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终于落雨了。
雨打在伞面上,叮咚响。偌大的一个湖,我是唯一一个游人。看惯了平日人来人往闹气腾腾的湖,这一刻的空荡,反而更贴近我的内心。湖水净白,微波轻漾,绸缎一般的湖面,有几分古意,想起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心里隐隐有些欢喜。
湖一直就在这里。湖边有亭,亭子临水。水边有丰茂的水草和芦苇,偶尔有一两只渔船在水面上泊着。每天,太阳从窗前的屋顶划过,最后都到了湖里。半江瑟瑟半江红,让人不经意间就多停上一会儿。雨天就有点阴沉和烟霭,看起来雾气糟糟。一阵急雨落在湖面,像小鱼在张口呼吸。往远看,亭子在细雨中隐隐约约,平常没觉得什么,此时却得颇有韵味。烟雨苍茫,亭子、湖水和远山成了一幅画。汪曾祺说:雨,有时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此时的湖,便让我有着淡淡的愁绪。
撑伞,沿湖边走。湖面,有一圈一圈的涟漪刚荡漾开,新的涟漪又来了。这样荡啊漾啊,像是没有穷尽,我已经融入这水天一色里不愿离去。有鸟掠过湖面,翩然自在不疾不徐,几声鸟鸣传过来,明澈又透亮。白鹭这个时候不同一般的鸟,它像哲学家一样,单脚立在湖边,整个身体纹丝不动。有时张开翅膀扇动几下,又保持沉默状态。脚步刚走过去,那些看起来漫不经心的鸟儿,“嚯”地一声,如箭一般飞向湖深处,让我独自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湖边的小径曲折有序,柳枝在湖边飘荡,纷纷扬扬的细雨像是给它沐浴,一遍一遍地冲洗着。它们温柔地站着,水意葱茏,雨中的湖,透着宁静和豁达。
走着走着,会感受到很多东西,比如水流的声音,泥土的声音,花开的声音。有些人不喜欢独自走,说太孤独了。我是觉得一个人很自在,可以走不一样的线路,可以不必循规蹈矩,可以沿着小径走,也可以沿着河岸走,也可以坐下来想歇多久都可以,还可以随手拍一些喜欢的场景。轻松是自己给自己的,何必那么在意呢,心闲了,再无杂事挂心头。
一直以为是自己一个人在湖边走着,当雨雾中传来“唰唰”的声音时,抬头才知道,原来,那个穿着桔黄色马夹的清洁工已经早早在清扫湖边的小径了。她隐在树枝下,挥着大扫把,一下一下地扫着,她像是拼尽全力在做事。她在路的那一头,我在路的这一头,慢慢地,我们相互靠近。一条黑色的丝巾把头发挽成一个半翻的髻,不知是汗水还雨水湿了头发,脸上黑黝黝的,看到我还不忘说一句:下雨天,还来湖边散步啊。我惊讶她的话语,她懂我在散步。不由停下脚步,答:是啊,雨天的灵湖更清静。擦肩而过,她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扫把,也没多话。边扫边走,手粗糙却有力。我走上了一条洁净清晰的小路,雨洗灵湖她洗小路。
走得远了,回头。桔色外套很鲜明,努力清扫那些因雨水而粘着的树叶特别用力,挥动扫帚的弧线跟她的身影,令我动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老去的日子里,她还要扫多久呢?
二、
过了立夏,气温变化还是有点大。
温润的地气,恰好蒸腾出各色花的体香。从网上买来的那盆水培栀子花,一直放在窗台上。这个初夏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有四朵花骨儿立在枝头,绿衣紧裹,半是娇俏半是羞涩。忍不住用指尖去触碰,坚挺,饱满,生命就是那样新奇。未开放时,冷清静幽,像个隐士,一旦开启,这种盛大与欢喜,作为一朵花怕是连自己也意想不到。
人闲时,心就会松弛下来。对面墙壁上的绿藤,枝枝蔓蔓往上攀爬。冬天,藤蔓枯萎如绳,看不到半点生机。春风一吹,浓稠的绿色轻烟似的往出冒往上窜,一大面墙就成了葱茏的水彩画。一些光影悄无声息地罩在绿叶上也照在墙上。此间寂静,一地斑驳。不知不觉间周围发生了改变,一片绿叶和一片浮动的光影,让整面墙体生机勃发。一堵老墙因这份绿意,变得鲜活和别致起来。人,也像是入了画境。
对屋的阿婆,进进出出,一脸舒坦的笑容。70多岁的老人,眼不花,耳不聋。一件对襟的老式明蓝衣服,袖口贴着月白色的边,黑白参杂的头发在脑后打了个髻,看上去神情气爽。她从不大声说话,见人先露笑容,是个极有亲和力的老人。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也不知奶奶长成啥样子,看到对屋的阿婆,想象着这就是奶奶的样子吧。
每次上下班,阿婆都会笑盈盈地打招呼,有时候会喊我去她家坐坐。阿婆居室简朴,浅棕色的木门,茶色的玻璃窗,地面铺着乳白色的地砖,墙上有一口古典的挂钟,到整点时会自动敲响,钟声沉稳。
