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又名蟋蟀,纺织娘。在我乡下的老家叫“灶叽子”,是乡亲们依声而命名的。因为蟋蟀常常隐藏在土灶里“叽叽-叽叽叽”地叫个不停。知道它有美名叫蟋蟀,或者纺织娘已是上学后来自于课本或者课外书的介绍。
秋天是一个草虫纵情放怀咏唱的季节。尤其是在乡下,傍晚开始,石隙草丛,墙角檐下,竹林壁间,便悄悄开启了黄昏向晚的合奏。祖辈以来,习以为常,沐浴在蛩音虫语中,忙着屋里屋外的家什活计,好不自在。
虫唱是乡村的美妙音乐。虫声叽叽,渲染着秋夜的宁静安适。特别是桂华流瓦的夜晚,天空高挂着圆而明净的孤月,放眼万里不见一丝云彩,屋后的山邱,古树,邻家的房舍剪出一个粗放的轮廓,简直是一幅从远古复活而来的山水画,原始,凝重,厚实,朴拙,空旷。我的童年以及青春期,都是在虫唱的伴随下度过的。其实,到底有多少种虫子在它们的小巢窠里夜夜嘶鸣,天天咏唱,是很难有个准数的。秋天,果实成熟,食物丰富,虫子们吃饱了,营养充足,身强体健,中气盈盈,遇上了不冷不热的时节,应节斯感,总是该有一番喜悦要抒发出来的。虫们有自己的世界与生活表达的方式。它们用微弱而坚强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填满百年老屋的空虚,触动着时令来临的鼓点。虫子发声的方法千奇百怪,比如蝉、蚱蜢是动股嘶响,声音还比较大一些。我曾经悄悄地观看过蝉抱着树枝用劲地攒动着屁股发声的情形,一起一伏,起起伏伏,一阵阵地发出“呜-哇-邪-乎”的声响,也许它的嘴是没法说话的。又比如螳螂,干瘦伶仃,声响好像是振羽发出的“嗡嗡”。蟋蟀,喜欢在阴暗角落里独自咏唱生活。它的嘴细小,翅羽也微不足道,可声音却比较圆响。我其实很想弄明白它发出的“叽叽”声响来自何处,可惜它的听觉灵敏了得,明明白白听到它在墙脚边“叽喳”细咏,我一动脚稍微一点响,刚打算凑近去,它便嘎然止息,这让我无数次失望,无功而返。
蟋蟀多是躲藏在水缸边,器具,水桶和碗柜下边的某一个缝隙里蜗居,偶尔闻其声,难见其形状。我家的小灰猫的耐心出奇地好,它听到蟋蟀“叽叽嘁嘁”地叫唤,它闻声悄无声息地走到声响处用鼻息搜寻,小猫的一丝些微的声息陡然间被蟋蟀觉察到了危险,立即停止了唤唱。小猫并不轻易放弃,它曲股蹲坐在缝隙处,圆睁了眼,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如果蟋蟀一不小心跳出来,可能马上就成为了小猫的“牙祭”。蟋蟀弹跳力强,蹦跳一下可弹出四、五尺远,它显然不是小猫的对手,小猫一蹦身子便轻而易举地抓到掌中,“嚓嚓”两下就下肚了,稳准狠快。小猫捕捉蟋蟀费的功夫多,有时等上个好半天,开初蟋蟀还在叫,继而断断续续,一声两声,停一会儿再叫起来,没有啥规律,甚至于渐小渐微,闭声息气,小猫无奈只好悻悻走开了。蟋蟀体小无肉,小猫吃下去也填不饱肚子,也许是调调口味,打点零食,吃点稀奇过点口瘾而已,我至今猜想小猫嗜好蟋蟀的原因。
小猫很乖巧。有时,我碰到一只蹦跳的蟋蟀,猛然间捉住了,立即抿唇发声唤着小猫。其时,小猫看到了我手中的蟋蟀,“喵喵呜呜”地向手而叫。我有意地不给它,吊吊胃口,它跟前跟后的,无奈稍一松手,小猫便将其卷入口中尖牙利齿之下碎尸万段,入口下咽只在一瞬间。完了,还不满足,仍然跟随着我,在裤脚边挨挨擦擦示好,“喵喵”叫个不断,天真烂漫。当然,又捉一只蟋蟀是奢望,可遇不可求的。我无法与小猫沟通这种好事的不可能。只好任其自便。
后来,学诗经,有“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句子,我没有一点陌生的隔膜,感到熟悉而亲切。在我未曾存在的三千多年以前,蟋蟀已经与人类为伴而和谐同处,合奏嘶鸣。老家的房屋被烟熏火燎了好多年,上上下下漆黑如染,长辈们说不清楚也弄不明白,能够表述的也只是“打我们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立木穿逗,土筑后墙,木架间隔是壁笆,也就是先用藤条之类编起来再敷抹上泥巴而成的隔墙。除了柜子簸箩背篼之类外,全都与泥土有源。角角落落的孔隙窄缝是蟋蟀自由栖息的乐土,放声歌咏的舞场。傍晚时分,吃过晚饭,一家人得以歇息。蟋蟀在灶台下或者屋旯旮里“叽、叽、唧、唧”地越叫越响,父亲说“听,灶叽子叫的呀,天要变了”。天变,意味着要下雨。蟋蟀,在乡亲们的心中无害,倒是天然的天气预报员呢。
乡村的秋季是先忙后闲的。蟋蟀自叫与人无涉。躺在床上,枕着蟋蟀的细吟慢唱,复活着诗经的描述,心灵放松了,体力在慢慢恢复。入睡前的间隙,我聆听着多年熟悉的蟋蟀,声调不同,音响有异,它们在用声音交流或者商谈些什么。在天马行空地畅想中,我不知不觉被蟋蟀发出的声音送进入梦乡。蟋蟀唱到夜间的什么时候才感到厌倦而停歇的,从来没在意过。夜幕刚下的一段时间,蟋蟀的叫声多,且有力,此起彼落,高高低低错杂咏唱,而到了深夜就渐渐懒懒散散了。蟋蟀的声音细微,轻缓,起起伏伏,停停歇歇,随意而行,随性所止,是一种弱刺激。心理学里面有一种现象是,弱刺激能够助长大脑神经元的兴奋。难怪了,乡亲们在秋夜劳作不知疲惫反而效率很高。也许,蟋蟀的的清音助了一臂之力,正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蟋蟀的吟唱被众多灵敏的耳廓感知捕获而入诗入词入文,平添了清词丽句的无限情采。
时下,急功近利的施肥或药剂喷洒,乡村的外貌看起来漂亮多了,人们的劳作减轻了强度,但是以蟋蟀为代表的虫音却大大减少,偶一闻之,倍感陌生。好多年来无此声,许多习见的昆虫销声匿迹。没有蟋蟀吟唱的秋夜是寂寞的,少了蟋蟀“叽嘁”的乡村是空洞的,缺了蟋蟀催促的月光一定是惨白暗淡寡味无聊,缺少了蟋蟀的参与飒飒秋声除了狼狈必是难堪。
结庐在人境,促织鸣东壁。一转身,蟋蟀的咏响已是昨夜星辰,好境如梦,沉淀于记忆干瘪的底层,打捞不起几枚活泛的碎片。蟋蟀的声响不应在唐诗宋词的故纸堆里被风干埋没而成无凭的虚幻。蟋蟀是属于乡村的天籁。好在农村的环保已渐入人心。蟋蟀哼唱的回归,乡村不会想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