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是爷爷六个儿子中的一个,爹排行最小,他们之间年龄差了将近十岁。
小的时候,二伯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当饿了就会来我家,吃饭给人的感觉也都是狼吞虎咽。我总是好奇的问娘,二伯为什么会这么饿。可娘大都是叹息几声,随即便是长久的沉默。
那时生活水平不高,老家的人吃得大都是用玉米糊烙成的煎饼。只是每次二伯到我家吃饭,娘总是会给他炒两个鸡蛋,里面会放上很多自家种的晒得干红的辣椒。那时鸡蛋已算是奢侈,即便是我小小的年纪也很少能吃到。娘通常会将爹平时喝的散酒给他倒上一杯,有时还会用温水帮他稍微烫一下。
我时常见他一边呷一口酒一边夹一口菜,只是每一次夹的菜都很少,生怕很快会将菜吃完。背地里我经常对娘说,二伯好像从没吃过饭也未喝过酒的样子。娘仍旧是轻叹接着又是沉默,记忆中似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等到我慢慢长大后才知道,二伯从小智力就有些缺陷,加之爷爷儿子又多,所以一直没有讨到媳妇儿。他一个人也不会做饭,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远没有现在这般条件,村里也只有供销社,卖的也只是生活日用品,饭菜是绝然不会卖的。
平日里为了讨饭吃,二伯总是会给本村或邻村的农户干些农活,工钱人家给多少他就拿多少,不给能够吃口热饭他也很知足。若是遇到善良的雇主,工钱一分都不会少给他,饭菜也很是丰盛。若是遇到不好的人家,别说是工钱,有时甚至一天都吃不到口热饭。二伯一个人住在爷爷用石头垒成的老房子里,常常是有了上顿没有下顿,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每每到了除夕或是寻常的节日,二伯多是会到我们家来吃饭。我曾傻傻地问娘:“为什么二伯不去讨个媳妇,他是真傻吗?”
娘少有的不再叹息,然后也只是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二伯他······,其实是个苦命的人!”
那时我真的还小,也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只觉得娘很善良,见不得二伯这样的苦命人。慢慢的我才从爹和外人口中得知,其实二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正赶上文革动荡,老家这里也恰逢自然灾害,粮食颗粒无收。为了讨生活也为了讨媳妇,二伯一个人只带着几件衣服坐火车去了东北。
当得知他出走的消息,听爹说爷爷伤心的哭了。爹从未见爷爷哭过,在他的记忆中那次可能是唯一的一次。爷爷十分担心二伯会被人拐跑或是被人贩子卖掉,甚至是一个人默默地死在异地他乡。也许在娘心里,爷爷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很难想象爷爷会哭,可人终究是有感情的,哪怕是自家养的阿猫阿狗,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听爹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爷爷的精神都十分恍惚,总是一个人站在门口眺望着远方。娘说他魔怔了,可爹却说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朴素的思念。幸运的是两年后,二伯还是回来了。听爹说他回来的时候穿的破破烂烂,简直就像个乞丐。二伯跪在爷爷的身前,失声痛哭的说再也不离开这个家了!
爷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二伯扶起。后来爷爷其他的儿子都成了家,慢慢搬离了那个小小的院落。寂静的院子里,也只剩下了爷爷和二伯相依为命。从那个时候开始,二伯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再也没有了讨媳妇的想法。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选择了彻底的放弃,一个人安安稳稳的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似乎成了他最大的愿望。
爹和娘一直想知道二伯在东北的那两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听邻村与二伯一起去过东北的人回来说,他曾经与当地一个寡妇生活过一段时间,两人还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后来因为那个孩子得了急症,当时东北农村也是缺医少药,又没有什么像样的医生。没过几天孩子就死了,多半女人接受不了孩子死去的事实,一年之后女人疯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她终于走失在了茫茫的芦苇荡里。
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爹和娘在二伯到我家吃饭的时候问过这件事的真伪。二伯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子边吃着煎饼,还是一小口呷着酒一小口的夹着菜。但他的眼中却默默地留下了几滴泪水,泪水滑落在酒杯中,掺杂着酒水的辛辣伴着泪水喝到口中一定很苦!
看到这般情景,爹和娘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多半是真的,若非如此二伯又怎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也许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因为这本就是一个苦命的人想要抓住自己的幸福所做的一点努力而已。
待到大学以后,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与爹娘联系的本就不多,更何况是我的二伯。每年零星的几次回家,我也很少见过他。偶尔听娘说,旦逢阴雨或是风雪天,二伯还是会到我家来吃饭。我曾笑着对娘说:“您一定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不然不会对二伯这般好!”
娘仍旧如多年前一样,依旧是轻声叹息的说道:“你二伯,他真是······真的是个苦命的人!”其实我也知道,二伯不敢去大伯、三伯他们家吃饭,因为婶娘们大都觉得他又穷又脏,根本不值得同情怜悯,更多的却是踩脏了他们的院落而已。二伯曾经去过他们家几次,可总是被婶娘们打骂着出来。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去过。
有时我曾庆幸自己有一个善良的母亲,让我遗传并拥有了她善良的基因,才让我如娘一般真心对待这世间苦命的人。细想一下最近一次见二伯还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春节前放假回家,当我下车走在那条弯曲的土路上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正用力的挥舞着撅头,一下一下的刨着地。
等到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竟是许久不曾见面的二伯,只见他用布满老茧的双手仔细捡着土里的石头。头发雪白如银,脸上的皱纹似是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我轻声喊了一句:“二伯!”
那人听到喊声后,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身子有些佝偻,神情更显得有些疲惫,望着我一阵长久的静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小心向前走近,又细看了几眼后轻声问道:“是果儿吗?都多少日子不见你了,这是刚放假吗?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我心头一热,眼泪竟似要流出来。多半是我离开家乡的日子太久了,许久不见的二伯这样轻轻一问,竟让我平静的心海掀起点点涟漪,默然间一阵深深地感动。看着他早已容颜不再尽是苍老的面孔,我也只是应道:“嗯,二伯好!”微微迟疑了一会儿后,我终于还是沿着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土路,继续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二伯。远离故乡的我有时还会想起他,也时常想起娘“你二伯真是个苦命的人”那深沉的话语。我怀着对他有些愧怍的心情,真诚的希望这世上少一些这样苦命的人,愿二伯每天都能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愿我不曾谋面的二婶娘和小弟在天堂里一切安好!