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花椒

一

六月的早上有些阴凉，天才刚刚亮，父亲便一早起床把今天要去山上摘花椒的工具准备好。院子里母亲正在灶边烧着猪食，浓浓的烟雾直呛的她直流眼泪。

“我把果儿叫起来，喊他一起去山上摘花椒吧！”父亲看了一眼灶边的妻子，心有不舍得问道。

母亲往炉灶里又添了些柴禾，神色之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长满皱纹的脸庞似乎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还是让他多睡会吧，孩子刚参加完高考也挺累的。平日在学校里上课紧，难得放假在家让他多休息休息！”

母亲透过不远处的窗户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我，有些心疼的说道。

多年的夫妻，生活中日积月累的相携，两人早有了难以言明的默契。

“那好，趁着早上凉快我先上山，你和果儿吃完早饭去就好。要是等太阳出来，多半能把人晒死！”

朦胧的睡意中，我隐约听到了父母的对话，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我一下子从床上翻起身，迅速穿上衣服，连被子都没叠，便顺手拿起院子里那个母亲用的提篮向着父亲追去。

看着前方父亲那略显苍老的身影，我一边跑一边喊：“爹，等等我，我和您一起去！”

原本还在烧火的母亲听到喊声，也紧跟着跑了出来。看着这一对父子一前一后的情景，眼睛里隐隐有泪水显现。此刻她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因为她明白自己养育多年的儿子在这个瞬间已经慢慢长大。

母亲望着这渐渐走远的父子，刹那间仿佛想到什么，突然大声喊道：“你们爷俩不用着急回家，等着我给你们送饭！”

此时，跟在母亲身后的还有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狗，当它看到我的身影后，立刻如飞出的箭一般向前方跑去。

我听到母亲的喊声，转身看着母亲那可爱而又善良的面孔应声道：“娘，知道了，您快回家去吧！”

当我看到正在飞跑中赛虎后，连声说：“赛虎，不要跟过来，快回去！”

只是赛虎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仍旧义无反顾的跑了过来。

我见状，抄起旁边的一块石头，恶狠狠地朝着赛虎喊道：“早晨山上露水多，弄得你浑身都是水！听话，快回去！”

我一边说还不忘装出要用石头打赛虎的样子，赛虎见状停下了脚步，整个身子向后退了几分。只是当我转过身后，它又大胆的向前走了几步。

我似乎早就料到了它的诡计，猛然间转身将石头向赛虎身子的一侧扔去。

赛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扭头迅速向后方跑去。只是它的口中还不停的发出几声哀叫声，狗吠声中似是在埋怨它的小主人不带自己去山上狂野一番。

母亲看见了，不禁发出一阵久违的笑容。她轻声呼唤了赛虎几声，随即便转身向着院里的灶边走去。

二

“果儿，等等我！”父亲有些力不从心的喊道。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早已走在了父亲的前面，不禁转身看了一眼父亲，随即停下了脚步，只是我稚嫩的脸上还是略微带有几分睡意。

父亲好像觉察到了这一点，突然重重的咳嗽了几声，沙哑的说：“在学校里这个时候是不是还在被窝里睡觉？家里不比学校，不起床摘花椒，怎么给你凑学费。你看你娘才多大岁数，她的牙和腿一直都疼，从来没去医院检查过，也不知道患的啥病，我真担心这个！”

我听了父亲的话，不由得也为母亲有些担心。又见父亲咳嗽的厉害，不禁一阵默然的心痛。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父亲还抽一元一盒过滤嘴的大丰收。可自从我读了初中以后，就再未见父亲买过烟，一直都是用纸卷那种烟叶抽。

山上的道路崎岖，土路上还有很多凸起的石头，一不小心会硌到脚，那种钻心的痛我从小没少经历过。也许不知不觉间我早已习惯，毕竟山里的孩子似乎与山里的一切有种莫名的缘分。

又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竟走在了我的前面。他耳边的白发很显眼，原本挺直的身躯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变得弯曲。

“爹，您的头发白了好多！”我的心头一热，眼中的泪水竟不自觉的落下！

父亲没有回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口中却是喃喃的说：“上了年纪，怎么会没有白头发呢？你再看看你娘，她头上的白头发是不是比我还多？”

我心头又是一颤，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山坳深处那个温暖的家，也许正像父亲说的那般，与同龄的农村妇女相比，母亲的确显得更苍老一些。

在祖辈生活了多年的山村，庄稼人除了种地，好像也没有其他的经济收入。好在我们的村子里，花椒种的比较早，也已形成了一定的规模。每年的六月就是花椒采摘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许多外地的商贩都会聚集到这里做花椒生意。年景好价格好的时候，花椒的收入能占到我家年收入的一半。

