目的洗发商品,大家根本不屑于用这种原始自然的方式去洗头了。一天,在网上看到一种以栀子花为原料的一款香水,忍不住下单买了一瓶。收到的一瞬间,我小心翼翼地旋开瓶盖,气味无声无息地升起并漫延过来,我翕动鼻翼,仔细分辨着气味,我的嗅觉穿过初夏悠长的时光,一些蜇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迅速被唤醒,哦,是栀子花,那种熟悉的味道令我沉醉不已,沉醉中又有些许感伤,我又一次闻到了外婆的味道,那位永远用笑脸面对生活的江南女子。
原发2023年10《当代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