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雾山的秋叶

深秋的一个周末，我有缘到光雾山一游。

其时，正值一个似雨非雨的阴天。茫茫白雾在山丛中无声有形的变幻蒸腾着，流散飘飞着，朦胧隐约，飘缈缠绵，亦真亦幻；与山的青黛、褐黄、嫣红、紫绛交相辉映，就如数千穿红着绿戴金挽银的佳丽披着白纱在表演着场面巨大的曼舞一般，奇幻美丽的造型与宏富壮观的佳境与时俱呈，瞬间来去，失之交臂，叫人应接不暇，捉摸不透。

越到山顶，雾越多越大，能见度越低，数十米之内已不可视。透过车窗看过去，众多的山体已全都躲藏融化到白纱之中去了。客车负重爬行，仿佛有无穷的疲惫，在滴翠流丹烟走雾飞的画卷中吃力地慢慢移动。眼前所见，是一轴巨大的山色与云烟构思而成的天然的“蒙太奇”画面，弥漫着天真烂漫的童话色彩，正在慢条斯理地展开，一点一点地将精彩的局部特写推移到我的眼下。一切都是湿漉漉，如刚出浴一般。路面和山野的石头既暗淡又白亮，纤尘不染，一片冰凉。山坡上的灌木丛铺展得尤其开放与霸道，是那样我行我素的倔强与野性未驯，穿插交缠着向四面八方无休无止地延续着，露滴清响，叶浸紫黄，风送香气，好一派活力四射繁荣昌盛的神仙境界。山势突兀，高下相形，满眼氤氲，变幻莫测的飞雾显示出山川摄魂夺魄的灵秀之气。美景不断迎面扑来，擦身而过，在白雾的游移中时隐时现，说不清是清晰还是模糊。树木之奇美，霜叶之奇丽，平生少见。或殷红如血正在凋零殆尽，唯余枝端末梢的数桢残叶仍在傲霜凌雪，暴露出春鸟夏雀编织的孤独巢窝，一派凄美；或透黄如金，层层叠叠，纷纭披拂，光彩夺目，堂皇富丽；或绯红如云，粉红似霞，一树一树又轻又薄，几多飘逸与洒脱，几多妩媚与轻盈；或橙蓝交辉，锦绣成堆，繁褥俏丽，盖世无双，令人叹为观止。偶尔，一个如钟似磬的褐黑大蜂包单吊孤悬在强硬的枝杈与晚凋的黄叶间，叫人不寒而栗，望而生畏。下车略作小憩，伫立山口，展臂伸腰，浩气长舒。天地皆白，万顷迷茫。随着雾气的聚散变换，一枝枝绰约多姿的红叶竹梢捉迷藏似的，不时从雾幔的缝隙或边缘探出羞涩的靓影，引逗出神秘唯美的梦魇仙幻。身边是一片白绸雪绢堆成的银色世界，随便一挥手就可轻而易举地撕下一条曼妙的丝巾和飘带，稍一用劲就会扯来几条松软的“哈达”围缠在脖间，眨眼功夫一颊冰爽满头雾水就让我柔情似水，生发出蒹葭苍苍遥想伊人的浪漫。听朋友说，只要喊叫就会招来一阵山雨。禁不住揪心的诱惑，便在雾中引吭开嗓大喊起来，果不其然周围便由小及大地扯起了长长的雨线，响起了雨点轻敲慢打老枝残叶的声息，嘁嘁刷刷，淅淅沥沥，着实当了一回呼风唤雨的“活神仙”。