坐在阿婆蓝花布铺垫的小桌旁,阿婆会拎起一本旧影集让我看。集子的边缘有些破损,一页一页地翻过,全是岁月的痕迹。影集里有一张阿婆的旧照片,让我看了好一会儿,竟然忘了往下翻看。相片是黑白,底色暗黄,上面的阿婆正芳华。一头麻花辫子,花衬衫,轻抿着嘴,靠在一棵桂树下,脸上含着笑。阿婆说,当初阿公就是因为看到这张相片,答应了前来说媒的人。说这句话时,阿婆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
阿婆有一儿一女,差不多50多岁,各自有体面的工作。三年前阿公去世,丢下阿婆一人。好在周末,阿婆的儿女都会回来陪她,小院里有笑声传出。那个叫小雅的女子,一如她的名字。白晰肤色,微卷的发型,金丝细边的眼镜架在脸上,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杯里的水。阳光好时,会和阿婆一人一把椅子,坐在门口的光线充足的地方织毛衣。那种绒绒毛线衣,就那么上挑一下下挑一下不紧不慢的织。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家长里短。母女俩都上了年纪,脸上却流淌着一种安宁和恬淡。不远处,有鸟在树枝间跳跃,纤细的脖颈,细长的腿,树隙间漏下金光点点,让鸟身上有着奇异的光影。它一会儿在枝间一会儿又飞到地面,仿佛在等待,等待一只扑面而来的飞虫,又像是在寻找,寻找一粒草籽或者落果。
每年临开春,阿婆开始在小区门口的集市买新鲜的菜,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家里拎,说儿女喜欢她腌制的酸菜。院子的自来水龙头,水哗哗地流淌着,阿婆一遍一遍地洗着雪里蕻。摘去老叶,切去菜根,清水煮后,分散地放在阴凉处的竹杆上晾着。早晨的阳光洒在阿婆微微弓起的手背上,手上的皮肤皱褶明显,但不影响阿婆的动作。她的手自然地扬起,菜便纷纷散开来,雪里蕻的清香裹挟着人间烟火味弥漫开来。
曾经问阿婆,为什么不搬去跟儿女一起住呢?阿婆笑笑:我愿意在这里,这里有我。
三、
有人在楼下叫卖:枇杷——-枇杷——,新鲜枇杷,刚摘的。这声音透着一种说不出诱惑。
枇杷熟了吗?年初去普庆寺,从枇杷林穿过,枇杷正在开花呢。米粒大的枇杷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一晃竟然到了枇杷成熟季节。忍不住下楼,看到一中年女子拎着两大篮黄灿灿的果儿,袖子卷得老高,眉眼里布满笑容,邻居们早已围着她的枇杷在讨价还价了。
枇杷果然是好枇杷,又大又黄,表皮上的绒毛还未褪落,正是最好的时候。想起张爱玲在《小艾》里的那段话:五太太让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地擎着送了过来。脱颖的语言,一幅活生生的画面呈现在眼前,想着自己也可以十指尖尖去擎着那些枇杷,便又是一番欢喜。
上前挑了一小篮,一过秤,三斤枇杷,三十元钱。拎着一篮色泽新鲜、果实饱满的枇杷,心里是欢实的。穿过廊檐,趿着一双布鞋,兴冲冲地往自家去。那女子说今年枇杷是大年,产量高,个大,口感好。不像往年,枇杷个小,产量又不高。原来枇杷也有大小年,大自然布施给果园也是有条件的。光、水、气候也需要恰到如处。捻着枇杷的柄,轻轻地撕开皮,汁液顺着指尖往下流,入口微甜,咀嚼后裹着一股植物的天然的清气和香甜。
小时候,邻居小美家院子里种着一株枇杷树,树冠伞一样张开。我们眼睛时时盯着那棵枇杷树,看它开花看它结青涩的果。直到那小小的,淡黄色的枇杷结满树,借着夜色蹑手蹑脚踏入那条通往院子的小径,去偷摘枇杷。院墙看起来很高,女孩子胆小,大多是站在边上望风,男孩子先是蝙蝠一样贴着墙,后一步一步跃过不高的院墙,直接翻进去摘。可是,看上去淡黄色的枇杷,尝过后,酸得龇牙咧嘴。尽管这样,还是一回回地去偷吃那枇杷。
现在的枇杷又大又甜,完全不是小时候的口味了。物质变化后,人的需求也不一样了。枇杷成了人们日常水果里的一种。古诗云: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路过一些老房,总能看到三、两株枇杷。在初夏的光照下,黄澄澄地坠满枝头。坠着坠着,就会有果子落下,赤溜溜掉在地上。这下倒便宜了那些馋嘴的鸟儿,它们成群结队从各处飞来,叽叽喳喳,呼朋引伴,拍着翅膀,你啄一口,我啄一口,满地枇杷四处乱滚。
家附近有个写诗的朋友,承包了一大片山地种植枇杷。白天他在果园里荡啊荡啊,天青色等烟雨,他在烟雨里等枇杷成熟,晚上回小山村的屋子里写诗。五、六月份,枇杷成熟后,他一身轻薄衣衫,骑着一辆小三轮,来来回回地走在那条山路上,一篮一篮的枇杷被运回家。夜里,灯光照着这些枇杷,一地金黄。他蹲着蹲着,忍不住澎湃着一股诗意。