想到此处，我望着这漫山遍野的花椒树，那一朵朵红艳艳的花椒，仿佛将这怪石嶙峋的山坡增添了几丝少有的色彩。

三

没过一会儿，我和父亲便来到了山坡顶处的花椒地里。一块几十米长的山地，一排望不见头的花椒树，我心中不禁犯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这片花椒林全部摘完。

太阳慢慢升起，只不过此时的阳光没有让我感到些许温暖，更多的却是强光的灼热和恶毒。六月的天气，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这花椒树本身就不是很大，叶子又很小，无论是在树下蹲着或者站起的时候，整个人都会暴露在阳光之下，让人站立不得倍感不适。

特别是这树上长满的荆棘，不小心被它刺到肉里，那种透进骨子里的痛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它们的厉害。还有那花椒果实里溅出来的汁液，只要是蹦进眼睛里，无论是用清水洗还是用毛巾擦，眼睛很久都不敢睁开。

我不禁又是一阵莫名的抱怨：“为什么那么多赚钱的方法，非得要摘花椒呢？遭这种罪，真是难受！”

父亲一直都在默默地摘着花椒，听到我的话，不禁有些生气的反问道：“为什么那么多好的大学，偏偏有些人不去读，非得去上一般的大学，你有没有想过？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些个大学好吗？”

我一阵默然，他知道这是父亲在拿他高考的事情来教育自己。可转念一想，父亲说的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四

太阳一点一点的升高，气温也从早上的阴凉变成了此刻的炎热非常。我相比平日起得早，到了现在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父亲，有气无力的问：“爹，娘什么时候来给咱们送饭啊！我有点饿了！”

“别着急，快了！你娘应该很快就到了！”父亲依旧是认真的摘着花椒，但言语之中显得十分肯定。

我心中一阵无名的落寞，对于父亲的话，我觉得不可信，但对于母亲他又有些心疼，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在作怪！

也许父亲是对的，没过多久，不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这狗叫声很熟悉，我仔细一听好像是赛虎的声音，便连忙走出地外，轻声呼唤着赛虎的名字。

但见一只浑身漆黑，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上面还有两点白圈的小狗，迅速的向我身边跑来，嘴里还不时的发出阵阵欢快的狗吠声。许是我有些激动，不小心竟将提篮里的花椒给踢翻了，撒的满地都是花椒粒。

跟在赛虎后面的母亲见状，不禁大声喊道：“败家精，没看见都把花椒洒了吗？多可惜！”

听到母亲的呵斥，我这才止住奔跑的脚步。其实，我知道母亲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总要骂自己几句。但她心里一定是疼自己的，转念想到这里，我非但不觉得委屈，反倒觉得很幸福。

这时，赛虎已然跑到我的身边，它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往自己主人的身上扑去。一下不够还要第二下，它的浑身的气力让我原本孤寂的心感到一阵无声的暖热。

但见它用两只前爪死死地抱住我的大腿，生怕我跑掉了一般。我很不情愿的将它从身上扯开，默默地蹲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将地上的花椒捡起。

赛虎很聪明也很善良，它似乎很同情我，不停地用舌头轻轻舔舐着我的手指。

我停了下来，双手将它抱起，轻轻放在怀里，用额头碰了一下赛虎的前额，软软的很舒服。只是我此刻才发现原来赛虎竟是如此的轻，整个身子显得很瘦小。

默然间我不禁想起前几日赛虎与邻居家的大黄抢骨头吃，因为它的瘦小被大黄狠狠地压在身下。脖子下面还被大黄咬了一口，至今还留有一个红彤彤的疤痕。

看着这明显的疤痕，我心中默然间一阵伤感，我用力的将赛虎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温柔的亲吻了一下它那黑油油的毛发。可能是我用的力气太大了，赛虎不禁发出一阵痛苦的叫声。只是对赛虎的歉疚，此刻我能给它的多半也只有这些了吧！

母亲看见了又是一阵呵斥：“你都多大了，还抱着只狗，都不知道讲卫生吗？”

赛虎似乎听懂了母亲的意思，竟挣脱着从我的怀里跑了出来。我本想着将它抓住，可看了一眼母亲后，终究还是将手缩了回去，继续将地上散落的花椒一点一点的拾起。

五

看着太阳的位置，现在多半已经将近上午十点了。我连忙招呼父亲过来吃饭，母亲则放下饭菜径直向着花椒树走去。手拿着一个很大的篓筐迅速摘了起来，此时原本坐在我身边的赛虎竟也跑了过去。