高路入云端，人行图画中。越过山顶已是下午，天气渐趋晴明。极目远眺，乱山无数。重峦叠嶂，一片雄浑博大与莽苍辽阔，显示出砥定乾坤的非凡气魄。千峰竞赤，万山尽染。漫山遍野色流彩染，一望绚烂。盘山公路如长长的绶带飘缠于万山丛中，写意成一条条飞动不已似断实连的优美曲线。红黄衬着青蓝，削壁负着茂树，透视着空间的丰富层次，彰显出色彩的神妙调和。一树一树的红叶并不相连，这里一丛，那里几簇，如熊熊燃料的篝火，如飘逸不定的朵朵彩云美不胜收，点缀着，烘托着起伏的坡面与鬼斧神工的深涧，时时激起我的兴奋与好奇。沉湎于秋叶编织的色彩，陶醉于秋叶拼贴的长卷，经历着从来没有过的巅峰体验，时空倒错得不知是春还是冬，是秋还是夏。虽然我知道车速并不慢，但与长长的路途和茫茫的崇山峻岭相竞，我的感觉却无异于蜗走天涯，舟行逆水。一山一山的红叶并不一律，更少雷同，总是在每一步的位置变移中显示多姿多彩，流露出妖娆无比的千种风情。时不时还从山间飞泻出一道两道摇曳多姿的悬瀑，一落千丈，以轻缓慢捻的手法敲击在岩石排列的梯级琴键上，弹奏出美妙悠扬的曲调，歌唱着秋叶的色变和彩化。“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在这里早已返朴归真，不再是空洞抽象的大道理，而全都借物赋形还原成了真真切切的客观存在，生发出了活鲜迷人的魅力神韵。俯视，是一片错落有致的橙红桔绿；平视，是一派生机勃发的绿映红遮；仰视，则全为一片火红或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艳。

在山峦之间，我的行踪渐渐低沉。路边的落叶松，金黄色的绒针正在身边悄无声息地飘坠，无怨无悔地轮回着又一次由荣至枯叶落归根的自然法则；水青杠、紫荆、银杏、柰李等众多树木的薄单叶片也在一阵接一阵间歇式地翩翩翻飞羽化为蝶，做着来年发达的幽梦。下车后，我信步来到山野，从耳鬓丝擦气息交流的近距离中触感着那少有的秋叶世界。林间树下，黄黄的叶片沾附着、覆盖着、依傍着蓑蓬藤蔓，有的蜷着身子，有的伸着腰板，或蓬蓬堆积偏安一隅，或旁落飘散星星点点，或沉浮秋波素流飘红，一阵阵微微的馨香沁心入脾，给人似凝重却轻盈，似静谧实喧嚣的美妙感觉。无边的秋叶在头顶蔓延，在脚下铺展。秋叶成堆，一步迈下云，又松又软，又厚又绵，足落叶起，嚓嚓作响。在坡野间行走有如履油踩毯，只觉鞋掌轻巧滑溜无所承靠，晃若喝醉了酒一下子轻飘踉跄起来。秋风时起，一片两片落叶不时飘落到我的肩头与发梢，仿佛一丝半毫的重量也没有，就如温柔春风的悄悄的飞吻。几只啄食野果的沉甸甸的山鸟，扑楞楞地在丛林中嬉戏飞窜，一边啄食，一边鸣叫，抓坠着旁逸斜出的弹性十足的枝梢，突然振落无数的黄叶，天女散花般扑簌簌地四处扬散。也许是山高谷深的缘故，那些树木的叶片特别的繁多稠密，尤其的小巧玲珑。捉起一片水青杠的纺垂形叶片横于眼前，似黄非黄，似红非红，清清爽爽，浅浅淡淡，仿佛能看过对面，翡翠一般宜人可爱。红枫红得格外醒目上眼，数枝红颜横斜在荆丛藤蔓之间；细细一看，不说叶片，就连枝干也是红的，就如沐过朱砂，好不叫人惊诧。那些轮生的叶片，大的如手掌，小的似分币，微的像指甲，实在是罕有的奇迹，令人大饱眼福，大快朵颐。

落叶空山，林籁结响。霜叶无边，万紫千红。短短的时光实在看不过来。暮色苍茫，在无比的满足与深深的遗憾中，我只好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