枇杷膏润肺化痰,止咳平喘。他家祖传制作膏方,出来的膏方被列为省级非遗。新鲜的枇杷卖了一批后,他就开始制作膏方。初夏的日子,院子里弥漫着枇杷膏的芬芳,一口大铁锅架在一个火筒上,大大小小的枇杷在锅里挤挤挨挨,颜色从金黄渐渐兑变成焦糖色,热气蒸腾之后,枇杷膏就一点一点地凝聚出来了,这个场景就像是一个令人着迷的魔术,熬膏的过程就是一首分行诗,他赋予枇杷一个美好的诗意。
他在他的诗里写道:
阳光,覆盖枇杷园,
光的阴影上浮着甜蜜
树叶之间,水舒缓地流淌
你跟着我,坐在院子喝膏茶
阳光覆盖我们,将影子融在一起,
不分彼此。
四、
带上食物,开车去山里吹吹清风。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有些地方,去了就有一种深深的流连,比如这山里,密密的竹林,淙淙的溪流,成片的草甸。依山有小院,庭前有花草,那棵枇杷树上结满黄澄澄的果子。在山野处开心地转了几圈,忽见一只黄狗从树后出来,友善地看了看我,我注意到它的眸子是大而明亮的,似乎在问我从哪里来?我胆小,一直都有点怕狗,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只黄狗,却觉得很温和,也不惧怕。靠近这只黄狗,它“汪”地叫了一声。此时,恰好一片树叶落下来,我和黄狗一动不动地站着,树叶落在黄狗的身上,只见黄狗在风中款了款身子,那枚落叶便悄然滑落。黄狗一直没走远,它站在溪边,时不时回头看看,眼神里满是好奇,这静寂的山里估计已经很久没有外来的人了。
山里的路湿润绵长,有泥土清香。双脚在上面踩过,能感受到柔软和踏实,它没有城市水泥路的生硬和炙热,路的两边有陈年的墙院或绿油油的植株,在我的眼里,山村有着自己的质朴和清雅,因为它们的僻远,很少受到外来的影响,它们保持着本色,不去表演不去粉饰。老房还是原来的老房,木质的门板和窗槛上依稀留着岁月和烟火的熏染。石桥是村落里最本真的物体,青苔遍布,藤蔓缠绵,桥墩与桥身的石缝处,野草忽忽地生长着,叶尖上的水珠,清透得能照得见人影,这是经过一夜梦幻后吐纳出来的,有着青草凉润的新鲜和灵动。这味道让我想起童年,那个蹲在墙角边儿,小小的身子面对一大片鸭跖草,自顾自地和花儿说话和玩游戏的自己,一个人安然地做自己的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天我的鞋底子沾了厚厚的泥巴,竟然有些不舍得刮扯掉。
山里居住的人不多,跟城里的老人不一样,她们是安静的,坐在自家的屋檐下,或眼神迷离地看着远方,或低头做着古老的手工活。一把小竹椅,背后是一墙劈好的柴垛,前面的小桌上放着一些散开的木珠子。她们动作有些迟缓,一手捏着一颗珠子,一手拿着一根细麻线,不时用嘴润一下线头,然后一颗一颗地用线把珠子拼凑起来。对于他们来说,人生的画轴已经跟身后老房和那一堆柴垛一样,没有当年的清凉和光芒。这样的画面让人有点忧伤,却也无可避免。村庄老了,人也老了。他们坐在时间的静幽里,不言不语,脸上挂满风霜。山上的阳光非常清亮,远远近近,里里外外,没有人声,只有一山的清寂,他们的儿女去了更远的地方,他们不愿追随而去,他们愿意守着这村庄一起老去。
我在这个村落里继续游荡着,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从这座房走到那座房,路过一些花草,路过一些溪流,路过坍塌的石墙,荒地,路过门壁上依稀的标语。破损的水缸,遗弃的家具物件,以及老旧窗台上摇摇欲坠的蛛网……风吹雨打,日升月落,所有的颓败和衰落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没有一丝被改造的痕迹,村落里的花自顾自地开它的花,结它的果,一日未曾懈怠。我散漫地走着,一个村落彻底衰败后,自动保存留下的东西,最能感受到本真和寂静的核心。
黄昏时分,瓦背上有炊烟升起,村落保持着日落而息的习惯,低矮老旧的石屋里,老人站在灶前,开始烧火煮饭。我坐在石桥的台阶上,脚边是清澈的河水,嗅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倒也悠然自得。一位大爷从远处走来,手里提着一袋东西。他不知道有人在看他,走近时才发现坐在桥边的我,无声地笑了一下。他从台阶的水埠头下去,掏出袋子里的土豆,不停地用手搓着土豆,他的手粗而糙,土豆在他的搓揉下,却一个个光洁起来。
这场景静谧,让人心安。不久,起身过桥,数着自己的脚步。抬头看,落日已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