“娘，您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吃？”我一脸诧异的问道。

“我在家吃过了，你和你爹赶紧吃吧！吃完了就早点过来摘，要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摘完。等熟透了，要是摘不及，落在地里怪可惜的！”

我将水壶里的水帮父亲洗了洗手，可能是母亲来得急，竟忘了带筷子。我便将山上的树枝一折为二，与父亲当做是筷子吃了起来。

六月的农村，也没有什么蔬菜，大都是豆角、黄瓜之类的青菜，尽管没有肉，但我却吃的很香。父亲却时不时地朝母亲看去，眼神中却充满了关爱之意。

也只是简单的吃了一点，父亲喝了几口水便向母亲身边走去。两个人围着那一棵最大的花椒树，一起默默地摘着，似乎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只见母亲半蹲在树下，汗水一滴一滴从脸颊滑落到地里。肩头的毛巾早已湿透，她的拇指和食指被花椒刺不知道扎了多少个小洞，密密麻麻的一眼看去便如同蜂窝一般。为了能更好的摘到不同位置的花椒，她时而缓缓站起，时而侧立着身子。不知道像她这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为了操持一家的生计究竟遭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

我看着这温馨的画面，心中不禁一种莫名的感动，但更多还是对父亲母亲的愧疚。对于未来，我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想想父母的不易，我突然间多了几分坚定，对于大学生活甚至有了一分难以企及的美好向往。

到了中午时分，气温已经达到三十多度。我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嘴里还不停的喘着粗气。再看看身后的父亲和母亲，头发斑白的厉害，两个人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眼睛还有些红肿。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背，一眼望去，仿佛被雨淋过一般。

“爹娘，你们过来喝点水歇会吧！”我拿起水壶慢慢走到他们身边，如有所思的说道。

父亲见我满脸汗水，不禁心疼的说：“在学堂里走出来的就是下不了力，天太热了，你快去那边柿子树下凉快去！”

“那你们呢，这么热的天会中暑的。”我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母亲看了一眼我，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我和你爹再摘一会儿就下去歇会。中午太热，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回家去，钥匙就放在门口前的石头底下。”

听了父亲母亲的话，我心头不禁一热，眼中的泪水伴着汗水缓缓落下。我连忙用手擦拭了一下，生怕被父母看见。

许是天气真的很热，又或是我在学校里待得时间已经很久了，以致于承受不住儿时今日的这般阳光。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家，只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一个人径直向着柿子树的阴凉处走去。

六

也不知道我在这树荫下，伴着山坡上的凉风睡了有多久，只知道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赛虎就依偎在自己的身边。当我缓缓起身，映入眼帘的仍旧是父亲母亲两人一起摘花椒的画面。两人有说有笑，丝毫没有因为天气的炎热和生活的艰辛而丢失了那颗为幸福而奋斗的心。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燃烧的晚霞在最后一刻绽放出了最美丽的瞬间。不知不觉间，夜幕已悄然降临，伴着凉爽的晚风，我和父母亲一起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走去。

临走时，我不忘唤着赛虎的名字，生怕它走丢了一般。父亲望着这看不见边际的花椒林，不禁有些担心的说：“今天摘了连一半都没有，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摘完。希望明天不要像今天这样热，实在晒得人受不了！”

母亲则挑起篓筐，收拾好水壶、毛巾和上午吃剩下的饭菜，一边走一边说：“回家捡捡叶子，不然花椒贩子会压价的。今天花椒晒了一天，分量肯定会比刚摘下来轻。今晚必须得卖掉，不然明天再卖会更轻的。”

“娘，今天摘花椒都一天了，不行明天再卖吧？”我一脸疲惫的说道。

母亲瞪了一眼我，但终究没有说话。父亲有些生气的说：“今天卖不了，明天还不知道什么行情。若是卖不掉，你上大学的学费就没有着落，你娘的病去医院检查都需要钱？”

听着父亲的话，我有些难受，默然间心头一酸，不禁又掉下泪来。好在天已变得灰暗，不会有人看到我这般可怜的样子。

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跟在父亲的身后，看着他越发消瘦的背影，回想起这十几年上学的日子，我不禁觉得身为儿子，很少真正关心过父母，也从来没有为父母真正考虑过，而此刻自己能为父母做的却又是很少很少。

偏僻而又遥远的山村，崎岖不平的山道上，漆黑的夜幕下，伴着那皎洁的月光，一只瘦弱的小狗欢快的向前奔跑着，而我们一家可爱的人则迈着有些疲惫的脚步，亦步亦趋的向着家的方向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